天光熹微,月华下降的半边天呈邃蓝,另外一半则被星辰瀚海染成瑰丽的黛紫。
青石板的街道静悄悄,偶尔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兽啼。夷伏的爪子踏在冰冷的石板上,肉垫悄无声息。
这时候,他的心里总是异常满足。
终辰坐在他背上时会看书,偶尔念诵几句,声音低低的,真好听。
他最喜欢这样相互作伴的宁静时刻了。
到了学宫的殿门前,往往还没来几个神仙,空寂寥落。
终辰喜欢抢早,到了学殿里还要自学好一会儿,连带着充当坐骑的夷伏也被迫勤快,每日都是第一个到的。
君们开始上课时,夷伏的课还没开,便只好先坐在台阶上读书。
他每天都坐在那里,雷打不动,容貌又英俊。很快,就有神女借醉翁之意,也坐来台阶上看书。
又过一段时间,甚至连神子都来了。
一群小神仙浩浩荡荡,在宽阔的台阶旁聚成堆,皆捧书大声念诵,恨不能令所有人都注意到自己。
学宫从未出现过如此汲汲求学的盛况。
大家都坐在台阶上读书时,常常有谁遇到不懂,便来找夷伏请教。
夷伏又是个热心肠,向来不吝啬解惑。久而久之,暗地里心向往他的人便越发多了。
学宫上半天课,至晌午时便下了学,让学生回去。
放学后,夷伏会站在殿前等终辰。
便有些想搭讪的,陪着他一起站,一边借机找话题聊。
夷伏起初未曾留意,但渐渐的,他便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自己好像太受欢迎了点。
可他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毕竟他只是单纯地站在原地等终辰而已,这些人是自发聚过来的,也不能管着人家。
只能猜测或许他们也是在等同伴下课吧。
神将殿下学半个时辰后,稚君殿才下学,储君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来。
终辰落在稍后面,揉着眉心,神情冷峻,略透出些疲惫。
一抬眼,便见到台阶下好一番莺燕环绕的景象。
夷伏被围在中间,身边围了十几个女孩子,各个生得沉鱼落雁,身姿纤美,着低胸襦裙。
畅谈时聊至高兴处,笑得花枝乱颤,雪白的胸脯都快挤到夷伏的手臂了。
姑娘们见终辰走过来,都捂起嘴笑,轻轻一推夷伏,声音软软地问,“夷伏殿下,这位上神,是你的朋友么?”
夷伏被她们围着,正无所适从。一见终辰出来,眼睛顿时亮了,脸上不由自足地浮现出笑意。
他望着终辰的身影,甜滋滋地说,“对呀,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一位神女也笑着附和,“原来是极北的小殿下啊。我说呢,似夷伏殿下这般英豪,友人定也是龙章凤姿。”
终辰冷着脸,目光在这姹紫嫣红的花丛间扫过,最后落在自家那只误入花丛的笨猫身上。
他一句话不说,忽然快步上前,拉住夷伏的手转身就走,毫不理睬身后神女们焦急的呼唤。
“哎呀,二位殿下,请留步呀!”
“殿下!夷伏殿下!”
两人一阵风似的下了台阶,来到宽敞的大街上,把姑娘们远远甩在后头。
夷伏被他牵着疾走,脚下踉跄。
他脱口而出道,“辰儿……”
“你想说什么,难道你还想同她们再多待一会吗?”终辰忽然甩开他的手,停下来,颇带怒意地瞪着他。
夷伏愣住,旋即有些委屈,说道,“我没有……我只是遵照你的话,乖乖在原地等你而已。”
终辰凶巴巴地问,“那么多人围着你,你就不会回避一下,偏要凑在那姑娘堆里?”
“可是,大家只是正常地说些话而已,没有恶意啊。”
“倒真是我平时委屈你了。”终辰冷笑一声,朝学宫的方向一抬下巴,“你若眼馋她们,即刻回去与她们相好便罢,不必在此受我的气!”
这真是太冤枉他了,他平日都只在乎辰儿,对神女们全无感觉,辰儿这是折煞他了。
夷伏心下着急,本欲继续解释,脑海中却忽然灵光一闪,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他这番话听起来怪声怪气的,怎同小狸给他的那话本子上所写的如此相似?
话本子上写过,那女角儿撞见情郎去画舫上会佳人时,说了好些嗔怪的话,语气简直同终辰如出一辙。
夷伏幡然顿悟。
这是……呷醋了?
他望着终辰怒气冲冲的脸,观察片刻,才敢壮起胆子试探,用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我并不认识她们,辰儿为何如此生气?”
终辰的表情闪过一瞬间怔然和意外,似被他的问题堵了一下,哑口。
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怒意更盛了,暴躁地说,“我不喜欢被那么多人围着,不行吗?”
“你若欢喜她们,倒也不必迁就我,夷伏殿下!”
这话里的酸臭味儿已十分浓重,夷伏再听不出来,当真就是一只傻猫了。
他好言好语地哄劝终辰道,“是我思虑不周,明日,我便不在那儿等了,辰儿不生气了。”
好话说了一路,待回到家时,总算是把终辰哄好。
虽然依旧闷闷不乐,一整个晚上都没同他说几句话。
这倒是令夷伏十分意外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终辰心中便如小狸说的那般,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宠物,甚至更糟。
现下看来,或许不是无所谓的呢?
翌日,夷伏换了个地方,躲在行人稍少的白玉桥旁等待,且变回白虎原身。
榕林里的白虎族不少,他又不常显露原身,那些姑娘们不一定能认出他。
再则,就算被认出来,他也只是一只无辜的白虎,总不可能发生什么吧。
他的想法很简单,然而实际情况却截然相反。
白玉桥旁忽然出现一只漂亮威严的大老虎,皮毛光滑柔亮,白色背毛上黑条纹斑驳,美得惊心动魄,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下子,不仅神女们一下就发现了,便是连路人也想上前瞧一眼。
一群人聚集在桥边,将中间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时发出赞叹声,夸赞他俊俏可爱,满腔泛滥的喜爱都跃出在脸上。
摸摸白虎的爪子,摸摸尾巴,帮他梳理背上的毛。
挠下巴,揉脸颊,软乎乎暖融融的,简直令人无法撒手。
夷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在中间,尴尬极了。
榕林学宫有殿前不显獠牙的规矩,他不能把这些人轰走,只得尽力躲闪。并暗自祈祷,终辰不要那么快下学。
他为了避开更多人触摸,便嫌弃地伏低下身子。然而这幅景象从围观人群的角度看来,却像是一只温顺的白虎正趴在地上,享受着神女帮忙梳毛。
忽然,眼前出现一片熟悉的深蓝色衣角。
夷伏的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正好对上终辰的目光。
终辰眼中盛怒,脸上乌云密布。
一人一虎对视着,夷伏背后发毛,只得硬着头皮,对终辰心虚地笑了一下。
……完蛋,好像又被抓住了。
-
一路上,终辰的气压都很低。
夷伏不敢吭声。
快到家时,他才怯怯地提了一句,“辰儿,能不能把我的后颈皮松开呀?”
被揪住命运的后颈肉了。
走到家门口,终辰才松了手,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
一边冷冷地说,“你既如此受欢迎,为什么不干脆出去住,非要赖在我家?”
夷伏一听他要赶自己走,顿时急了,委委屈屈地凑上去,黏在终辰身边,不停地蹭着腿。
“辰儿不要啊,我做错了哪里,你要赶我走,我改还不行么?”
终辰不理会,膝盖一顶他的胸脯,搡开他,兀自去放东西。
夷伏丝毫不气馁,继续缠上去。
他直立起来,用两条后腿站立,晃晃悠悠地挡在终辰面前,试图博得注意。
一边不住地哀嚎着,“辰儿息怒,有话好好说,不要赶我走……”
“呜……”
终辰烦躁至极,用力推了他一下,“你烦不烦啊?”
一掌拍在夷伏肩上,却没把虎拍开。夷伏站不稳,身体往后一晃,便下意识往前扑。
谁料用力过头重心不稳,直直朝终辰扑去。
终辰的背后就是床,毫无防备,猝不及防被他按倒在床上。
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正欲发作,那只硕大白虎的动作却更快,缠了上来,用爪子将他牢牢抱住,大脑袋不住地蹭着,像在蹭心爱的玩具。
他整只虎都霸道地压了上去,完全凭借体重压制终辰,不给丝毫挣扎的机会。嘴上却仍是委屈的语气,“辰儿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其他地方住,只能去桥洞底下睡,我不要做流浪猫……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呜……”
终辰用力推着蹭在胸口的虎脑袋,额角冒起青筋,“你……滚开啊,我喘不过气了!”
夷伏紧张地将他抱得更紧,抗拒地说,“不放!除非你答应不赶我走。”
他太沉了,还十分心机地念了锁灵咒。
终辰完全无法反制。
“夷伏!你——!”
一人一虎缠斗半天,差点打起来。
斗到最后,终辰实在没力气了,半死不活地说,“你起来……我不赶你走,行了吧。”
夷伏安静了一会儿,趴在他的胸口,目光小心翼翼地向上瞟。
他小小声说:“那我起来,辰儿不可以反悔哦,也不可以又生气。”
终辰生无可恋地说,“不生气,生什么气,我气什么。”
夷伏挪开了。
胸口的沉重忽然一轻,风刮进来,有些发凉,这才感觉到方才紧紧依偎时聚起的热度。
终辰艰难地坐起身,喘了口气。
目光有些空洞,在盯着地面出神。表情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夷伏安静地蹲坐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地观察着终辰的脸色。
他方才实在是没办法,辰儿的脾气很古怪,有时候能哄好,有时则越哄越生气,不是每次都能哄好的。
万一辰儿一直生气,真把他赶出家门,他该怎么办呢?
辰儿还能轻易地丢掉他,可他已经认定了辰儿,被赶出去后即便能找着屋子住,但心无处可归,依然会变成流浪猫。
太惨了。而且,他还没向辰儿告知自己的心意呢。
一人一虎相顾无言了许久。
夷伏变回人形,来到终辰跟前,蹲下,轻轻牵住他的手。
终辰视线落在他身上,皱眉,手挣了一下没挣开,便懒得动了,干脆就这样。
夷伏望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笑起来,“我此前也见许多玄兽围着辰儿,心知辰儿心如磬石,视旁人如无物,只替那些玄兽伤心,心中倒是向着辰儿的。”
“我亦如辰儿般,待神女们并无其他心思。怎知辰儿自己置身事内时无动于衷,对我却勃然大怒,竟连解释也不听,便要将我赶出去。”
夷伏委委屈屈地折下耳朵,似泫然道,“辰儿好没道理。”
终辰冷漠地说,“我又不喜欢他们。”指那些玄兽。
夷伏也说:“我也不喜欢神女们啊。我与辰儿一样的。”
终辰忽然怒道,“我又不知你不喜欢,有何一样?”
话有些绕,但夷伏还是听明白了。嘴角悄悄一弯,问,“那辰儿现在知道了?”
“就算知道,你又想如何?”终辰抱起手臂,恼怒地瞪着他,“告诉你,下次你再让那些神女碰,便休想进我家的门。”
夷伏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顺着他的话乖乖答了几句。
终辰这才消停一点,怒气渐渐散了。
他总是这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话虽少,话中却藏不住心思,每句都是发自肺腑的。
故而,要听到终辰的真话,很容易,只是在听到自己想听到的话前,往往得先吃一顿骂,弄得夷伏既喜爱,又无奈。
终辰的脾气渐消,不生气了。
便拿来一把阔齿梳,勒令夷伏变回虎身,要帮他梳毛。
夷伏的毛被神女们捋得有些乱,一看就令他想生气。
梳子刷在背毛上,发出沙沙轻响,细碎的绒毛缠在梳子齿上,形成小团的毛球。
一下下梳进去,夷伏温顺服帖地趴着,由他打理。
毛发又平整顺滑了下去,终辰感到很满意。
夷伏想趁机问一个问题,便开口道,“辰儿方才言不喜欢玄兽们,那么,辰儿有喜欢的谁么?”
终辰正专心应付耳朵旁打缠的一撮毛,想也不想便答说,“没有。”
夷伏晃动着尾巴尖,在思考。心紧张得狂跳,恍若擂鼓。
想了想,决定不要放弃过这个机会。
他于是鼓起勇气,努力装作镇定的样子,尽力控制让语气毫无波澜,“哦,这我倒是有一个。”
夷伏明显感觉到,捏着自己耳朵的手一僵。安静片刻,才听终辰缓缓地问,“……一个什么?”
他斟酌着,将话模糊了说,“一个喜欢的。”
不待终辰继续问,他便趴下头,略带苦恼地说,“可是我喜欢的这个,他不知道我喜欢他。”
他的尾巴左右甩动,是猫烦恼时的标志,仿佛他现下当真为情所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终辰停下动作,缓慢地收回手。
没说话,在想些什么。
夷伏便也不催,依旧晃动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