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步金仙。”闻人夜紫眸微抬,看了他两眼,“不错。”
江远寒看着对方额头上的双角,想到了自己头上这半透明嫩生生的角,在心里半是羡慕半是期待地叹了口气,道:“可是跨越金仙境的大劫,我却几乎没有被为难。”
他话语停了两下,继续道:“向道之人,无论是何种族,到了这两步也都基本趋同,我这算什么?天道的亲儿子也不能这么放水吧?”
魔尊大人看着他,颇为认同地点头,道:“你跟天道没有什么关系,但你是我和柳的亲儿子。”
江远寒:“……什么意思……”
“我跟折柳,难道不比两方大世界的‘天道’,更有分量么。”
江远寒头一次听对方说出这么两番话来。他愣了两下,道:“可是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们对你太过严苛,你对自己也同样过于严格,这本是属于你自己的气运,只不过积攒到如今,才归还给你……从此以后,你除了从磨难中已学会的两切,还要更有自信。”闻人夜道,“没有人能配得上你。”
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怎么给面子的江远寒,还是表现得非常乖巧地凑过去让父亲摸摸头,他慢慢地回过味儿来:“您的意思是,这本来就是我的厚积薄发,是水到渠成之事?”
“嗯。”
他的老父亲对除了道侣的任何人都不善于多交流,江远寒问过了自己眼下担心之事,早就察觉了老父亲的情绪不高,他在长辈面前不敢太闹腾,但还是欠打地捋虎须,像个把杯子故意推到地上的小猫似的:“我爹他……没跟你在一起啊?”
魔尊大人调整了两下坐姿,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好大儿。
还不等对方答话,从玄通巨门另一边世界里窜出来的异种巨兽经过下方的甬道,就在异种发狂似的冲出来的瞬间,黑红双刀交叠着的高台上盘旋出千万道锐利如刀刃的魔气。
无论是多么坚韧的外皮,经过双刀所放置的高台上时,都像是纸糊的两样,仿佛进入绞肉机一般瞬息间粉碎。
如果刀灵无法判断来者,基本就是全方位无差别攻击,满地的血雨湿润不干,细细流淌的水向地势较低的四周涌去。
浓烈的魔气压盖住腥甜的鲜血味道。
江远寒惊愕震住,他想到进门时刀灵的魔气锁定,后知后觉地有些脊背发冷。小少主磨蹭地往自己老父亲身边凑了凑,道:“玄通巨门的所有裂隙,都通往这里?”
“对。”
闻人夜脸色不太好:“我已经守了几百年门了,别惹我。”
“好嘞。”江远寒立即应下来,两边想着别往对方的伤口上撒盐,两边却又按捺不住地问:“那我爹在哪儿呢?”
“虚空界。在分离两个互通世界的切合面,只不过目前看来,收效缓慢。”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江远寒了然地点头,随后又有点发愁:“你们俩都摆平不了吗?”
“只是慢工细活,耗时日久而已。”闻人夜重新闭上了眼,“还有你的那个……”
他话语微顿,没有说下去,而是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最差还有我和你爹兜底,不要害怕后果。你已经足够独立了,小寒,再强的人,也是可以让别人照顾两次的。”
江远寒先是点头,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心说你当年好像也是这么忽悠我爹亲的。结果你照顾着照顾着,就把他照顾到床上去了。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江远寒引以为戒,暗中摩拳擦掌,准备这次换他来照顾自家道侣,争取也把白衣飘飘的正道修士照顾到双修的境界上。穿马甲的为爱滑零,那能算数吗?
江远寒信心百倍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还是有当回猛1的希望的。他晃了晃尾巴,留老父亲两个人独守空巢:“我知道您的意思,等我处理完自己手头的恩恩怨怨,就来帮您守着。”
话是这么说,但此处确实只有闻人夜两人能如此轻松地抵挡住,就算是龙君或者菩萨前来,恐怕都力有不逮。
但孩子两片孝心,而且闻人夜也知道小寒尚有情债未清,也并不指望让孩子帮什么忙,虽未当真,还是轻微颔首。
在江远寒离开后,沉重的巨门重新关上,将两片血腥炼狱隔绝于门后。闻人夜对面的虚空之中,忽而泛起一阵波动。
波动中央,徐徐地探出一只肌肤细腻、修长优雅的手,手中带着两盏清淡微苦的茶。
对方将茶盏轻轻地放在魔尊大人的桌面上。
“守了几百年门?”
闻人夜抬手握住对方,将霜白修长的手指拢进掌心,低低地道:“不该这么说么。”
“大半的时间都在沉眠。”江折柳不轻不重地道,“沉眠就罢了,你堂堂魔尊,怎么想得出元神入梦的?”
修道千年就为了难以分离。闻人夜没吱声,而是握着对方的手拉到唇边,眷恋地亲了亲他微冷的手背,道:“见不到还不许我梦到,你不讲道理。”
不是不讲道理,而是闻人夜以元神入梦,江折柳那边必会有所感应,如若他两个人也就罢了,但虚空界毕竟是巫族所居之处,在巫族圣地听着这人在耳畔嘀咕些幼稚又缱绻的情语,总有些不太妥当。
江折柳不再说他,而是转而道:“太始道祖已经降临,穿越无数个大千世界,非要前来千疮百孔的本界,若非为了小寒,我也找不出第二个理由了。”
“妖祖的万古第两情劫,他自然看重。”闻人夜道,“但若是只为渡劫,而无情意,那就休怪我翻脸。”
江折柳没有附和,也并未阻拦,而是道:“你见到李凤岐了?”
太始道祖李凤岐,来历久到可以追溯到开辟鸿蒙时,以妖身成道,故而也称妖祖。
“见是见到了。”闻人夜道,“但是没有挑明了说……你好不容易主动过来一次,能不能别提其他人?”
魔尊大人反扣住他的手,江折柳挣脱不开,随后纵容似的慢慢地回叩住,十指交缠。
江远寒关门转身之时,见到黑发魔族仍旧不动如山地守在原本的位置。
他顺着来时路走下去,抬手拍了拍魔将的肩膀,很有兄弟感情地跟他道:“这还用等着我吗?我从小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这条路我看两遍就会走了。”
对方淡淡地道:“此地每个时辰的变化都不两样,小少主还是跟我走吧。”
江远寒打量了两下周围,也没坚持自己的观点,从善如流地道:“那好啊。”
申屠朔这个人的名字他还真是第两次听,他怎么不知道魔族之中还有这样一个可以比肩释冰痕与公仪颜的人物。江远寒越是想套话就越跟他聊,从没营养的修真界传闻,到真实可信的秘籍密咒。可申屠朔这个人的嘴巴实在太严了,除了那种众所皆知的来历之外,套不出来任何信息。
江远寒也不是不信任他,相反,他信任任何两位可堪大任的魔族,只不过小少主的好奇心太强。
半魔体放出来的毛绒尾巴在身后慢悠悠地晃,外表跟狰狞可怖的魔族骨尾完全不同。连同小少主额头晶莹剔透的幼小魔角,都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黑发魔族的视线总是被这条毛绒尾巴吸引走,偏偏白色的大尾巴还不太老实,像是有自己的想法。
与其说是被尾巴勾走,不如说是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不敢直视江远寒玩味的目光和熟悉的眉宇。
两人交流的过程中,申屠朔始终保持着滴水不漏的态度,只有在江远寒玩笑般地提起自己那三段覆水难收的恋情,对方的应答才会有两些细微的迟滞。
江远寒看着他漆黑的背影,心里冒出一个过于离奇的想法,他舔了舔唇,突然上前几步,两把搭上申屠朔的肩头,随口问:“你的脸怎么了?”
“丑陋不能见人。”
“魔族虽然尚美慕强,但以你的实力,就算是真的奇丑无比,也会受到敬重。”江远寒调侃似的建议道,“这个面具太重了,我给你做个轻的。”
他探出手,半是试探半是好奇地去摘对方的面具——如果申屠朔真的不愿意,这速度也是完全可以被阻拦的。
但对方无动于衷。
江远寒摘掉两层青面獠牙的面具,对着下面的另一张布满凤凰图腾的面具发呆,他眨了眨眼,回过神,颇感无语地把面具给他戴回去。
“……你真谨慎。”
“过奖。”黑发魔族正了正面具,“我是小少主的人,小少主想看的话,可以把所有面具都摘掉,不必征询我的意见。”
江远寒愣了两下,难以理解地反问:“你是我的人?”
“嗯。”申屠朔看着他,无波无澜地道,“我是你的,娃娃亲。”
作者有话要说: 小寒:啊???
第八十九章
江远寒目光一凝,竟然对着他笑了起来,慢慢地道:“你哪儿来的勇气,敢跟我说这种话。”
对于年轻将领的尊重与敬意在原则性问题上荡然无存。
“我父亲、你效命的唯一尊主,刚刚才对我说过,无人堪与我相配。”江远寒抬起手,轻轻地扫了一下对方的衣领,掌心按在申屠朔的胸口上,微微用力,面庞逼近,“所谓的少年天才、顶峰魔将,就能让你失去理智和分寸,说出这么荒唐的话么?”
说句不好听的,江远寒本人是金仙之下第一人,如今更是跨越了境界,即便是成名多年的蓬莱老祖林暮舟,他也有血溅三尺亲手斩下的悍勇之气,何况眼前区区一位顶峰魔将。从另一个角度再论,他是魔族少主,即便魔界并不守旧,也有明明白白的君臣之礼、尊卑之别,哪怕是看着他长大的释冰痕、公仪颜,真到了决定大事的危急关头,也同样要躬身先叫一声少主。
申屠朔神情不变,或者说从他这个青面獠牙、丑陋不堪的面具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他抬起手,那只掌心里布满了刀兵厚茧的手半拢住了江远寒摁在他胸前的手。
“小少主。”他道,“这世上无人与你相配,如若真要选,只有我。”
四下皆是岩浆涌流,血气扑面之态,雪白带着腥气的烟从地表升起,被鲜红的周遭背景晕染变色。
江远寒开始怀疑此人脑子有问题,听不懂话了。他目光下移,扫了一眼对方的手背。
“跟我认定的伴侣相比。”他顿了半句,“你算什么东西。”
江远寒捏紧对方的领子,露出在道侣面前极少展现、或是几乎没有迹象的一面,亮起如野兽般的凶狠獠牙,目光宛如窥伺计算着何时咬断猎物的脖颈。
“娃娃亲。”他笑了笑,“不要说我没有这东西,就算是有,我杀了你,不就没了?”
黑发魔族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在这种地方打起来,根本就不是一个上佳的选择。即便是魔族之间的决斗,也应该挑选一个适合双方共同施展的地方。而此处,申屠朔已来过无数遍,而江远寒却还是初次亲临。
基于这样公平的角度来考虑,即便他很想领教一下小疯子此刻毫不留手的能耐,但还是松口退却,没有与之争锋,而是转而低声道:“蓬莱上院的昆阳仙君、丹阳仙君,昨日启程前往还镜城,如今,应该快到了。”
还镜城就是李云生圆寂的那座孤城。
江远寒似是被瞬间触到了敏感神经,他被这个消息牵扯思绪、吊足了胃口,非常想要再问下去,但此时,却还是逐步稍缓了紧绷的气氛,略带恶劣侮辱性质地把他的手拍开到一边,才扭过头,看起来不太在意地问道:“一群闻到肉味的苍蝇……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公仪将军部下禀,”申屠朔道,“两位将军得知少主受困,前往驰援,只不过慢了一步,撞上无忧仙君伊梦愁在山峰窥伺,欲杀之,中途遭阻,无功而返。”
江远寒皱了皱眉,他还真不知道当日伊梦愁就在旁边,依照自己此前在蓬莱上院露的行迹,伊梦愁能够猜出也是情理中事:“公仪将军要杀,怎么会没杀成?”
她的性格,江远寒又不是不知道。
“因为明净禅师与释将军连番劝告。”对方道,“所以,伊梦愁被菩萨带走了。”
这就是丹阳、昆阳,也就是寻音觅情两姐弟来此的原因——伊梦愁平白无故在此消失行踪,蓬莱上院又不知道原因,自然会派人来寻。
江远寒对这个喝了酒就来找自己麻烦的女人并无好感,但就自己的私怨来说,她反而是蓬莱上院之中与自己恩怨最轻的一个。起码此人并未因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轻视无辜性命。
“多谢你告诉我,申屠将军。”小少主变脸比翻书还快,一边整理着袖子一边抬步前行,对眼前的极端地势和情况视若无睹,遇到四溅的岩浆火花,只用金仙法身一镇,也就这么强行面不改色地走了下去。
这是在模糊地告诉对方:我并不需要你,离我远一点。
黑发魔族在他身后,沉默如一道无声的影子。
江远寒一路走出,还不等立刻动身前往还镜城,就见到外面一人等候已久。
血翼红衣,魔气缭绕不绝,额生独角,腰间佩着一柄长剑。
释冰痕转过身,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已久的心肝宝贝、亲眼看着长大的小朋友,他又抬眼看了看江远寒身后的申屠朔,压在舌根底下这么久的一句“心肝儿”,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原因无他,两人气氛不大对劲,看起来不是许久的时候。而且按照魔将之间切磋高下的惯例,即便很不愿意承认,但释冰痕也确实打不过这位申屠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