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奴身形一闪,白紫交错的披风消失了行踪。靳温书慢慢地摩挲着手中的镇世山河珠,见到眼前交战进入白热化,屏障碎裂的烟波炸满视野,强横的波动撕裂周围的山石,烟尘四起。
就在烟尘缓缓散开时,幽江翻覆荡漾的江水之上,只剩下一条空舟。
人迹难寻,四野皆寂。
果然是这样。靳温书盯着幽江被血液染红的水面。常魔君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杀人,他的目的就只是激怒对方,布置下来的屏障结界看似是为了防护,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掩盖行踪的工具……他只是想救人。
接下来,整个正道都会把所有目光放在寻找这两人身上。而真正带着玄武蛋的可信之人……会是你吗?
狂风掠耳。
连微末的血腥味也变得遥远之时,阿楚才从鸿蒙混沌中反应过来。他伏在小蛇的背上,低低地道:“我以为你会去看着小寒。”
“他身上自有护体法印。”常干言简意赅。
“护体法印……咳,咳咳……”灵鹿道人的喉间淹着一口血,噎得几乎喘不过气。他缓了口气,声音很轻地笑了两声,“原来还是放心不下,我以为他们两口子真把小寒放养了。”
这说得自然就是本方大世界的两位道祖了。这么多年没个动静,物转星移久了,一群小辈也能跳得这么高,质疑魔界的能力了。
魔界当年卷席六界的时候,正道目前的这批中流砥柱都还没有出生。
“你别说话。”常干道,“你这么说话像托孤,我不敢听。”
“有什么不敢听的?”阿楚的声音嘶哑低微,“我很久没见他们了,连你也很久没见了。青龙真君那里……”
常干握住了他的手,把小鹿血迹斑斑的指节拢在掌心里:“管管自己吧。玄武蛋随便丢在哪里都行。人妖之争,杀得天昏地暗又如何,跟我回魔界,洪水滔天也与你无关。”
“不行,玄武蛋在……”阿楚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浓郁的妖气吸引走了注意力,他猛地攥紧了常干的衣衫,急促道,“跟我走。”
常干问都不问,立即随着对方的指引改变遁法方向。他的隐匿之法师从魔界之主,学得非常好,并不怕那群人能追得上来。只是这么带着青梅竹马逃命,实在有些狼狈。
常干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兴师动众,让整个魔界搅进浑水之中。但也不会看着小鹿为了妖族折在幽江,他宁愿回去向尊主请罪,也不能真正地无情下去。
小鹿指引了几道路,两人悄无声息地拐进一个峡谷之中,在密密的山洞之中穿梭。直到妖气愈发浓烈,撞到布置着结界的洞窟之前。
常干拔剑震碎结界,才刚刚跨入半步,就被一把气息冰寒的魔剑凌空指着鼻尖,寒意彻骨,杀气四溢。
就在剑锋即将冲面之时,倏忽乍然而止,四角的阴影里传来一声诧异的疑问。
“常魔君?”
常干转眸看去,意外道:“是你?”
黑暗中的蛇瞳扩满瞳孔,随后隐隐地收缩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了一瞬,都感觉此刻的气氛不太对劲。
江远寒也觉得不太对劲。
他刚刚一瞬间骤然被小师叔拉着护在了身后,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听到结界破碎的声音,直到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他才默默地从小师叔的身后钻出来。
江远寒身上早就换了件衣服,雪白纤薄。但他的头发散了,面具也裂了。浑身都缠绕着一股冷而馥郁的妖气。
好家伙,这四位凑到一起,就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人族。常干是魔族与蛇妖的混血,对腾蛇的气味虽然没有阿楚灵敏,但此刻也能完全地感觉到了,他将小鹿放了下来,披风拢住阿楚的肩膀,抬眉看了一眼江远寒,在对方的紧急暗示中隐约懂了什么。
“玉霄神……”常干沉吟片刻,“你们两个……?”
李承霜没有说话,目光沉冷如冰地望着他。那股危险的妖气充盈得过分满溢。
小鹿一听常干这么问就觉得不对劲,他被抱在怀里,只能感觉到一股强大妖族、或是灵蛇交欢的甜腥馥郁,他扯了扯常干的衣袖,小声道:“玉霄神……和谁?”
就是常干不回答,他问出了口,随后也反应过来了。这还能有谁?
常干伸手捂住小鹿的眼睛,继续道:“你是人是妖,究竟是什么身份,跟我无关。玉霄神也不必因为此事产生敌意,不过,我跟你身边的这位小朋友,倒是有些话要说。”
江远寒看这架势就知道出事了,他随即冒头过去要凑到堂哥身边,结果猛地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来的蛇尾缠住了腰,迫不得已地被卷了过去。
他一下子落到李承霜的怀里,危险冰冷的气息从脊骨攀爬上来,但对方的吐息掠过耳畔。
“不许去。”
小师叔的声音喑哑低沉,有一种如蛇信般沙沙的质感。
第二十四章
“为什么?”江远寒据理力争,他被限制了重要的交流,逆反心理成倍增长,“我就跟常前辈说一句,就说一两句……”
令人芒刺在背的毒牙摩挲着他的脖颈,几乎下一瞬就会狠狠刺进去,但终究没有。停了两息之后,李承霜声音发寒地问:“你就这么想见他?”
他心里醋得要疯了,那股酸涩和痛苦完全地包围了神智,让他的妖性难以收敛。他简直想立刻让这个人的世界全都改换过一遍,让他眼里只有自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重要的人”或者“重要的事”。
只有他李承霜,才是对方眼中最重要的。
毒牙磨红了对方的肌肤,差一点点就刺入到了血脉之中。
江远寒被这股至极的压迫感逼近,嘴边的话立即换了一个说法:“不是不是,我关心一下……关心一下妖族的战况,灵鹿道人在他的怀里。”
对方没动。
江远寒真觉得小师叔变得不对劲了,他埋在对方的肩头,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保证不看他,我一眼都不看。小师叔……”
他犹豫了一下,趴到李承霜的耳畔小声道:“只看你好不好,我就只看着你一个,承霜,我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怎么想这句话都只是谎话,人生在世,怎么可能只看着他一个人。但李承霜竟然奇迹般地被说动了,他闭了下眼睛,随后再睁开,平淡地道:“好。”
他其实还不是很能接受自己的身份。数百年人族,以人族的安危为己任,以天下安宁为目标,一夜之间,连身份血脉都跟着幡然一变,怎么可能不让人迷茫徘徊。
但李承霜忍耐得很好,也掩饰得很好。
他即便这么答应了,却没有立即放对方离开,而是伸出手,手指拨开了江远寒的衣领。
小狐狸浑身一僵,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随后就看到绵密的灵气汇集成纹路,在他身上聚集成了李承霜的名字。
……名、名字……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羞耻得简直连脚趾尖都绷紧了。如果这具身体是他的真身的话,那估计会害羞得尾巴都炸起来。
江远寒胡乱地拢了一下衣领,不知道小师叔怎么变得这么会折磨人。他默默地从他怀里钻出去,靠近去堂哥那边。
常干全当小寒夫纲不振,这一点在魔界实属正常,所以他看到了也当没看到,而是单刀直入地道:“李承霜是妖?”
江远寒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正在犹豫间,就听到楚哥的低微的声音。
“腾蛇半妖。”阿楚低低地叹了口气,“原来是他,怪不得……真是一笔冤孽。咳……”
常干皱着眉道:“闭上你的嘴吧,不怕把血都吐尽了。”
灵鹿道人没有性命之忧,江远寒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地。但眼下的情景真是太微妙了,他们四个里就没有一个是能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小师叔的血脉已然觉醒,在没想到解决之法的时候,也不能贸然让修真界知晓。
“我去引开那帮人,但不会再前往十万深山了,不然那群人一定不会放过阿楚。”常干干脆地道,“他再作就死在这儿了。我尽量给你周旋得更久一点,为你争取时间。你带玉霄神去找青龙真君,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扫了一眼小寒脖颈上的深蓝吊坠儿,并不明说:“不要拼死,尽力即可。世事变化难料,你的目的不是这个,别强求。”
江远寒沉默点头,心里对小师叔那点愧疚又涌上来了。如果一切真如凝水道人所说的那样,那小师叔的一切都变得天翻地覆,有大部分都要怪他的蓄意接近和情不自禁。
两人只是简要聊了聊,什么都没有说破。常干不想让人发现他们两人的行踪,立即带着小鹿离开了这里,用术法将散出去的妖气遮盖压下来。江远寒关心小师叔的态度,很快就折返回去,去黑暗笼罩的地方。
这个黑暗似乎可以给对方带来一种安心。
江远寒被抱了过去,对方的气息沉沉地压过来,仿佛这还不足一盏茶的分别就能让他难以呼吸。他坐在李承霜的怀里,听到对方喃喃的话语。
“别离开我了。”
江远寒听了心疼得要死,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到了,抱着对方乱七八糟地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别多想。”
他的嗓子被李承霜导入灵气修复好了,几乎听不太出来有什么问题,身体也是一样,在药物和术法、以及魔气的加持之下,好得差不多了。
但魔族人魔族魂,怎么会被这点小伤打倒,宁愿死要面子活受罪,也不会说出来的。
李承霜把他慢慢地抱紧。
“……妖族。”他疲倦地问,“你跟妖族是什么关系?”
江远寒卡了壳,下意识地开始胡扯:“交、交易关系。楚妖君是我的朋友,我帮一帮他……”
“你的朋友。”李承霜突然陷入一股自困的恼怒当中,他的语调沉淀了下来,几乎有撕裂与杀戮的欲望,“到处都是你的朋友,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江远寒的脾气也远没有那么好,他已经把小师叔害成了这个样子,就更不会告诉对方实情了。他攥住李承霜的手腕,平息了一下心情,才道:“有什么必要?做我的道侣是要下地狱的。你——算了,你跟我去十万深山,也许还有办法……”
“什么叫,算了?”
他说这句话时,黑暗笼罩着脸庞,只有蛇信竖直如一线,跟纠缠入梦的白蟒一模一样。
江远寒摸了摸胸口,发觉那道魔纹已经彻底消失了,封存的欲望与玉霄神融合,这个完整的、妖性主导的人,此刻凝视着他,低声地逼问。
他心跳起伏,浑身都发烫,既愧疚,又觉得被凝视得血脉沸腾。体内运转的秘术高速旋转,累计起来的恨与嗔痴几乎灌满胸口。
可江远寒却觉得不高兴,他没有立即下手去将本体完全修复,而是将秘术的进展压在了心里,逐渐地暗中修复过去。甚至他还感觉到许多年毫无进展的修为跟着松动了起来,有突破的预感。
但这预感爆发的前提,就是他舍弃眼下的这具身体,换而言之,就是离开小师叔的身边。
因为秘术的缘故,他虽然能将本体真灵放在内境中修养,但真身的躯壳并不在这里,想要换一个身体醒来,就要抛弃眼下的一切。
三分私心作祟,江远寒暂时不肯。
“不会算了的,我没有那个意思。”江远寒抬头亲了亲他,“我们去找人,你可以变回来的。小师叔,你本来不用接受半妖的身份,都是我的错,别闹了,我们去十万深山,悄悄地变回来……”
“骗子。”
江远寒骤然怔住了。
他听到对方低微沉郁的声音,随后被猛地压在了地面上。江远寒几乎条件反射地想要逃——被这么按着搞一遍真的太痛了。但对方似乎没有要强来的意思,只是用毒牙摩挲着他的脖颈。
在斑驳的吻痕露出来之后,毒牙缓缓地划出交错的微肿痕迹。江远寒脊背发凉,听到对方继续道。
“你不是为我,你是为了玄武蛋,为了妖族。”他的手冰凉一片,拨动着陷入他锁骨间的深蓝圆珠,“你说的所有话,都是在骗我。你为了安抚我,可以说一些根本做不到的承诺,但你又根本不愿意让我跟你面对同样的危险,不愿意让我和你生死与共,不愿意答应我……道侣的关系。”
“跟莫知做交易,使用这具身体的意义就是告诫他人,什么都不要知道吗?你觉得我是痴心妄想,脚边的玩物哭着祈求你,跪下来求你看我一眼,所以你才稍微垂怜一下,稳住我不要捣乱,是吗?”
江远寒听得无话可说,他连反驳都不知道从何处开口,随后便感觉脖颈微痛。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酥麻。冰凉的毒液注入进身体里,让人的身躯都跟着烧了起来。
“你说喜欢我,喜欢是欲占有。可你连把我当作私人物品都没有兴趣,随便就丢下来。你问我懂不懂,可是你什么时候真的懂得过?小疯子,你要我的心,得到了,现在……能不能还给我?”
江远寒哪还有功夫关心对方的毒液是什么功效,他都要让小师叔给说哭了,想要逃又逃不掉,呆呆地看着对方看了好久,才把眼泪忍回去,闭上眼,语气略微哽咽:“那你想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吧,但是你得让我把你变回去,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的。小师叔,你别记得我,我真的得离开的。你就当我是个混蛋……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