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谢孤悬一直在瞒着他。
如此想下来,他竟对这个软弱可欺的师弟所知甚少,哪怕他们常在一起。
师父曾对他说过,若有什么端倪,让他及早抽身。
端倪吗。
密室里的万年玄冰,还有谢孤悬身上的刀伤,他从来没有逼问过这些事,也没有过多推想。
他此刻才意识到被隐瞒了许多。
越想越心烦意乱。
他抬手就是一剑,将身前一块大石劈了个粉碎,随即就飞身离开了这里,漫无目的在秘境之中游荡。
有轻铠护身,大乘期的修为足以让他在许多险境中得以脱身。
一条厚甲苍蛇被他捉在手里,这种生了一层厚鳞片的苍蛇可用来炼制鳞甲护身,在修真界他只遇到过一次,还被逃走了,如今再次见到,就上手来捉。
厚甲苍蛇是四阶妖兽,实力不弱,他手上都是被锋利鳞片擦破的伤口。
有血落在地上,沈修瑾却没有在意,察觉到那一丝泄露的气息,他微微侧头,想转身的时候又停住。
身后是幽深密林,有很多树木掩映。
日暮西斜,眼看着太阳就要落下去了。
进来不过一天,除了铠甲和传承以外,他运气比往常好了很多,找到不少好东西。
但不知为何,连半分喜悦都没有。
夕阳余晖照在他身上,没多久太阳沉下去,最后的暖意也消失不见。
收起手里的苍蛇,他离开了这里,在不远处找到一个山洞栖身。
夜里或许会有白天见不到的东西出来,但他收获颇多,再生不出贪心的念头。
山洞不深也不大,可容四五个人,他坐在软塌上打坐调息。
手上的伤无需用药都在慢慢愈合,如今修为已经到了大乘期,自身就可以治愈这些外伤。
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
入夜后四下就变得安静起来,静悄悄的,他闭着眼睛调息,始终无法入定,忍不住去想一些有的没的。
进来时一行九人,如今都各自分散了。
夫人他们助自己夺得传承才去寻找机缘,不知有没有找到。
师姐在他找到谢孤悬之前就已经用传讯符联系上了,他们三人被漩涡卷到了不同的地方,她并无大碍,在秘境中探寻去了。
夜深了,月光照在洞口,沈修瑾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只能看到个轮廓。
有温热覆盖在手上,他眼捷微动,缓缓睁开眼睛。
谢孤悬蹲在软塌边,仰起脸看他。
良久,外面一声野鸟夜啼惊扰了宁静。
谢孤悬这才狼狈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他一直抓着沈修瑾双手,低头细细查看一番,伤口已然愈合了。
一声师兄又咽下去,无法说出口,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无力又颓然。
他骗了师兄,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几经挣扎之后,还是狠下心起身离开了这里,没有多看一眼。
走到洞口的月光下,他停下脚步,还是没忍住回头。
软塌上的人已经闭上眼睛。
像是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或许在他刚才移开视线的时候,沈修瑾就不再看他。
平日里将他看得比任何事都重的人连看一眼都不愿意。
极大的落差化为怒火在心底腾起,烧红了眼眶。
就算他已经堕魔,沈修瑾也不该,不该这样待他!
于是他转身,看向在软塌上一动不动的人,一脸阴郁之色。
藏起来的魔气不知不觉涌现,没多久笼罩了整个山洞,直到无处可去的时候,才缓缓围向沈修瑾身旁。
当看到软塌上的人即将被魔气彻底覆盖,他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一下清醒过来。
黑色魔气是世上最不堪的东西,此刻彻底暴露在沈修瑾面前。
他不想的,不想师兄看到这些。
颓然收回魔气,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不甘心又看了眼沈修瑾。
还是闭着眼睛不肯看他。
嫌恶吗。
似乎也说得通,他如今已经沦为魔族。
师兄这般清冷,与魔断了来往是再合情理不过的事,自己却因此迁怒。
魔就是魔,暴躁易怒。
他忽然意识到这点,低头无声笑了下,却是满眼酸涩,抬脚离开了这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
两天后。
天又黑了,夜里的风带着凉意。
秘境没有关闭的迹象,还有时日。
沈修瑾在湖边燃起一堆火,他坐在火堆旁出神。
木柴劈啪作响,溅起火星。
那天之后谢孤悬再没有出现过。
不是不想挽留,可留下有什么用,谢家那么多人看着,他就堕了魔。
看到谢孤悬起身要走,他就闭了眼,无论走还是留,都不愿强加在谢孤悬身上。
看着燃烧的火焰,明亮温暖,他却愁闷不已。
堕魔一事是瞒不住的,出去后该如何解决,实在想不出来。
修真界对魔族向来不会姑息,就算是宗主,这事也不好办,更何况谢孤悬还杀了谢禹。
想到这里,他忽觉不对。
谢孤悬是只瞒着他,还是没有告诉任何人经脉恢复的事情。
前些日子夫人还往灵鹤殿送了许多有益于经脉的灵植药材,这样看来,其他人也不知。
谢禹死了,谢孤悬为何要杀他?
以往碰到谢家人,谢孤悬都是能避则避,就算被谢禹恶言相待,也从未真的起冲突,一直在忍让。
与普通弟子不同,谢禹是谢家嫡系,杀了谢禹,定会招来谢家追责。
就算知道谢孤悬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可一个多次忍耐相让的人,又怎么不会忍下这一次。
以往碰到谢家人的时候,他都在场,这次与谢孤悬失散,或许谢禹说了更过的话,甚至是做了什么。
当时谢禹旁边还有条没死的赤红大蛇,五阶妖兽能被打的身受重伤,就算是堕魔后的谢孤悬也得费一番力气。
再说了,当时残余的灵力波动根本就不是谢孤悬的。
如果是谢禹出手在前,想要杀了谢孤悬,他不得已才还手,这就说得通了,在他赶到的时候,谢孤悬就受了重伤。
这极有可能,谢禹从不掩饰他对谢孤悬的厌恶和恨意。
倘若真是这样,就算是谢家也要讲理,出去后他们完全可以带着那条大蛇去找谢家理论,有宗主和夫人在,谢家也得给几分面子。
但谢孤悬没有,没有说出与谢禹的恩怨,没有辩解一句,只带他远离了谢家人。
沈修瑾皱起眉,不懂这样做是为什么,像是一定要逃离想抓他的谢无澜,或者说,是谢家人。
还有一直隐瞒的实力。
瞒着,就是不想让人知道。
但到底是不想让谁知道?
种种疑惑在心头涌现,他百思不得其解。
“啪”的一声,火星溅到脚边,唤醒乱糟糟的思绪。
想要知道一切,只能去问谢孤悬。
第113章
整整两日的困扰在这一刻变得清明起来。
是了, 要去找谢孤悬问清一切。
像是找到了最好的借口,他起身熄灭火堆。
月色黯淡,取出传讯符后却还是犹豫一下。
朝令符中打入一道灵力, 想顺着传讯符指引的方向去找。
他凝神静气想要探知谢孤悬的方位, 谁知另一枚传讯符就在不远处。
手里的令符闪了闪, 那边的传讯符也随之呼应,发出淡淡光芒。
就算光芒微小, 也无法逃过大乘修士神识。
将传讯符握在手里, 沈修瑾望着那边的黑暗, 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何种心情, 谢孤悬离他这么近都没有发现,他这个大乘期, 似乎有些弱了。
无相水无形无相, 是少有人知的异宝,可将身影融于周遭景物之中, 神识无法窥见,但需时刻维持。
再者,与追踪其他人不同, 离得近就算被发现了, 又不会打起来。
师兄已经不想见到他了, 只会闭上眼睛当他不在。
可他不愿, 那天晚上从山洞离开的时候就后悔了, 又折回来一路悄悄跟着,哪怕只看一眼, 一眼就足够了。
于是一眼又一眼, 就这么跟了两天, 见到沈修瑾手里的传讯符, 他什么都想不到了,下意识就拿出自己手里的那枚,如果师兄要同他说话……
紧张之余,无相水也顾不上了。
这下方位暴露,席地而坐的谢孤悬起身,垂了眼捷就要离开这里。
见他要走,沈修瑾皱眉,再顾不上犹豫,出现在谢孤悬身后。
手腕被抓住,低头不语的人就停下脚步。
良久,谢孤悬才低低喊了声:“师兄。”
沈修瑾没有说话,薄唇微抿着,但抓着谢孤悬手腕一直没有松开。
起码在知道那些事情前,都不能放他走。
湖里有鱼扑通一声,惊起水花,也惊醒了沉默的两人。
“事出都有因。”沈修瑾缓缓放开手,声音一如既往平静,问道:“谢禹要杀你?”
所以才会杀了谢禹。
谢孤悬怔怔看着他,末了极轻地嗯了一声。
果然是这样。
沈修瑾又说道:“那为何不说出来?谢禹不是那条妖兽的对手,却重伤了妖兽和你,只凭妖兽身上残余的灵力就能辨明,到时大可找宗主和夫人做主。”
越说越急,也越是不解,他不信谢孤悬不明白这些。
见他眉头紧皱,谢孤悬却低下头,再次沉默了。
如果被谢桢发现师兄也知道了当年的事情,杀血亲同胞只为争夺秘宝这种事,谢桢定然不会让其他人知道,谢家其他人就算知道了,也会极力隐瞒下来。
他不能告诉师兄,否则师兄会惹祸上身。
心里再焦急忧虑,可谢孤悬不愿说,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沈修瑾抿了抿唇,见面前的人低头不语,从来都没有这么倔的时候,不由得心烦意乱,尤其在谢孤悬身上感受到魔族气息后。
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堕魔,连回头路都断了,等出了这秘境,光是回云岚宗那一遭就不好过。
可若不是逼到绝路上,哪个修士愿意堕魔。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应该发生了一些事,一些谢孤悬无力应对的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微哑,耐下性子继续问。
“有人要对你不利?”
说完,沈修瑾就等着。
“师兄。”谢孤悬终于开了口,说:“你只要记得,别信谢家人就好,尤其是谢家嫡系。”
还是没有等到想听的,沈修瑾平静下来,问道:“那我该不该信你?”
瞬间就被问住,谢孤悬愣了愣。
真说起来,他不止是谢家人,更是自己口中的谢家嫡系。
“师兄。”
语气弱了几分,带着沈修瑾熟悉的软糯。
知道他生气了,不然不会这样咄咄逼人,谢孤悬下意识就开始示弱,说:“我早与谢家断了。”
沈修瑾抿着唇,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因为生气才口不择言,气他事到如今还要瞒着自己。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与之前不同,谢孤悬没有主动离开,师兄生气了。
头一次这样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话也不敢多说了。
“见了宗主和夫人,你要如何解释?”沈修瑾问道。
既然不愿说和谢家相关的,这些总能谈谈。
其实后面还有句话没有问出来,他们以后要如何相处。
一个魔族一个修士,前路似乎一眼就看到了,人魔殊途,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这些都可以暂时压下不提。
去年静水域一战后,在修真界掀起斩妖除魔之风,魔族几乎人人得而诛之。
眼下重要的,是谢孤悬要如何在修真界立足,甚至是保命。
云岚宗内也有势力纷争,不少人都盯着宗主之位,想保下他很难,这事太棘手了。
沈修瑾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甚至是将谢孤悬关进寒山涧的冰牢之中,常用来关押重犯,冰牢是师父负责掌管的地方,他自然可以照顾到谢孤悬。
“我不知道。”谢孤悬又低下头,堕魔一事就连他自己都没预料到,又何谈与师父师娘交代。
前路渺茫,如果不想拖累其他人,云岚宗是回不去了。
不知道。
确实,他们都不知道。
沈修瑾终于生出几分疲惫,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告诉夫人了?”他开口问道。
谢孤悬摇摇头,见他不气了,小声说:“师娘或许找到机缘,我不好贸然打断。”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沈修瑾还是叮嘱他:“再过两日,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夫人,好提前做应对。”
“知道了师兄。”谢孤悬点头,像是又恢复平时的乖巧。
然而他已经被比沈修瑾都要高了,一身怪异又充沛的修为哪里是以前的筑基期能比。
夜已经深了,既然问不出真相,起码今晚,沈修瑾不想再逼他。
湖边的火堆重新燃起来,他走回原先的地方就地坐下。
至于身后犹犹豫豫跟来的人,他没有过多理会,沉默着,却在谢孤悬坐下后递过去一瓶丹药。
一身的伤也不知道好了没。
四周很安静,只有燃烧的木柴劈啪作响。
半夜,沈修瑾躺在软塌上歇息,这几日忧思过重,连打坐都无法入定,草草施了个清洁法术就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