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中。
无论是救小雪尘回妖族,每年一次的例行召见,还是捉他去万兽谷历练……无论是萍水相逢,还是激烈交锋,荆雪尘所见的总是这样平淡的眼神。
他恨透了这个眼神。
怒火在他血液中燃烧,燃尽了一切温情。
“把师父还给我。”他低喝道。
神交还未断裂,他的神魂捕捉住商梦阮的神魂,分担他的疼痛,将之转化成怒火。
他贪婪地汲取着仙君的全部灵气,暴涨的灵气充盈于自身四肢百骸,撑得他几欲炸裂。
那一刻,荆雪尘产生了某种感觉。
——他有足以毁天灭地的能力,神佛亦可败伏于脚下。
渚风雨算不上什么。
银月附着与指尖,化作修长的弯月形利刃。荆雪尘腾身冲向敌人,属于少年的娇嫩喉咙中,爆发出近似于咆哮的豹吼。
敌人亦挥爪向他扑来,那或许会刺穿他的肩膀,伤及心脉。
——但那又怎样?反正只要能杀死他,夺回师父,任何代价都可以付出。
赤金色的妖血在少年眼中盛放。
“雪尘!”商梦阮肝胆俱裂。
最终的一刻,已然发生。
荆雪尘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他的手爪沾满亲族的热血,击碎了妖丹。
他的手臂完全穿过了渚风雨的小腹,他们血肉相贴,紧密得宛如一个拥抱。
一个父子之间的拥抱。
荆雪尘缓缓眨了眨眼,神志逐渐回归。
……怎么回事?为什么渚风雨死了,他自己却毫发无伤?
为什么渚风雨的豹爪在触及他肩头时,却偏移开来,变成了一个……拥抱?
他呼吸急促,缓缓放下渚风雨。妖王的眼眸略有失神,但还是一片宁静,没有透露出任何答案。
化神后期的妖丹碎裂,灵气自他体内溢散,一圈圈震荡向外。
然而有更多的同源灵气,正如涓涓细流般汇入荆雪尘体内。
商梦阮赶到,欲魂归体的一刹那他的心脏险些爆炸,现在只把少年紧紧抱入怀中,永远锁住,永远不放开。
清风徐来,冰尘卷散,烟平波静。
妖修与人修,或者那些默默混于其中、掩饰身份的半人半妖、半仙半魔,皆亲眼目睹到了这一幕。
他们窃窃私语,最后概括成一句历史。
——“一名叫雪尘的半妖,手刃了妖王,平息了一场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大战。”
两族之间的矛盾不会因此完全消弭,相互融洽还需要漫长的时间,但至少今天并不是结束,而是成为了一个开始。
曙光从天边升起,少年的金色瞳孔耀眼夺目,若有流光。
他怔怔地注视着正在失去生命的渚风雨。
叮——
寒冰瑶琴摔落于地,碎作千百片晶莹剔透的冰尘,过往弹奏的琴音仍在空谷回响。
渚风雨神志渐渐涣散,弥留之际,耳边若闻琴音。
很久以前,大概有二十年了。
某个与雪尘肖似的少女,跪坐在粗陋的洞穴中,闭眼聆听他的琴音。
那是一把很小的瑶琴,为免被商氏发现,渚风雨不敢动用太多妖力,也是很简单的曲调。
一曲终了,荆霖笑着问他:“真好听,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以后我还能听吗?”
“可以。”他答。
“那你能带我们走吗?”
他垂了垂眼:“现在不能带你们走。但终有一日……”
他唇角擦在荆霖耳边,像是一个吻。
“这是你第一次亲我。”少女讶异又喜悦,“想利用我的陌生坏妖,也会动心吗?”
那不是动心,他想,那只是对笼中鸟的垂怜。
七年后他出关,青丘狐妖用水镜向他展示发生过的一切。
“她死了。”狐妖道,“但您的孩子还活着,狰还活着,您的计划仍可继续。”
他静默许久,漠然道:“你没有看到天鸢宗侵犯商氏一族。”
狐妖垂首:“陛下,命修预知未来大致走向,却并非无所不知。”
命修并非无所不知,但渚风雨知道,如果当时他带她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虚虚触向水镜,触摸到荆霖浑身冰封的画面,看着她碎成星星点点的雪尘。
“那个孩子,就名雪尘。”
他食言了,他连立刻替她报仇都做不到,因为在那个未来中,还需留有天鸢宗这枚棋子。
直到月前,天鸢宗最后的使用价值消失,他封冻了整座天鸢宗,为她陪葬。
“现在我不能带你们走。但终有一日……”
他低喃着昨日与今日的誓约。
“终有一日,我会让他成为神。”
正义的少年屠杀失心疯的妖魔,他是万众瞩目中的神迹,亦是不远的将来,万众敬仰的神。
第79章
“陛下的理想是什么?”
青丘狐妖曾这么问他。
四百多年前, 渚风雨还是一只与雪尘年岁相仿的小雪豹时,也曾问过昆仑山的仙兽陆吾。
陆吾以妖身成就战仙,动辄轻易毁掉一个大宗门。然而他只偏居一隅, 从不过问世事。
小雪豹问陆吾,妖族那么多苦难,为什么你不帮帮他们呢?
陆吾答道, 非我族类,与我何干。
他们都是妖, 但陆吾与三界所有妖并非同一族群。
那时渚风雨意识到, 妖族永远不可能相互关照,对异族产生同情心。
但人族不一样。
昆仑宗虽已消失, 却留有昆仑宗的传说。
九州各地血脉各不相同的人都可以聚集在宗门里, 披上相同的衣服,便像是妖族拥有了相同的皮毛, 从此便成为同一个族群。
他们并不排外, 反倒善于接纳, 年年招收弟子,将更多不同的人纳于族群之中,纳入羽翼的保护之下。
人与妖不同,人的身上有渚风雨想要的东西。
在妖体内融入人性,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渚风雨都忘记了这个“理想”。
雪豹妖生性孤僻,他唯一的一位“朋友”——不亲近但常常单方面分享食物的酒肉朋友, 是一只长相称得上奸邪狡猾的黄鼬妖。
黄鼬妖像他一样喜欢人族, 但黄鼬妖爱的是人族的权与财。
他混入魔修之中,却逐渐在权利角逐中迷失了方向,最后成为人族相互倾碾之下的牺牲品, 在不知名的地方惨死。
黄鼬妖不过是千百只死于人族手下的妖修中的一员,他的死不足为道,但它让渚风雨明白了两件事:
一,妖族日渐式微,很快将分崩离析,为人族鱼肉。
二,魔尊的弟子顾霄,乃半仙半魔之身,现于仙界安身立命。或许就是他的存在,才让仙魔两道达成数百年的停战合约。
这启发了渚风雨:将人性注入妖身很简单,只需要一只半妖。
半妖固然血统不纯,但他能同时存在于两个对立的族群中,构成某种平衡。
渚风雨的理想,逐渐从保护妖族,变向以创造人妖平衡的方式保护妖族。
纵观三界数千年的历史,青丘狐妖统御下唯一与人修平衡共存的时代,便是异兽的时代。
只要生命存在,争端便无所不在。只有当面对异兽这种强大的威胁时,人与妖才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联手,维持平衡共存。
如何创造威胁,渚风雨心中大体有了想法。
但他同样知道由威胁带来的合作不会永存,所以他便探向更高远的力量——“神”。
从雪豹族祖辈相传的诅咒传说中,他得知了雪豹妖渚凝和商隔云的过往。
在那个传说中,商隔云成仙后带领人族抵御异兽,聚敛声名威望,最终成神,成为了建立规则的“天道”。
登仙需要充足的灵气,而由仙成神,还需要来自三界苍生的信仰。
天道神掌控世间,无所不能,创造出平衡人与妖的法则对于祂来说,定也轻而易举。
“陛下的理想是什么?”狐妖问他。
“我想造一名能平衡人与妖的神。”渚风雨道,“他会是最强大的半妖,所以他应当是我与人族的孩子。他会拥有世间至强之力的守护,所以他应当与狰为伴。”
“而我,就是那个逼迫人族和妖族重新站在一起的‘强大的威胁’。”
“可是陛下,”狐妖道,“这样的话,您会死。”
渚风雨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那么,我的死亡将送他上神座。”
他会为未来的神献上血脉、毕生的精力,还有生命。
良久,青丘狐妖才叹道:“陛下不怕您未来的子嗣发现这件事?”
“他会发觉的,毕竟是我的孩子。”渚风雨道,“不过,那时再如何也大局已定,于事无补。”
“既然我们共同的信念都是振兴妖族,那么我会尽力协助您。”狐妖垂眸道,“我族固守青丘、闭门不出的懦弱作态,也应当结束了。”
“致我们共同的信念。”
……
雪尘是他的孩子,是他最重要的棋子。
在天鸢宗地牢里,他最忠实的合作者青丘狐妖闻人婉取走了雪尘的一部分记忆,造成了他失忆的假象。
如此一来,雪尘便会一直执着于寻找有关童年的线索,最终被引导着与狰重逢。
在闻人婉潜伏于天鸢宗的一年间,她篡改了天鸢宗涉事弟子的记忆,又让狰误以为雪尘身亡。
这样,他们便在无法相认的情况下,习得最强的冰灵功法,相知相守,产生感情。
在干元秘境事变前夕,渚风雨下达了两个命令,第一个给渚雪彦,要他绊住狰;第二个给闻人婉,让她在事发之后,将雪尘童年的记忆和成长录影给狰看,利用狰的愧疚,让雪尘获得妖丹。
但这回与以往不同,渚风雨的“棋子”第一次脱离了他的掌控。
渚风雨第一次注意到狰的容器,注意到仙君的名字——商梦阮。
商梦阮和那些薄情寡性、自私贪婪的商氏族人不同,他即便失去了大部分的欲魂,却依然诞生出了无欲的纯粹情感。
商氏折磨荆氏千年,竟对他们的所有物产生了“爱”。
而他的孩子,竟也喜欢着那个罪人之后。
似乎他身边所有的至亲之人,荆霖和荆雪尘,都会被那个罪恶的家族吸引,无可救药地恋慕着他们。
渚风雨对此嘲讽过、愤怒过、犹疑过要不要就此杀死商梦阮,最后都归于平静。
雪尘并不是他的所有物。他不是造神者,而是引路人。
能引商氏后人动心,这或许是神迹中的一部分。
然后,他从远处观察着少年一点点成长,暗中铺设道路。
就像闻人婉所说,他只能引导大势,而雪尘做出的每一件小事,对他而言都是惊喜。
比如被他叫做“奶猪”的川穹君,比如前缘玉镯,比如水晶仙兰,比如渚雪彦的态度……
还有那只叫做“大福”的白鹄鸟,渚风雨一直养得很好。如果有一天雪尘能找到他的寝宫,会发现大福已经吃了启蒙灵智的通灵丹,开始修妖,不久便能幻化人形。
这样一步步,他走到了终局。
他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明明赢得了他的修为,赢得了三界的赏誉,看起来却难过得快哭了。
他见过小雪豹哭,却还没有机会给他擦过泪。
渚风雨动了动手指。
……罢了。
最后的意识里,他嘴里像是被塞了一颗丹药。丹药入口即化,修复伤口,蔓入丹田,保留了最后一缕妖力。
“小缘,把他藏起来。”荆雪尘的声音遥遥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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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春暖花开的时节。自那日妖王伏诛之后,已过了一月之久。
人与妖也产生过龃龉,以为能趁妖王更迭之际行欺凌之事,但很快就败在渚氏兄弟与商梦阮的威慑之下。
还有人想借天鸢宗覆灭之事,掀起两族仇恨,商梦阮却站出来,担下了屠宗的全部罪名。
“天鸢宗杀我族满门,欺我道侣,本尊为报私仇覆灭天鸢宗,实本尊一人为之,与妖族无关。”
“如今本尊由妖族收留,若有进犯妖族者,定步天鸢宗后尘。”
有人质疑天鸢宗乃冰封而灭,新晋的仙尊当场将手中太阴离火转变成冰晶,一指封冻一座山。
自此无人敢疑。
待商梦阮走后,才有修士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欺我道侣’?章莪仙尊的道侣是谁?”
面面相觑,细思极恐。
消息传到无量宗,众弟子更好奇得抓耳挠腮。
不会吧,不会连冰山仙君都有道侣了,他们还都是单身吧?
有两个曾经在玉卢书斋时坐在荆雪尘后桌的女修,相互对视一眼。
“当时雪尘师兄是不是透露过什么?”
“‘睡了师父’、‘发烧’、‘没脱衣服’?”
“双修之后打谢柳?”
“现在雪尘师兄在妖族当小殿下,章莪仙尊在当妖族食客,岂不是还在一起?”
“哦——”两人异口同声,发出了然的声音。
这个猜测广为流传,只是碍于师徒相恋有悖伦常,众师弟师妹都是偷偷八卦,不敢明说。
他们怜悯地看着天天一脸“娇羞”念叨雪尘的姚潜澍,好心地把真相瞒了下来。
所以整座无量山里,竟只有姚潜澍一人被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