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到底有什么用?”荆雪尘有些急切。
玉卢君叹了口气,道:“现在的你,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和实力知道它的作用。”
荆雪尘咬咬唇,卷起卷轴想离开。
“雪尘,找别人是没用的。”玉卢君道,“这阵法涉及我的独门家学,本君确定,除了我,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修士能看懂它。如果贸然交给他人,反倒会遭致怀疑,甚至是杀身之祸。”
“那它……”荆雪尘咬唇道,“如果中了法阵,会死吗?”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问出这句话,盯着玉卢君的唇,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详之语。
玉卢君微微一顿,道:“不会。”
“我信您。”荆雪尘双眸又湿又红。
玉卢君不忍,轻轻拍了下少年的后背,道:“等你筑成金丹,变得足够强大,我就告诉你。”
荆雪尘低低“嗯”了声,他能感觉到玉卢君是真心为他好。
他也曾对丢失的童年记忆十分好奇,但那时渚风雨总说,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就越痛苦,也越危险。
渚风雨说得很对,因为当那段记忆恢复之时,心魔也随之而来,屡次三番想诱他、害他。
金丹期吗……?
激励他早日换毛结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荆雪尘安静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道:“藏宝阁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吗?”
玉卢君见他已不再纠结那事,放了心,笑道:“藏宝阁本来就归属于章莪君。”
荆雪尘虽早有所预料,但真听到那座像小山一样的阁楼全是商梦阮的财产,还是很震撼:“那么大的阁楼,都是他造的?”
“怎么会。”玉卢君失笑,“章莪君年纪尚轻,藏宝阁是两百年前商氏一族与我宗结盟时留下的礼物。”
“商、师父还有家人?”荆雪尘讶然。
他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商梦阮的家族,若他还有家人,又为何这么孤僻,十年不出无量宗呢?
玉卢君眸色一暗,道:“章莪君是商氏一族唯一的后人。”
“啊。”荆雪尘有不好的预感。
“你是他的弟子,他不愿说,雪尘也该知道这些。”玉卢君道,“十年前,商氏一夕之间全灭,商梦阮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商氏后人。藏宝阁有所感应,将他从千里之外传送到这里,自此才成为我宗弟子。”
荆雪尘凝神听着,商梦阮逃亡的身影与年幼的他逐渐重叠在一起。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么……怪不得他性情那么冷。
“是谁害了他的家人?”他抿唇追问。
“至今未知。”玉卢君感慨道,“商氏一族香火绵延千余年,炼器大宗师频出,不少修士受其恩泽,竟是这么突然就消失了。”
千余年,即便放在修仙界,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修仙界战乱频繁,很少有世家或宗门能鼎盛千余年。
“哪个人这么坏,有仇的话只找一个人报仇就好了,为什么直接灭族?”荆雪尘握紧了拳头。
“不是寻仇,是为夺宝。”玉卢君道,“那些人大抵是想抢夺狰兽带来的天道气运,以及其氏族坟冢中的法器宝藏。”
“狰?!”荆雪尘万没想到,竟在有关商梦阮家族的故事里听到狰。
“看来你也对狰有所耳闻。”玉卢君望向窗外的远方,“章莪商氏,千年来以镇守狰兽作为世代相传的责任,世外隐居,从不参与三界争端。”
“不是说大道殊途同归么?”荆雪尘小声道,“凭什么狰就非要被人族囚困。”
还有当年的他和母亲,大抵也是被商氏一族关在石洞里的罢?
“因为狰的存在对许多无辜生灵是不公的。”玉卢君道,“千年前商氏一族还未崛起时,灵兽被称作异兽,它们不通人性,肆意残杀人族和妖族。”
“而狰身为异兽之首,性情残暴弑杀。那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直到商氏一族的先人封印狰于章莪山。”
他看到荆雪尘将信将疑的眼神,转身走向书阁,边找边道:“曾有先人将那时的情景记录于幻影石之中……找到了。”
荆雪尘捉住那块向他飘来的幻影石,在玉卢君的示意下,将幻影石贴在额头处。
霎时间,他的视野被血污覆盖,愁云惨淡,阴风怒号,千百里荒无人烟。狂躁的异兽如蝗虫般将山林席卷一空,野兽与人族尸横遍野。
旷野上,火红的凶兽孑然独立,利爪下和五条豹尾上皆被鲜血洇湿,齿缝间挂着破碎的血肉。
它鼻息喷吐出冰蓝色的烈焰,万民之邦瞬息焚毁。
仙修、妖修、魔修和凡人军队集而攻之,却节节败退。
那是……佛家所言的阿鼻地狱。
“醒。”玉卢君的声音遥遥传来。
荆雪尘剧烈喘息着,从幻景中脱出。
他忽然想起藏宝阁地底的暴戾气息,想起幼时的狰有时会藏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每当那时,凶狠的咆哮声响彻山洞,整个洞穴摇摇欲坠。
那样不受控制的狰,是确实存在的。
那种气息,也与幻景中屠戮生灵的狰兽如出一辙。
少年脸色苍白,默然无言。
“抱歉,”玉卢君轻声道,“这些对你来说还是太过了。”
荆雪尘摇摇头表示无碍,问道:“所以,后来是商……章莪君的先祖封印了狰么?”
“是的。”玉卢君道,“只有商氏一族拥有封印狰的能力,千年前如此,十年前狰兽出逃时,亦是如此。”
他微微一叹:“幸好章莪君活了下来,替全族肩负起封印狰兽责任。否则,千年前的惨状或将再次降临九州。”
荆雪尘心中微微一动,道:“师父的腿,是不是那时伤的?”
“没错。”玉卢君道,“十年来宗主一直想帮他寻医问药,但都被他拒绝了。”
荆雪尘倒是知道为什么商梦阮会拒绝治疗。因为毁他双腿经脉的大抵就是来自狰的火毒,寻常方式无法治愈,只有冰灵气能彻底化解。
“谢谢师伯告诉我这些。”他垂眸道,“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少了。”
“这是为人师长该做的。”玉卢君温和道。
两人作别之后,在回朝云处的路上,那段千年前的历史仍在荆雪尘脑海中不断回放。
他所认识的温柔宽和的软哥哥,和千年前屠杀生灵的狰兽,性情截然不同。然而除了性情以外,其余之处无一不同。
他再怎么难以接受,那也是现实。
——这么想来,商梦阮的做法,似乎也不是完全出于自私,不是全然无法理解。
毕竟对于没有接触过软哥哥的人来说,狰就是一头会带来腥风血雨的残暴凶兽。
不封印,便不能保得世间周全。
“那是真的。”荆雪尘对胸口贴着的奶猪道。
“全部属实。”奶猪嗓音低沉,“那时妖族亦伤亡惨重,很多势单力薄的族群都在那时彻底消失。”
荆雪尘眼眶通红:“可我还是无法放下他……软哥哥和狰性格差别太大了,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他有些语无伦次,“即便他真的很坏很坏,我也想找到他,亲口问个明白。”
“微臣理解。”奶猪趴在他肩头,舔舐他湿润的眼角,“殿下做什么我都会陪着殿下的。”
“我也是。”荆雪尘道。
奶猪刚心生感动,却听荆雪尘话锋一转:“我也稍微能理解师父了。”
“……”奶猪感动到一半紧急刹车,差点噎死。
“他封印狰有他的理由,无论正确与否,他的初衷都不算坏。”荆雪尘道,“师父不算是臭鸡蛋,顶多算是……卤得咸过头的卤蛋吧。”
说着说着还有点馋,小雪豹肚子应景儿地“咕噜”叫了一声。
明天拜托摇钱树给他带几个卤蛋吃吧!
奶猪有气无力道:“……殿下没必要理解那个人族。”
荆雪尘捏着鼻子道:“哪里的醋坛子打翻了呀。”
他抚摸着奶猪后颈的皮毛,笑道:“奶猪天天能趴在我胸口,他能吗?他不能。所以你没道理醋他呀。”
奶猪扒胸口扒得更紧了。
坚守阵地!至少在当贴身挂件这方面,他绝对不能输!
荆雪尘被狮子猫逗得哈哈大笑。
跳过两峰之间的石柱时,他忽然想到,三日之后便是朔月,介时这些石柱会全部消失,朝云处将彻底与世隔绝。
这一定是出于商梦阮的设计,也不知他把自己隔离在孤峰上,到底要做什么。
……里面肯定有秘密。
他一边想一边蹦蹦跳跳过了石柱,然而刚一踏上朝云处,便被左右前后四个铜傀儡按住,在他的衣服口袋里一顿翻找。
荆雪尘护住胸前的奶猪,两掌揍飞了一个铜傀儡,兜里的储物灵玉却被抢了去。
那里面装着姚潜澍送给他的小玩意,以及今日师弟师妹们进贡上来的各种礼物。
“你们干嘛!”
这些铜走狗肯定是商梦阮支使的!居然不事先和他商量,就做出这么粗暴的事!
什么卤蛋,应该是臭卤蛋!
小雪豹怒火中烧,一个豹跳骑到铜傀儡脖子上,抱住它的脑袋。铜傀儡想甩掉他未果,只得晃晃悠悠地按照原定指令去找商梦阮。
于是,当沉浸在炼器中的商梦阮闻声抬头时,便见被拆得只剩两条腿的铜傀儡身上,正盘踞着一条龇牙咧嘴的小豹子。
荆雪尘凶恶道:“干嘛抢我东西!那可是我小弟送的!”
商梦阮默了默,道:“狐妖仍未查明,对方可能冒充同门弟子,经送礼之由,对你图谋不轨。本君必须检查所有送礼,才能保你性命无虞。”
荆雪尘听着,怒火减了大半,但面上仍是凶巴巴的。
“那为什么不和我提前说一声?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抢人,很讨厌的。”
商梦阮冷道:“我为师,你为徒,本君做什么都没必要与你解释。”
他这话说的十足高傲,荆雪尘刚要生气,却见商梦阮微微移开视线,淡声道:“而且,本君不认为你愿意见我。”
荆雪尘顿住。
自从出藏宝阁之后,他确实因为狰的事,一直在逃避师父。
然而,在知悉那段历史之后,他对师父的情感变得更加复杂,怨怼、害怕和忌惮仍在,却于其中加了些其他心绪。
比如,对他失去家人的同病相怜,以及对他封印狰的理解。
还有那些在日夜相处中,悄然生根发芽的柔软情绪,都让他难以辨清。
想来也是,每一次他遭遇危险,从入门考核开始,藏宝阁中的小纸人,直到昨夜证实他的身份……全都是有赖师父相助,他才能安稳地在无量宗呆到现在。
还有肉。荆雪尘咽了咽口水。
不管商梦阮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的所作所为,似乎确实像个尽职的师父。
所以又为什么要躲他呢?像之前那样相处,不也挺好的吗。
“谁说我不想见你了。”小雪豹别扭道,“只要师父不老摸我,只是见个面,说个话又有什么关系?”
商梦阮似乎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回心转意。明明早上还是疏离的态度,晌午回来便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荆雪尘看出了他的疑惑,眉梢一挑,叉腰道:“那当然是因为我宰相肚里能撑船,大妖有大量……”
话还没说到一半,悠扬婉转的“咕噜”声响彻了整个洞府。
小雪豹火速捂住肚子,但五脏庙仍是不停彰显著自己的存在,把“肚里能撑船”、“大妖有大量”诠释得淋漓尽致。
荆雪尘脸色爆红,高声道:“我、我才不是为了吃肉这种肤浅的理由才来找你的!”
商梦阮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他就知道,能吸引这只小豹子到他身边的,也只有肉了。
第31章
吃肉这个理由一点都不肤浅。
荆雪尘一边咔嚓嚓啃羊腿, 一边理直气壮地盯着商梦阮。
隔着肉山肉海,仙君正在一件件检查他储物灵玉里面的小玩意,确认完全无害之后,便还给荆雪尘。
忽然, 他身形一顿, 指尖飘浮着一只红底金绣的香囊。
这种反应有些异样, 荆雪尘问:“有什么问题吗?那是阿襄送给我的。”
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
“你可知在人族, 女子送香囊是何意?”商梦阮问。
荆雪尘摇头,又嗅嗅自己的身体:“我也不臭呀, 昨天刚清洁过了。”
商梦阮淡淡注视着他。
妾有情,郎无意,他的弟子根本不懂, 香囊之下少女的情思。
莫名地, 他也不想让雪尘懂。
商梦阮将香囊存放在储物灵玉的最深处。
在这之后,他又检查了几瓶姚潜澍炼制的丹药, 直到他拿起一只狭长的白玉盒。
荆雪尘随便瞄了一眼, 不太上心。
这不就是谢柳送的花花草草吗?他吃肉, 又不吃草, 若是摇钱树炼丹用得上就给他好了。
然而,当那玉盒揭开一条缝隙的刹那间,荆雪尘的手忽然停了。
……这是什么味道?
他耳畔恍若奏响仙乐,模糊扭曲的视野中, 任何东西都不再重要, 只有师父手中的白玉盒,膨胀数十倍,充塞了他的脑海。
不, 不是白玉盒,而是玉盒里面的什么东西。
比肉更香。
荆雪尘手中的骨头“嘭”地掉在地上。
商梦阮刚掀开白玉盒,闻声抬头,便见小徒弟长出了豹尾巴,摇摇晃晃迈着小醉步,朝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