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这种对人族来说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姿势下,荆雪尘仍然睡得很舒服,安稳沉静,双颊晕染着淡红。
商梦阮端详他片刻,再度沉入修炼之中。
受火毒影响,他的修为一直被禁锢在元婴后期,始终不能突破化神。天地灵气汇入经脉,又从千疮百孔的躯壳漏出,看似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他也从未停止修炼,十年如一日。
然而,商梦阮刚刚运转一个周天,忽觉手腕被什么毛乎乎的东西缠上了。
他本能地想发动攻击,清醒一些后,又生生停住。
他垂眸一看。
只见少年仍旧趴在他腿上呼呼大睡,只不过卷发间多了对小巧的灰耳朵。
粗长宽大的尾巴在小衣后面捅破一个洞,调皮地钻出来,在商梦阮手腕上亲密地缠了两圈。
那触觉绵柔麻痒,仿佛猫尾扫在心坎上,商梦阮一时怔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轻轻挣动了一下手腕。
这个动作仿佛刺激了少年,毛尾巴反而卷得更紧,将手腕向他身边拉扯。
……还挺霸道。
商梦阮眼尾变得柔和,他静静注视了少年一会儿,目光移向了他头顶那对带着灰色绒毛的耳朵。
那种地方,就连骨头都很柔软,随他捏瘪搓圆,兴许还会发出“咕啾”“咕啾”的声音。
如果揉揉小半妖的耳朵,会怎么样呢?
第20章
是鬼迷心窍。
商梦阮伸出唯一一只空余的手,抚上小雪豹的右耳,轻柔地收拢。
就像捧起一团绵雪,只不过是温热的,有生命的。
商梦阮的呼吸逐渐沉缓,只觉掌中像握了只小雏鸡,或是其他什么娇小的幼崽,敏感地扑棱棱抖动。
忽然间,一只爪子“啪叽”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腕,想往外拉。
哪料撼动不了,只得又“啪叽”、“啪叽”拍了他手背两下,以示怒气。
“干嘛喵……”荆雪尘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脸上红得厉害。
耳朵向来是雪豹全身上下最敏感的部位之一,任是他再疲倦,豹耳被□□这么久,就算是冬眠也能痒醒。
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记忆逐渐归拢。
“喵嗷??!”
荆雪尘看看捉着自己耳朵的商梦阮,又看看不要脸地缠着商梦阮手臂的毛尾巴,顿时感觉全世界都背叛了他。
就连他的尾巴都背叛了他!
但是骂自己是万万不可的,那就只能骂这个擅自摸他耳朵的便宜师父了。
“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豹……猫耳朵是不可以摸的,你不知道吗?”
气势汹汹,理直气壮。
商梦阮无动于衷,甚至指尖又捏了一下薄薄的耳廓。
是可忍,孰不可忍!
荆雪尘又羞又怒,逃又逃不过,挣又挣不脱,只好运起心法,将四散的妖气重新净化成灵气,直接收了耳朵、尾巴和爪子。
都怪他粗心大意,睡得太沉,竟忘了运转莲华九歌决,反倒让商梦阮占了便宜。
然而这个占了便宜的师父,还一脸冷冰冰的,连一点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那表情,甚至还有点无辜,好像在谴责他突然发脾气。
“徒儿的尾巴实在缠人。”商梦阮淡淡道,“为师只是想将你唤醒。”
一听此言,荆雪尘连把尾巴毛揪秃的心都有了,只想把这毛玩意儿拎出来训斥一顿。
“即便是那样,”他死撑着面子,“我的耳朵也是不能碰的。这个要加在第二条规矩里:耳朵,尾巴根,都是绝对不能碰的!”
他显然没发现,自己的言辞中不小心把另一个敏感点也漏了出去。
“耳朵和尾根,有何特殊之处?”商梦阮状似无意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荆雪尘扬起下巴,“对于妖族来说——当然我这个半妖也算,耳朵和尾根,要留给以后一起抱窝生崽的伴侣用。”
这下商梦阮总该懂了吧?
毕竟他可不会生崽子。
商梦阮点头。
荆雪尘放心了。
清晨一场闹剧收场,他这才顾得上检查自己的修炼情况。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根本不是修炼了一晚上,而是半个月吧!
荆雪尘呆呆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两只猫眼里充满了赞叹,布灵布灵地冒着小星星。
这就是所有人都想拜章莪君为师的原因吗?
原来修炼还可以这么一步登天的吗?
商梦阮微微一顿,感觉自己被他当成了一块肥美的羔羊肉。
“我的修炼速度怎么样?”荆雪尘仰着头,像只亟待人摸脑袋表扬的小猫。
“还算过关。”商梦阮淡淡开口,比他想象的更快。
然而经受过他几次不咸不淡的评价之后,荆雪尘已经自动将这话翻译成:为师好像也挑不出什么错,所以徒儿真是天赋卓绝。
“嘿嘿。”少年顿时把晨间的不快抛到脑后,身体摇来晃去,“话先说在前头,普通妖族的换毛期最快也要个十年八载,我比他们快些,也就要个……一两年左右。这个速度是我的极限。”
言下之意,他已经够努力了,所以灵兽肉什么的,不要大意地砸过来吧!
“还能更快。”商梦阮却道。
荆雪尘撇嘴:这人耐性也太差,一两年都等不起。
“不过,”商梦阮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谨记,绝对不能在朝云处以外的地方失去意识,露出妖形。到时候没人能救你。”
他话说得重,却很在理。
毕竟这种情况已经出现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在入门考核上,荆雪尘差点因为灵气消耗过快,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败露妖身。
“试灵石被人动了手脚。”他有些郁闷道,“那个动手脚的坏蛋……或许知道我是妖。”
“此事交予为师。”商梦阮驱动轮椅,“你只需顾好自己。”
荆雪尘心中微动,不自觉翘了翘嘴角,再回头时,商梦阮却已经消失了。
他捏了捏胸口的奶猪玉佩,想说“他或许是个好师父”,又觉得奶猪不会喜欢听这种亲近人族的话,便住了口。
“他怎么总是说着说着就消失啊。”荆雪尘道,“奶猪,你觉得他去了哪?”
“不知道,管他呢。”奶猪的肚子咕咕叫,“微臣饿了,殿下。”
————
在商梦阮寄住在无量宗的十年间,常因相貌和修为等原因,广受三界女修们的青睐。
然而他性子太孤僻,为人冷漠不通人情,所以像是一朵高岭之花,使人向往,又不敢多有肖想。
素晴曾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在章莪君眼中留下影子的女修。
因为,她有足够的资本和足够的勇气,请求章莪君收她为徒。
预想很完美:她自己也是火灵根,性情安静,绝不会聒噪吵闹给章莪君添乱。再加之容貌清丽,家族渊源颇深——章莪君没有理由拒绝她。
“……愿章莪君收弟子为徒,从此炼器证道,匡扶天下,造福苍生。”
她说完自己的愿景,满以为会成功拜师,羡煞三界。
“本君不收徒。”商梦阮却道。
他眉眼含霜,说这半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简单地拒绝,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简单离开。
那时素晴想,世人纷纭,然而在章莪君眼中,一切皆是过眼云烟。
这样也好,她得不到的人,整个三界也不该得到。
但是就是这样的章莪君,却从人界用天阶法器换来了一个少年。
几乎所有人都传,总算是有人入得了章莪君的法眼,要成为他的首徒。
到头来,不是他不收徒,只是她不入他的眼。
——不该、不该是这样。那个血统肮脏的凡人,到底哪里比她好?
“他确实与你不同。”铜铃于风中响起,雌雄莫辨的妖魅在她耳畔诱惑着,“我教你个方法,让世人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不同。”
“啊——!”素晴头痛欲裂,捂着额角,“你是谁?”
铜铃叮铃铃地四下里回响。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风中狐影幢幢,“素晴从来不会想问我的身份。所以——你是谁?”
女修茫然的目光渐渐转为冰冷,镜影中的面容棱角分明,缓缓现出商梦阮的脸。
宝栖峰小筑中,商梦阮漠然看着几近昏迷的素晴,在她额间打入一道寒气,再次激醒她疲惫不堪的神魂。
玄天镜在他们之间飘浮,帮助商梦阮直接入侵她的神魂,窥探那些被刻意抹除的记忆。
他从最开始就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不是素晴。
她若想害雪尘,有百种方式栽赃陷害,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暴露自己。更何况,凭她和她背后的家族,也不可能知道雪尘的妖族身份,从而挑选出这么刁钻的方式针对他。
素晴只是一枚用之及弃的棋。
在她背后,一定另有其人——或者是妖。
现在商梦阮通过玄天镜知道,那是一只带着铜铃的狐妖。
“呵……刚做了师父就这般护崽。”镜中的狐妖幻象笑道,“你真的是章莪君吗?我印象中的章莪君,可是一个被吓得十年都不敢出山的缩头乌龟,哈哈哈哈哈……”
镜中的素晴身量猛然拔高,变成了商梦阮的模样。他身周燃起太阴离火,一把掐住那股狐形黑烟,扼住他的喉咙,缓缓收紧。
骨骼喀吱作响,狐妖发出一阵窒息的咳嗽声。
“你不会等太久。无论是天鸢宗,还是妖族,”商梦阮嗓音冰寒,“我们所遭受过的一切,本君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百倍奉还。”
言语间杀气四溢,狂风肃杀,落叶萧瑟。
即便如此,商梦阮的脸仍旧没有表情,仿佛气息中的暴怒与仇恨都是错觉。
唯有他眼中的猩红和手背暴起的青筋,泄露出本人的情绪。
三界极少人知道,在章莪君冰冷的画皮之下,藏了个疯子。
狐妖幻影笑了起来。
“章莪君这么自信的话,那我们不如赌一赌……是火毒先解,还是‘解药’先被我毁掉。如何?”
第21章
是赌约,亦是宣战。
说完这句话之后,狐妖幻影便彻底消失。
宝栖峰的小筑内,商梦阮浑身弥漫着恐怖的杀气,珍宝架上的茶具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随着玄天镜光芒收敛,杀气在刹那间全部收回他体内,归于平静。
素晴神魂透支严重,软倒在地。
“呼。”左蒲将及时抢救回来的茶具重新摆回珍宝架,“本尊还以为章莪君又要发疯了。幸好幸好……”
商梦阮不愿与他多言:“彻查所有在本君离开期间,进入宗门的人。尤其是男修。”
无量宗的护山阵法由他亲手所布,不可能有狐妖潜入山门。唯一的空档期,就在他离开朝云处前往和永舟的这段时间,因为距离太远,无法清晰感知。
狐妖或许趁此机会顶替了一名弟子。
“怎么?为什么这么说?你看到什么了?”左蒲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所以素晴这孩子是被人下了咒?总该给阿焰一个交代……”
“狐惑。”商梦阮冷冷瞥了他一眼,“狐妖激化了她的心魔。”
“你的意思是,还是要罚她?”
“涉及雪尘,不能留下任何隐患。”商梦阮不容置疑道。
他现在这幅上心的模样,与半月前视雪尘为“花瓶”的态度截然相反,左莆认识他十年,也没见过他真心护崽的时候。
左莆有些感慨,又觉有趣,便嘲笑道:“哪个信誓旦旦地说着不收徒,当个花瓶摆着,现在还不是收了。”
商梦阮一顿,道:“……即便是花瓶,也不能把他交给别人。总归是放在我身边监视更安全。”
左蒲心知他嘴硬,也不点明,只是意味不明地“呵呵”笑了两声。
笑完回头一看,商梦阮又要走了。
可是左莆没看到玄天镜中的景象,对很多事还是一头雾水。
“这次私自调查素晴,是本尊帮你。记得把这事用卷轴报给本尊。”他不遗余力地挟恩图报,“还有,‘藏宝阁’里是时候该添置些新法器了,麻烦章莪君多准备准备,也好给新入门的弟子当奖励。”
商梦阮完全无视了他。
就算左蒲不帮他,他也多得是办法潜入姬焰仙子的居所,审问素晴。
“还有在入门考核上!”左蒲急道,“什么‘听灵纸’,什么能找到符咒的制作者——那根本就是个普通的纸人!若不是本尊没当场揭穿,素晴怎么可能承认得那么快?”
当时,他立刻接过所谓的“听灵纸”,附和商梦阮的谎言,就是怕姬焰仙子发现不对劲。
“知道了。”商梦阮这才应下。
“这么着急忙慌的,”左莆隔空笑道,“急着回去看小徒弟啊?”
“买肉。”商梦阮道。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了。空留左莆一人,怀疑自己的听觉是不是出了问题。
买肉?这种柴米油盐、俗到炸裂的行为,是怎么从商梦阮那张不食烟火的嘴里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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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商梦阮离开的白天,荆雪尘满峰撒欢,养鹅撸猫,享受姚潜澍的投喂,顺便再劈劈石头,修行一下|体术。
“可以教我奇门遁甲吗?”他一边给大福扔小鱼,一边问姚潜澍,“不然的话,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走出朝云处,也不知道怎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