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亮着一盏小夜灯,是祁僮在他洗澡的时候找出来的,毛茸茸的光晕打在墙上,给卧室添上了一层暖意,山下的嘈杂声渐渐消了下去,安静的空气衬得卧室更大了,明明只有几步远,却又好像和对面的人隔了一个天。
赫榛是看着祁僮的背影睡去,又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那声音由远及近,好像从墙里,从地面传来,四面八方地将他兜在其中。
“赫榛。”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个穿着雪白衣裙的女人跪坐在地毯上抚摸着他的脸颊。
“赫榛不怕,娘亲会让你活下去。”那女人对他温柔地笑着,身体却散作了片片雪花。
赫榛伸手急着去抓,却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雪花被吹落在地上化成了点点水渍。
“为什么不救我?”
他一惊,只见墙角处爬出来一个小孩,小孩的四肢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一步一步朝他爬过来。
赫榛抖着手抓着被子往后退了退,那小孩却突然站了起来,一张稚气的脸竟然变成了唐成的模样。
“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少年满头鲜血直流,滴滴答答染红了脚下的地面。
看着那只伸过来的骨骼扭曲的手,赫榛声音哽在喉咙里,眼泪先一步涌上来鼻腔眼眶。他想说对不起,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身后传来温暖的触感,本就神经紧绷的赫榛吓了一大跳,连忙回过头,发现一个束着马尾的少年拥住了他。
“别怕,赫榛,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
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赫榛颤着身子被他抱在怀里。
“别怕。”
他又说。一股血腥味涌进鼻腔,赫榛慌忙抬起头,发现他的心口绽起了大片的血红。
“祁僮!”赫榛疯了一般拽住他的衣襟,嗓子哑得仿佛磨过一把沙子,“不要……”
“不要……”
“赫榛?赫榛醒醒!”
仿佛将他溺毙的潮水悉数退去,空气一下子涌进胸腔。赫榛寻着最后那道声音睁开了眼睛。
是个噩梦。
他呼吸粗重地侧躺在毯子上,夜灯的暖光还笼在松软的毯子上。
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纸巾覆上前额时赫榛才发现自己居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做噩梦了?”
祁僮的声音很轻,“梦到什么了?”
赫榛摇了摇头。
“那你叫我的名字?”祁僮帮他捻下几片粘在发丝上的纸巾,“不会梦见我在跟你抢吃的吧?”
“……”赫榛服气,疲惫地又倒回了毯子,“差不多吧。”
祁僮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衣柜旁,从最角落那扇柜门里拿出了一只巨大的柴犬玩偶。
“来,狗子给你。”祁僮把玩偶塞到了赫榛枕头边,“不是说软呼呼的东西最能抚慰心灵嘛!”
赫榛愣愣地看着身边的狗子,“你哪来这么大的玩具?”
“娃娃机里夹的啊。”
“这狗子都快有我高了,哪来娃娃机装得下那么大一只?”
“这里是冥界。”祁僮戳了戳狗子的鼻孔,“实不相瞒,我们都是用挖掘机夹娃娃的。”
赫榛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实现太过滑稽,他没忍住翻了个身埋进狗子的毛茸茸的背上笑了起来。
半晌,他又转回身,发现祁僮仍旧盘腿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撑着下巴看他,“你想跟我说什么?”
赫榛看着他盛着笑意的眼,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不是天后的私生子。”
祁僮背脊一僵。得,耳朵还是捂晚了,这人估计把那些话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
第30章 夜谈
“那些人遇见什么新鲜事都要凑个热闹,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你别太往心里去。”
夜灯的光洒在赫榛的脸上,落进他的眼睛里,看上去比旁边大玩偶还软乎。祁僮的心一下就软了,明明这两天对方也没做什么,但祁僮发现自己就是很容易对他心软,只要看着他,就忍不住想对他再好点。
这很奇怪。
“这些话我都听惯了。”赫榛说了一句,又侧过身没再看他,声音闷闷的,“你不想问我是谁的孩子吗?”
祁僮扯过一旁的被子给他盖上,哄小孩似的揉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不想说就不要强迫自己,等哪天你想跟我说了我再听。”
“我刚才梦见唐成了。”就在祁僮要起身回床上时,赫榛突然出声说。
这话题这么跳跃的吗?祁僮手掌还没撑起,被他这突如其来一句话给整懵了。
似乎是等着他反应,赫榛说完这句后就没再往下。祁僮“嘶”了一声,俯下身掐住了对方的两边脸颊,“你要干嘛?新婚三天,就同床异梦了?”
什么时候同床了?
“打算抛夫弃子?”
哪来的子?
“拥抱小鲜肉了?”
“你别闹。”赫榛一把拍开祁僮作乱的爪子。
祁僮也没忍住笑了起来,顺势躺在他旁边的地毯上,“唐成怎么了?你在荣鼎大厦看到他的时候就不大对劲。”
“当时他背上的衣服被女鬼抓烂了,我看到了两片竹叶状的印记。”
祁僮没接话,他有种预感,对方接下来的话会比较惊人。只听赫榛又说:“是我留下的。”
果然。祁僮想起他们集体被拉进回廊镜的时候,赫榛盯着唐成的背那会儿情绪显然不对,他奇怪道:“你见过他的前世?那怎么在火锅店的时候没认出来?”
反而要靠胎记认人?
赫榛看着身边人的侧脸,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没见过他长大的样子。”
祁僮脸上空白了一瞬,也转头看向他,满眼都写着“怎么回事?”
“如果一位你特别亲近的长辈,因为一个孩童的任性胡言,被孩童的家人害死了,你会对这小孩有偏见吗?”赫榛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会。我没那么大方高尚,发生这种事,我肯定很生气。”祁僮几乎是立刻说道。
“我在去天界之前,在人界待过几年。”赫榛眼睛的焦点渐渐散开,仿佛落到了很久以前,“当时我刚到人界不久,途径一个叫融安的小镇时,一位姓温的老爷爷收留了我,那几年我都借住在他搭在小镇后边那片竹林的房子里。他给我做饭,教会我怎么做竹雕和木雕,就好像是我亲爷爷一样。”
“那几年我过得特别开心,可是后来意外发生了。”赫榛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换了个平躺的姿势,继续道:“融安镇的镇长姓周,有个九岁的长孙,府内上下都宝贝得不得了。那天温爷爷做了一些木雕去镇上卖,傍晚回家的时候碰到了从小厮丫鬟身边偷溜出来玩的小孩,天快黑了,小孩跑了挺远,找不着回家的路,就坐在石阶上哭。温爷爷看他可怜,就牵着他打算送他回家,小孩认得他,就放心跟着走了。”
“路过一个小摊的时候,小孩突然嚷嚷着要吃糖人。可是当时天都快黑了,做糖人的小贩已经收好摊要回家了,温爷爷没办法,只能哄着小孩继续带他往前走,但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一下子就不乐意了,走到长桥石阶上的时候还不停地哭闹。那地方位置高,四处找人的小厮听到声响后赶了过来,大概是害怕弄丢了小少爷会遭到责罚,居然一口咬定是温爷爷拐走了小孩,小孩没有吃到糖,正闹着脾气,也附和着认了。“
赫榛说着突然讽刺地笑了一声,又翻身背对着祁僮,整个人蜷在被子里,“后脚赶上来的老爷夫人们一听自家的心肝宝贝也指认了,气得要把温爷爷带回去审,温爷爷急着又哄了哄小孩,让他说实话。一些看热闹的人见是镇长,不分青红皂白就跟着指责,也有一些路过的人上来解释说是小孩自己跑丢的。那几个小厮怕最后责罚又落回到自己头上,一群人在温爷爷准备蹲上前问小孩的时候居然一急之下推了他一把,老人家脚下没站稳,又在台阶边上,就这么摔了下去。”
“等我找到他的时候,爷爷经走了。后来几个好心人帮忙到镇长府上解释,小孩隔了个夜也承认是自己跑丢的,那镇长罚了几个小厮和丫鬟,又找到我给了一笔银子,说是给老人家安葬。”他整个人闷在被子里,说话时甚至带上了鼻音,“一条人命,他们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翻篇了,但他是镇长,其他人也不敢再明面上议论什么。”
祁僮盯着他的背,轻声问道:“那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安葬了温爷爷之后,我就打算离开那里。”赫榛吸了吸鼻子,继续道:“那天我到镇上去买路上能用到的东西,突然一个小弟弟从街角跑出来抱住了我的腿,拖着哭腔说巷子里有鬼。我一看是镇长家的小孩,心下厌恶,甩开他就走了。那条街上人少,他好像很害怕,哭着追了我一路,又好像知道我讨厌他,抽抽嗒嗒地说镇上的人都在悄悄说是他害死了人,他说他没有想害死温爷爷。我一听火气更大,知道他腿短追不上,就绕了几条巷子躲开了他。”
“走到半路我突然听到了小孩的求救,那声音的方向很奇怪,我回过头才发现那小孩居然被吊在了半空。”
“吊在半空?”祁僮突然想到周悦的魂魄把他们吊在荣鼎大厦顶层的情形,忙问道:“真的有鬼在追他?”
被子边缘动了动,是赫榛在点头,半晌,只听他说:“现在关在北海天牢那位。”
祁僮一骨碌坐了起来,“凌江王?”
“当时我的灵力很弱,根本来不及救他,打出的灵力只在小孩的背上划出了两片印记,却没有接住他。”赫榛又抱着身体缩了缩,“我就这么亲眼看着他被摔死了。”
“刚好摔在一条石阶上,血从上面蜿蜒流到了青石板路,那么小一个人,好像全身的血都流干了。”
“如果当时我不躲开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当时吴敏的上司从楼顶摔下,祁僮原以为他在难过自己没有救下,现在想来,估计是想起了当年的事。
“来,你看着我。”祁僮探过身把被子里的人挖了出来,“凌江王是不是当夜就屠了融安镇?”
赫榛点了点头。
“听说他所屠之处,那些无辜的人只能落个魂飞魄散的结局,唐成的那一世,虽然没能活过九岁,但他没有灰飞烟灭,而是入了轮回。”见眼前的人并没有被安慰到,又说:“你有资格生气,同时你也尝试救过他,没有成功,不是你的错。”
窝在一堆被子上面的人眼眸微动,却还是不愿开口。
“傻子。”祁僮拍了一下他的发顶,“生死无常,你就算再厉害,也不是所有人你都能救回来的。我爸说凌江王最喜欢从心理上折磨别人,所以我猜测那个白袍人和他有关系。你看枯骨幻境里的人,还有荣鼎大厦死的那十七个,幕后的人似乎很享受看他们那种希望被落空的痛苦。而你当年没救下唐成那种事,当事人越愧疚,他说不定就越开心,何况还有无数人做他的帮凶。”
“帮凶?”
“你看。”祁僮拿过手机点开了热搜,“这次没有救下吴敏的上司,有多少人在背后嚼舌根。很多人都会给别人设一个心理预期,如果对方没做到,那对方就是坏,就是无能。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因为唐成的事情遭到过别人的质疑和恶语相向,但是凌江王在摔死唐成的那一刻,就会有无数人帮他完成最后一击。”
“施救人和被害人有时侯比加害人要遭受更多的指责,很可笑对吧?但是人界很多医生和警察都遭受过类似的事情,哪怕他们已经尽力渡过每一个人。”祁僮说着划过手机界面,翻出了一堆在理性分析“不能面面俱到是否是一种罪过”的小论文,他说:“但是一旦有群起的攻击,又会有理性的人站出来反击和思考。芸芸众生都是这样,理性却又执拗,高尚和卑鄙总能完美共融。”
“所以啊,别想太多,总会有人理解你和爱你的。”祁僮说着又掐上了对方的脸,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动作太上瘾,“多匀点时间梦一梦我不好吗?我比唐成那小孩有趣多了。”
赫榛拍开他掐在自己脸上手,怕人又掐上来似的连忙钻进被子里挡住了脸,“我为什么要梦见你,在梦里看你开挖掘机夹狗子吗?”
哟,会开玩笑了,看样子心情好了些,祁僮仿佛完成了一桩伟业一般豪迈地躺到了一旁,“梦一下怎么了?好歹哥哥也为你熬了那么一大碗鸡汤啊。”
他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蹭一下翻过身面对着赫榛,“签婚契那天我听你叫天后‘妈妈’,叫蓝天叫‘妹妹’,还有‘爷爷’和‘弟弟’,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挑着叠字叫?”
“......”完全没在意过这种细节,被疑似说是幼稚的人脸上一热,“我乐意。”
祁僮心说那也没听你叫过我“哥哥”啊,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不行,自己比人家大了三百岁,这三百多年不能白长啊,“那叫声哥哥听听?”
哪知赫榛直接眼睛一闭投入地装起了睡。
祁僮看他那样心下只觉得又可爱又好笑,也没打算再把人家折腾起来,伸手把他捂上了脸的被子往下拉了拉。正当他要起身回床上时,发现自己睡衣衣摆被赫榛压住了,他正要去抽,耳边均匀的呼吸声让他顿住了手,他抬眼仔细看了看身边的人,得,装睡变成了秒睡,看样子是真的累了。
最后他也没忍心冒着把人吵醒的危险来“断袖”,只好认命地抬手把床上自己的枕头移到了毯子上,又觉得身上有些冷,从不吃亏的冥界少主十分坦然地把结婚对象的被子匀来一半盖在了自己身上。他细细抚摸了一把那只大狗子的狗头,然后拎起它的脖子把它丢到了床角,走吧狗子,今晚不需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