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重镜没做声。
相重镜流落在外数十年,一时间无法接受突然出现的亲人也是理所应当,云砚里尽量想将他爹往好了说,但他想了半天,惊恐地发现竟然没有任何好词能来形容他那恶鬼似的爹。
云砚里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好半天才艰难地道:“父尊他……很、很好懂。”
相重镜:“???”
这是什么古怪的形容词?
相重镜古怪地看着云砚里:“什么叫很好懂?”
云砚里尝试着措辞,尽量不吓到相重镜:“他执掌云中州多年,修为高深,言出法随,脾气……咳,有那么一点点不好。”
他伸出手比了个度,干笑道:“但只要不在他生气的时候去惹他,就不会有事。”
相重镜挑眉:“那我怎么能知晓他什么时候在生气?”
“他若动怒,云中州大殿上空会有一大片乌云,一眼就能瞧出来。”云砚里指了指天边云海,“所以我从小到大一瞧见那乌云就跑,不知少挨多少揍呢。”
相重镜:“……”
怪不得说好懂。
云砚里还想在多说些关于云中州的事,但见相重镜兴致缺缺,只好干巴巴地去画舫里去了。
相重镜孤身坐在栏杆上,顾从絮从他袖子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尾巴缠着他的手腕:“你在想什么?”
相重镜沉吟道:“九州这些年之所以很少有飞升之人,是因为地脉中的三毒杂质吗?”
顾从絮:“八成是吧,千年前好像还有许多人飞升入云中州的。”
相重镜“哦”了一声。
顾从絮这才想起来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来:“我体内灵力全是三毒,能入云中州吗?”
“为何不能?”相重镜随口道,“你是我的龙,我能入你自然也能入。”
顾从絮:“……”
顾从絮听到相重镜心不在焉的一句话,心里好像开遍了小花似的,让他叼着尾巴绕着相重镜的腕子打着圈地蹭,把相重镜手腕内侧都蹭红了一片。
画舫在落川之路行得很稳很快,约摸过了一刻钟,那能入云中州的云便在不远处了。
相重镜抬眸看了看那近在咫尺的云,突然把云砚里唤了出来。
“那云,好像有些古怪。”
云砚里疑惑地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脸色骤然一变。
原本洁白如雪的云不知为何骤然化为乌云,离得近了还伴随着隐约的雷鸣声,仿佛是修道之人飞升前要经历的漫天雷劫。
云砚里从未见过这种异样,人都傻了。
相重镜试探着道:“云中州……这是不欢迎我?”
“不会。”云砚里本能否认,“整个云中州都在盼着你归来。”
相重镜:“那是……”
云砚里沉着脸,操控衔听去感应那越来越近的乌云,很快他不知瞧见了什么,悚然看向相重镜袖子里的顾从絮。
相重镜被他这个眼神看得本能往后退了半步,将袖子里的顾从絮捂住,警惕地注视云砚里。
或许琼廿一说得对,云中州之行的确危险。
云砚里脸色难看,却没相重镜所想的要动手:“天道在排斥那条龙身上的灵力。”
相重镜一愣:“天道……排斥从絮?”
云砚里点头:“九州飞升之人在经过落川之路时必须会由雷劫劈掉仙骨里的三毒,千年前三毒微乎其微,但因三毒火焚烧地脉,自那之后,便甚少有人能挨过飞升雷劫。”
千年前只是微乎其微的三毒,便能招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能飞升之人更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是三毒火直接浸入地脉焚烧。
相重镜突然明白,有危险的并非是云中州,而是落川之路的天道。
云砚里焦急道:“快让他下九州!恶龙体内全是三毒灵力,万一真的招来天道雷劫,恐怕得劈上好多年都劈不完!重镜——”
相重镜眉头紧紧皱起,原本平稳的落川之路也因那骇然的雷云而逐渐掀起层层波涛。
顾从絮从袖子里钻出来变成人形,沉声道:“我回九州等你。”
若是真如云砚里所说的那般可怖,雷劫必定会波及到相重镜。
相重镜却本能一把抓住他的手,慌张地摇头:“不行。”
他说完,自己都是一愣。
不行?
为何不行?
现在这种情况,让顾从絮回九州不是最安全的法子吗?
相重镜明明知道这是最可行的办法,握着顾从絮的手却还是死死用力,不肯松手。
这些年他已习惯了顾从絮在身边,哪怕只是片刻,自己满脑子都在想着要去寻他。
云砚里着急道:“重镜!哥!我们要到雷云下面了!”
相重镜茫然看着顾从絮。
顾从絮见到他眼中罕见的无措,沉默一瞬,才反握住他的手,道:“满秋狭和宋有秋不是也在九州等你吗,你总会再见到我的,对吗?”
相重镜心想:“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相重镜张大了眼睛,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明白为何一遇上顾从絮,自己便变得那般奇怪,就连现在的生死关头,自己也要死抓着不肯放手。
他怔怔看着顾从絮,在耳畔阵阵嗡鸣中,轻声说了句:
“……”
顾从絮被雷炸得耳朵一懵,没听清这句,疑惑道:“什么?”
相重镜直接死死抓紧他的衣襟,用力将顾从絮拽得微微弯腰。
他盯着顾从絮的竖瞳:“我说,还有种法子。”
顾从絮疑惑看他。
云砚里看着越来越近的漫天雷云,哪怕心高气傲如他,也无法对抗天道能将人劈成灰烬的雷云,只能不断催促相重镜快点把顾从絮送下九州去。
他干嚎了好久都没等到回应,生气地回头打算去看看相重镜在做什么。
一扭头,云砚里突然僵住了。
明明天雷还没有落下,云砚里却感觉有一道雷轰然劈中他的脑门,震得他灵台不稳。
栏杆旁,被风搅动的水流拍在画舫上,溅起雪白如雾气的水花,相重镜正微微踮起一只足尖,拽着顾从絮的衣襟亲吻。
云砚里:“……”
云砚里突然不慌了,他面无表情地心想,来一道雷劈死我好了。
劈!
就朝脑袋上劈!
云砚里都要崩溃了,那两人竟然还在卿卿我我,都不分场合的吗?!
但出乎意料的是,即将要落下来的天雷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止了似的,雷鸣声仿佛遭遇到阻碍,磕磕绊绊地又响了一阵,终于逐渐平息。
雷鸣停止,乌云散去,只是一刹那的事。
画舫顺利地进入了厚厚洁白的云,冲破层层白雾,不远处一扇直耸入云的厚重大门出现在面前,让人仰着脑袋努力看也无法看清那大门的顶在何处。
那精致庄重的石门上全是云纹和密密麻麻的字,古朴肃穆,因画舫的驶入,门分两边缓缓打开。
云砚里死里逃生,差点一头栽下画舫。
他有气无力地回过头去看相重镜:“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相重镜已经和顾从絮分开了,他垂在一旁的手死死握着,指节都一阵清白,强行绷着,面不改色道:“结生死契。”
云砚里:“啊?”
顾从絮满脸通红,正蹲在画舫的角落里捧着手,眸瞳发直地盯着手背上那彻底完整的生死契看。
他……他又有生死契了?
生死契!
顾从絮恨不得化成巨龙在落川里翻江倒海。
“结了生死契,他便属于我。”相重镜微微仰头看着天幕,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天道若想杀他,连我一起劈成齑粉便是。”
云砚里都被他惊住了:“你就不怕天道真的连你一起劈?!”
相重镜:“他不是没劈吗?”
云砚里:“……”
云砚里彻底服气了,好在相重镜无事,否则他能懊恼死。
他蔫蔫道:“结生死契用得着……那样吗?”
他没被雷劈瞎,倒是被这对结生死契的奇特法子给闪得瞎得不行。
顾从絮连那个雪白涛浪中的吻都顾不上了,耳尖红红地看着自己布满整个手背的生死契,越看越觉得开心,还用小尖牙挨个把自己的指尖都咬了一遍。
相重镜看了他好久,才闷咳一声,胡乱甩了甩袖子,含糊道:“这样快。”
云砚里:“……”
胡说八道!
云砚里无语地瞥了相重镜一眼,他也没多说,反正自己也管不了。
此时画舫已经过了那巨大的石门,露出整个偌大云中州。
云砚里打算为相重镜介绍介绍云中州:“云中州常年如春,千百年来甚少落雨……”
话音刚落,画舫彻底驶入云中州的河流中,滂沱大雨劈头盖脸地落下,直接将躲闪不及的两人一龙淋了个湿透。
云砚里:“……”
相重镜:“……”
云砚里木然地抬起头,发现平日里晴空万里的云中州上空乌云密布数十里,漫天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河流旁边的参天大树都被雷劈倒了一大片。
相重镜掐诀避开雨,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这就是你说的甚少落雨?”
云砚里:“……”
云砚里大概猜出来了什么,有些尴尬,小声嘀咕道:“不应该啊,你回来父尊应该高兴才对,怎么生这么大气?”
相重镜:“嗯?什么?”
云砚里忙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咱们先回去再说。”
相重镜看着满脸心虚的云砚里,若有所思。
看来这云中州之人,似乎并不像云砚里所说的那样欢迎他。
他也没难过,因为本就没多少期待。
相重镜将视线看向还在眼巴巴看着那补全的生死契的顾从絮,心尖一暖,眸子浮现温和之色。
***
数里之外,云中州大殿上的云椅上,一个身穿华服的男人端坐其上,满头白发顺着两边扶手披散垂曳至地面,甚至落到了下方的台阶上,恍惚如银月倾泻。
铺在地上的衣摆上凌乱散着一堆密密麻麻的破碎水镜,大殿下方跪了一堆人,各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白发男人容颜冷峻,那双狭长又寡情的眼睛和相重镜极像,他冷淡地抬起手:“天道阻隔的是那条恶龙,同玉舟有何关系?”
一旁有人捧来如琉璃似的云镜,恭敬奉到他手中。
下方跪着的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为首之人壮着胆子道:“尊主,可云玉舟终归在九州贫瘠之地长大,担当不了如此大任。”
云中州尊主倏地抬眸,漠然瞥了一眼,那好不容易壮了一点胆子的男人立刻垂下头,不敢同他对视。
尊主细长的手指轻轻捏着崭新的云镜,上面水光一闪,露出那张和他长得极像的脸。
他流落在外多年的儿子正垂眸看着那条三毒恶龙笑得温和。
“咔哒”一声脆响,云镜再次被捏碎,碎片散落在他衣摆上。
外面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声,雨落得更疾。
作者有话要说: 脾气不太好的云爹。
【ps:云玉舟是云爹给相相起的名字,怕有人忘了,提一嘴哈~】
晚安~
第78章 雷霆震怒
云中州是一块漂浮在万丈高空的陆地,无数云层穿梭而过,将落雨的森寒席卷渗入四肢百骸,连灵力都无法抵挡。
画舫靠岸,云砚里将画舫化为核仁收到袖子里,那岸边早已有人收到消息等候,恭敬奉上云纹鹤氅和避雨遮寒的灵伞。
云砚里接过来,正要先给相重镜,就见面前的修士捧着另外一件红色鹤氅,捧着递给相重镜。
云砚里:“……”
行吧,反正父尊神通广大,肯定在落川之路打开时就知晓云玉舟回来了,不需要自己瞎操心。
前来接少尊的人只是云中州尊主府的侍从,但修为却比九州任何一人都要高,相重镜并未达到飞升的高度,隐约察觉到这些人身上的凌厉气势,眉头轻轻一蹙。
见相重镜并不去接那鹤氅,面前的白衣侍从了然,伸手将鹤氅敞开,想要亲自为他披上。
一旁的顾从絮终于忍不住上前,抬手将鹤氅夺过来,冷冷瞪了他一眼。
白衣侍从一愣,抬眸对上顾从絮的金色竖瞳,神色骤然一寒,浑身掩饰不住的敌意和忌惮。
三毒恶龙,竟然真的到了云中州?!
顾从絮不管旁人的眼神,皱着眉将鹤氅披在相重镜肩上,还帮他将裹在后背的长发撩了出来。
天边一阵惊雷轰隆隆一声巨响,似乎随时都能劈下来。
相重镜对那一惊一乍的雷并不在意,垂着眸道了声谢,撑开灵伞隔绝周围的寒意。
云砚里挥手让其他人跟在后面,带着相重镜往前走。
“这是云中州的主城,你日后若是无聊了,可以御云往其他城池去玩。”
云中州的主城很是繁华,只是因这难得一见的暴雨,长街空无一人,那用玉石铺成的路一直蔓延曲折,顺势望去那尽头便是高耸入云的大殿。
相重镜将伞微微一抬,瞥见大殿之上那片乌云阴沉得可怕,几乎都成墨色了,一看就知晓那尊主现在正在气头上。
顾从絮偷偷蹭到他伞下,被雨打湿的脸颊上全是水珠,他哼了一声,小声道:“云砚里此前说云中州常年如春,那尊主就算动怒也只是大殿上空有乌云,你这回来可倒好,他气得满云中州人尽皆知,明摆着就是不喜你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