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似乎一直到照镜子之前，铂吟的情绪都没有什么波澜，但那之后却急转直下。之前郁折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现在一到了人多的场合，铂吟的不虞就被放大了，变得明显起来。
郁折虹皱了皱眉，放下筷子略微坐直了身子，凝视向铂吟的心口处。
他那个能窥测到别人心情的能力时灵时不灵，而且和灵力根本没关系，毫无规律可言。好在这会儿起效了，他瞬间看到了这满场人的心情。
一眼望去，皆是各种颜色的心，热闹非凡。
只有铂吟，还是一颗冷冷的银白色心。
不过和上回不同，那颗心形上居然出现了几缕淡淡的、烟雾一样的颜色。
……只不过是暗蓝色的，代表着心情很负面。
郁折虹：“……”
为什么！难道是照镜子的时候被自己丑到了吗？
身为一个看到反光物体都要照几下的自恋人类，郁折虹完全无从猜测铂吟的情绪。
但谁也没法保证，神明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郁折虹转过头：“老板，给我打包吧，我有点事得先回去。”
铂吟却在这时开口了，问：“你很喜欢？”
“……喜欢啊。”郁折虹微怔，笑起来，“很好吃，你要尝尝吗？”
他从来没见过铂吟吃东西。
铂吟看着他，眸色浅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折虹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来不及多想，下一秒，他的预感应验了——
就像一滴水猛地落进平静的水面里，空气里弥散开一道冷冽的灵力。伴随着的，还有一阵细微的乐声。
所有的镜头里原本空空如也的位置，都倒映出了一个身影。
铂吟居然解除了隐身咒！
郁折虹心中一沉：“铂吟！”
这个世界上，未必所有人都知道神明具体的容貌，但无人不认识他的服装，以及头上那尖锐的晶体光环皇冠。
所有人也都知道，神明杀戮起来是什么样子。
在这一瞬间，他们都没反应的过来，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神明。锅老板露出了茫然恐惧的神情。
场面几乎有些滑稽。
就好像一只大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蚁群里，这幅场景违背了所有人的认知。
神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席卷而来的灵气告诉他们。是真的。
空气落针可闻，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所有人都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啊！！”
人群里爆发出几声尖叫，躲避瘟疫一般以铂吟为中心退开，四散奔逃！
直到这一刻，看着周遭的反应，郁折虹才真正地把铂吟和那些词联系起来——杀戮机器、恐怖的神明、危险的异类、高高在上……
他哪怕站在那里，都会被避如蛇蝎。
而此刻的神明，看起来却像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只是出现、并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从不考虑他人的意愿。
铂吟走到了饭店老板的面前，因为恐惧，老板甚至不能变回原形。
“把他带走。”铂吟说，看向郁折虹，“这样，你下次就不需要再过来了。”
随着他话语落下，空气中浮现出金色符文，组成纸页的形状悬浮在老板面前。
那是契约。
原本热闹无比的美食区已在短短一刻间只剩下他们，随即商场里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可连这警报声都胆怯了一般，响了几声后就哑声了。
与之相反的，机械碰撞般的乐声越来越明显，虽然轻灵悦耳，但落在旁人耳朵里，却无异于来自地狱的奏唱。
第9章 “误解”
铂吟的威压铺天盖地，连空调机下被吹动的纸页都停止了颤动。一切都仿佛被按了静止键，变成了凝固的海。
而郁折虹所处的方寸之地，是海中唯一可以呼吸的气泡。
郁折虹简直无法想象铂吟这个兴致而起的举动给外界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此刻外面又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铂吟看着郁折虹，那张金色的契约纸直接飞到了郁折虹眼前。
锅老板连动都动不了，冷汗淋漓，更别说开口了，看着面前的符纸几乎哭出来。
他都快以为自己在梦里了，神明为什么在这里？那个人族又是谁？
但不管是谁，他都听出来了，神明的要求是为这个年轻人提的。
那年轻人……看起来还是个不错的孩子。
锅老板只能把求助的眼神投给郁折虹。
……郁折虹头都大了，不知道自己在那位瑟瑟发抖的锅老板眼里是怎样的暴君妖妃形象。
“铂老师。”郁折虹开口说，“我不会签契约的，这是违法的。”
在这个世界的人类法律里，强制别人签订三大契约是严重的犯罪行为。更何况，他的道德观也不会允许他做这样的事。
“法律？”铂吟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语气平和却带着理所当然的淡然，“作为我的契约者，你不需要被任何东西束缚。”
他就是规则本身。
郁折虹眼睛里还是写着不赞同:“嗯……”
铂吟本是想再为自己的契约者实现一个小小的愿望，但却遭到了拒绝。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耐心：“给我一个理由。”
郁折虹对上那双冷蓝色的眼睛，心知在道德层面上的解释没有用了。铂吟并没有人类的道德观。
还有什么理由？
他处在“气泡”里，但事实上，他也能感觉到那恐怖的威势。
那根本不是由自身能控制的情绪，而是来自本能的恐惧。但他面上还是和平时没有区别。
得不到回应，铂吟周身的冰灵力气息已经让整个商场的温度都降了下来，墙壁表面都覆盖了一层冰霜。
远处隐约有人声，看来人们已经开始对这无妄之灾进行应对了。一个小如蜜蜂的飞行器接近了铂吟——
然后他眼都没炸，飞行器就四分五裂。
铂吟静看着郁折虹。
那颗心形上的灰蓝色雾气变得更浓了，就像暴风雨的前兆。
也许下一秒郁折虹就会死，但至少现在，神明仍旧允许他给出一个解释。
如果这个解释不能让铂吟满意……
连锅老板的眼神都变了——他开始拼命用眼神向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传递“先别争了，同意吧”。
郁折虹却好像没看见一样，他终于开口了。
“铂老师，如果我同意签订契约……”
他抬起手，晃了下无名指上的戒指，严肃道，“那你就和他一样了，这样不好。”
啥？
锅老板竖起耳朵，一愣。
三大契约全都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绑定之后在灵魂生成烙印。
一个雇主可以有多个雇佣者，雇佣者之间全部平等；但一个雇佣者只能有一个雇主，且无法再生成其他雇主契约。主仆同理。
“和他平起平坐，这多不好啊。”
郁折虹一脸正经，说得像模像样的，“到时候别人问我，你有几个雇员？”
“我说两个。”郁折虹比划了一下，“左护法机械之神铂吟，右护法卖炒面的。”
他手心已经出了汗，真是在用生命胡说八道。
铂吟：“……”
铂吟盯着他看了三秒。
郁折虹：“……”
我瞎了，怎么会从铂吟的眼神里看出了好笑。
但事实如此——不知为何，铂吟心口缠绕的黑雾一下子消失了，重新变成了一颗明净纯白的心。
“未必是雇主契约。”铂吟慢慢说，“是也不如何。在我眼中，万物平等。”
？
这意思是说，他不介意，尽管签的意思？？
郁折虹假笑道：“哪里的话，他在我心里，绝对没有铂老师你重要。”
铂吟继续看着他。
郁折虹忽然发觉他的眼神已经放松下来了。
郁折虹震惊了。
这人居然还会开玩笑！
还逗他！大骗子！
锅老板:“…………”
我是谁我在哪我看见什么了我人傻了。
铂吟转过视线，看向锅老板的时候恢复了冷漠。
他说：“你可以走了。”
金色咒文骤然破碎，他收敛了威压，空气里的冰晶也弥于无形。
锅老板瞬间瘫软在地，非常古风地对着郁折虹拜了拜:“多谢！”
郁折虹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就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空间阵法的白光覆盖了全部视线。
他心想，别人画传送阵都要测算好久，只有铂吟，能抬抬手指就随意在空间中穿梭。
他们到这个商场，根本不需要乘坐什么王鸟。铂吟确实是陪他坐的。
白光覆盖了一切，轮椅下传来失重感，他条件反射伸手向前想扶住什么东西。
……然后抓住了一小片微冷的衣摆，还有柔软的鸟羽。王鸟也被送过来了。
郁折虹开口就是彩虹屁：“铂老师，我觉得外面的人对你有一点误解，你下次不要总是吓他们，这样人也不会那么怕你。”
铂吟不说话。
传送开启的时候，郁折虹听到了他的声音。
“郁折虹。”这是铂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这三个字被他念出来，冷冷清清，仿佛也沾上了那奇异的暗香。
“是你对我的脾气，有一点误解。”
……
*
三天后，钦涅斯。
机械之神突然现身的消息已经被封锁了，以免引起恐慌。他们去的那座商场品牌叫作“长森”，长深商场在他们离开后就关闭了，对外说是安保系统出了问题正在检修。
没有人发声，没有人问责。
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向铂吟问责。
过了整整三天，郁折虹才在网上看到了蛛丝马迹的讨论。
【白鲸市三天前发生的事情，有人知道么？】
白鲸市，就是他们下方那座城市的名字。
【你是说长森的混乱吗？都上头条了，有啥不知道的。到现在还没修好呢。】
【你还真信是因为安保系统啊。什么问题能让长森检修三天？】
【那是为啥啊？】
【我只说一点，我有个亲戚是灵研所的，他告诉我说，刚刚检测到了那座城市的波动在白鲸市上方出现了。】
在这个世界，“那座城市”只有一个代指——钦涅斯。
【？？？】
【真的假的……那和长森又有什么关系？】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是在现场的人之一。因为封口要求所以不能多说，但是，神是陪一个人来的。】
【？？来干什么？来长森买东西？？哈哈哈哈哈我艹这是我今年听到最离奇的笑话哈哈哈……】
自称在现场的那个人很快被群起围攻。
【什么陪一个人买东西，我还说有人陪着神住在钦涅斯了呢。】
陪神住在钦涅斯的郁折虹：“……”
他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地板上铺着柔软毛毯，满地扔着靠垫，电脑桌办公桌上乱丢着光屏和其他电子设备，还有开封了的薯片袋子和奶茶。
……有种自己是烽火戏诸侯的妖姬的错觉。
铂吟现在已经不再把他关在图书馆了，在白塔上重新构建出了一个房间，让他住下。
钦涅斯的中心白塔严格来说只有三层，第一层最简陋，郁折虹之前住的那个房间就在一层；而在一层之上，就是中空的，只有漫长的螺旋楼梯一直通向最顶端；最顶层就是神明的居所。
那些纯白色的楼梯没有扶手，只有两米宽，如同白色细线一样旋转上升。
而铂吟给郁折虹凭空造出了一个倒数第二层，就在他自己的居所下面。
从白鲸市回来的第一天，郁折虹用轮椅慢慢爬过一次楼梯，差点掉下去，铂吟就直接在底楼给他开了一个传送阵。
不过郁折虹热爱作死，他第二天继续去挑战那个楼梯。
铂吟对此没有发表看法。
但今天郁折虹再去看，发现楼梯多了两边纯白色的扶手。
“铂老师，我觉得，”郁折虹小声哔哔，拿笔杆敲了下桌子上小人的头，“我对你的脾气没有误解。”
那小人是他第一次化出的铂吟的形状，郁折虹经常偷偷给他穿裙子。
郁折虹打扮了一会儿小人偶，往椅背上一躺，把目光从手机移到自己面前的大幅光屏上。
他正在构想新的漫画，还没有成型，只有一些角色人设的大致思路，光屏上是好几版草稿。
郁折虹放下笔，在光屏键入搜索。他想要知道，这个世界的漫画师都是在哪里连载作品的。
……
铂吟在白塔也能看到郁折虹在那个小人偶头上打了一个巨大蝴蝶结的全程。
他知道郁折虹总是喜欢给顶着他的脸的小人偶乱穿衣服，但并不觉得冒犯。
……连他自己都弄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从来没有一个人族在他这里活过这么久，铂吟本来以为，在他留下郁折虹的三天之内，钦涅斯就又会多出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就像一只强大而坏脾气的凶兽，它会把每一只企图接近它、从它身上得到好处的动物撕成碎片。
这是一个规整机械的程序——判定有恶意，然后杀死。
但是如果没有呢？
但是如果遇到一只不仅不怕它、还自顾自在它的领地里安家的小东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