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的瞳孔瞬间紧缩了一下,随后眼皮耷拉下来,不言语。
言易冰继续道:“今天当着CNG战队的面,你甩脸子给谁看呢?”
雷明就像一座死气沉沉的雕塑,对言易冰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言易冰愈加失望:“难道不是你自己输给了寒陌,你当谁对不起你。”
提到寒陌的名字,雷明突然愤怒起来。
他抬起眼,紧紧攥着拳头,咆哮道:“是!我是不如寒陌,所以你很后悔吧?当初不要管他赌赛的事就好了,反正他用的化名,去的镜外黑网站,怎么查都查不到Zero身上,你要是留下他,Zero就能登上巅峰了!”
言易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犯错,我赶他走。你用拙劣的手段留在Zero,我也觉得你没有问题。不是寒陌阻碍了你的发展,是你自己,从做下那件事起,你就逃不出寒陌的影子,他在Prince混的越好,你越觉得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
雷明瞳孔放大,呆滞几秒后,突然夸张的笑了两声:“哈哈,原来你都知道,你知道是我举报的,还装作一幅宽容大度礼贤下士的模样,你看我傻傻的给战队卖命,跟寒陌较劲,你很开心吧?”
他被酒精熏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吼得狠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言易冰终于彻底失望。
他闭着唇,沉默了几秒,叹息一声:“你走吧。”
雷明怔了怔,眼眶里猝不及防滚出两行热泪来。
他用袖子一抹眼睛,吸了下鼻涕:“我告诉你,你别想把所有事都赖在我身上。我当初知道他赌赛,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赌赛,把他从Zero赶走的可是你,他最恨的也是你!”
雷明吼罢,一屁股坐在地上,涕泗横流。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钱。”
“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把他赶走了,我还是现在这副德行......”
他一边吼一边锤着地板,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在言易冰门口,尽情撒泼。
电竞选手最宝贵的双手,被他一下下撞击着地板,骨头发出闷闷的声响。
一个基地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雷明的喊声这么大,惹得基地的队员纷纷探出脑袋,听着楼上的动静。
幽暗的走廊里,无形的子弹从隐秘处射来,在人的胸口爆开。
言易冰觉得,自己愈合良久的伤口,再一次鲜血淋漓。
雷明翻出了陈年旧事,他才发现,这个地方,神经如此密集,仅仅是稍微波动,都让人疼的难以忍受。
他垂着眼睛,看向匍匐在地的雷明,也不知道是在怜悯雷明,还是怜悯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雷明哭的没有力气了,于是仰躺在地上,粗喘着气。
圆润的脑袋晃着,眼镜歪歪斜斜的挂在鼻梁。
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但这绝对是他的心里话。
雷明不是个彻底的坏人,他始终经受着怯懦和卑鄙的折磨。
言易冰抬起眼,迈过雷明的身体走入黑暗。
走廊比房间里要凉,空气中隐隐带着瑟瑟的夜风。
他站在楼梯口,冲楼下道:“都没睡吧,上来,开会。”
楼下一阵稀里哗啦的慌乱声。
很快,所有队员套裤子,穿衣服,匆匆忙忙的跑上来,站了一大排。
雷明被人拖进会议室。
大灯打开,他被晃得睁不开眼。
言易冰穿着睡衣,站在会议室中央。
他后背抵着门,杏核眼冷飕飕的望着窗口,低声道:“你们一直想知道我和寒陌为什么闹翻,我今天告诉你们。”
宋棠低声叫道:“队长!”
言易冰摆了摆手:“你们都是我的队员,有知道的权利,我以前不说,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评判这件事的对错。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你们就随便听一听。”
二队的选手们半个声都不敢出,安安静静的听着。
程斌睁大了眼,急切的希望从言易冰那里得到答案。
但他心里,坚定的认为言易冰不会出错。
言易冰缓缓道:“两年前,中秋前夕。孙天娇说要讨个吉利,在中秋那天跟寒陌签约。我们私下里商量好了,寒陌签了就是一队的突击手,到时候就连我都要配合他打比赛。我们畅想了很多战术,很多非常......非常先进且苛刻的战术。我的确看好寒陌,我也是年少成名,心高气傲,从来没对哪个选手真的服气过,但寒陌不一样,他就是为电竞而生的。”
“但签约之前,我们收到了匿名举报,说寒陌在境外网站赌赛,严重违反俱乐部规定。既然有人举报我们就要调查,其实也不用调查,那人已经把图片和录像一起发过来了,证据确凿。”
言易冰说罢,雷明瘫软的身体狠狠抖了一下。
“我去问寒陌,寒陌承认了。他用假身份证,在黑网站注册了账号,通过赌赛,获得了二十万的利润。他说,没有牵连到战队,可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没跟经理和教练商量,就让他滚蛋。”
雷明的身体又抽动了一下,原本干涸的眼睛,又重新溢出眼泪。
“寒陌不想走,甚至不惜给我跪下,当着所有队员的面。我狠了狠心,觉得这是原则问题,不可原谅,没有答应。”言易冰顿了几秒,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但我不知道,当天他母亲就在外面,看到了寒陌跪下求我。”
那时,寒陌双眼猩红,攥着他的裤腿,声音打着颤,艰难又脆弱的问他:“不是说好,等我成年吗?”
他最终没等到他成年。
宋棠站起身,神情挣扎,咬牙道:“队长,别说了,那只是意外。”
言易冰垂下眼,面无表情。
“后来他母亲背着他,偷偷来了战队一次,要见我,我没见。她以为寒陌把二十万还回去,我就能让他回来,可当时我只觉得他让自己家长来做说客真是很没有骨气,为了区区二十万就能不择手段的人,Zero无法信任他。”
程斌忍不住插话:“冰神,你没错,我知道寒神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但他要是真的干这种事了,那就是活该!”
言易冰没搭理他,继续道:“我从小家境优渥,父母溺爱,不知道二十万对普通人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当时青训生的工资只有每个月一千五。”
哪怕只有一千五,寒陌也从来没索要过什么。
“后来我听说,寒陌的母亲生病很久了,一直没钱治疗,寒陌赌赛是为了治病,但最后他妈还是走了,不想拖累他。”
“我其实明知道,如果跟经理和教练商量,他们会把这件事压下去,绝不会放寒陌走,我明知道,寒陌不会因为钱背叛我,背叛战队,开除他这件事,我后悔也不后悔,如果知道原因,我会帮他一把再让他走。”
他妈说,为当初一些不成熟的反应他应该跟寒陌道个歉。
言易冰嘴里强硬,但心中左右为难。
遵守原则没错,但他好像没什么底气斥责寒陌。
生命大于一切,超越所有原则和真理,如果让他在救家人和违反规定中选择,他也会觉得,规则算个屁。
第13章
Zero俱乐部对面新开了家新疆烤肉店。
听几个拔过草的青训队员说味道很正,羊肉又嫩又多汁,吃一口想第二口。
孙天娇单独请言易冰去撸串。
俩人要了个包间,要了两盘羊肉,一碟烤包子,两杯酸奶,一碗茶。
孙天娇用镊子夹起羊肉,均匀的摊在烤架上,一边烤一边往上洒孜然面。
羊肉被烤的翘边,吱吱冒着油花,一股浓郁的香气从烤架上飘出来。
言易冰火速加大了抽烟机的功率。
机箱嗡鸣着,巨大的吸力差点把烤架下的炭灰抽上来。
孙天娇:“......”
言易冰有点洁癖,很讨厌沾上油烟的味道。
这次孙天娇说要吃烧烤,他特意穿了件自己最不喜欢的衣服。
要是实在没救了,扔了也不心疼。
孙天娇:“你别暴躁,窗户开着呢,没什么味儿。”
言易冰拄着下巴,垂着杏核眼,蔫了吧唧道:“没暴躁。”
孙天娇叹了口气,把烤好的羊肉夹了一块放到言易冰碟子里。
“雷明搬出基地了,今天下午搬的,跟我打招呼了,没去找你,怕你骂他。”
言易冰无精打采,细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耳骨:“好的。”
孙天娇:“和平解约的,他要走,俱乐部也没要他赔钱,够仁至义尽了,不然光是解约费都够他肉疼的。”
言易冰勉强用撑着下巴的手给孙天娇竖了个大拇指:“我说我面前这是谁,原来是活雷锋。”
孙天娇白了他一眼:“去去去。”
片刻后,他又道:“你猜雷明准备去哪儿?”
言易冰难得掀了掀眼皮:“这么快找好下家了,不是早有预谋?”
孙天娇摇头:“真不是,他去的是知名捡漏战队,普新。”
言易冰一怔,哑然失笑:“这样啊。”
普新顶多算是三线小战队,成立的晚,投资少,基地建在离魔都不远的江北,地段偏,房价便宜,即便如此,基地面积才刚赶上Zero的一个大厅。
普新自己花不起转会费,买不来明星选手,于是专注跟在四大豪门战队屁股后面捡漏。
那些水平差不多的,但在豪门战队出不了头的,普新就会热情的发邀请。
它把这些选手糊弄来,也不是让他们坚持电竞梦想的。
它更像是一个电竞主播培训基地,那些职业选手到了普新,都被安排了超越体能的直播时常。
普新的主要盈利通道就是直播,它迫不及待的压榨职业选手的剩余价值,等到选手在直播圈都不火的时候,普新就会跟他们解约。
孙天娇诧异:“怎么,你挺了解普新?”
言易冰微卷的睫毛一颤,用筷子尖戳了戳发凉的羊肉:“嗯,以前有个朋友去了普新。”
孙天娇惊:“豁,多大心啊,去这种破地方。”
言易冰把泛凉的肉塞进嘴里:“当初跟我一起在Zero青训的。”
孙天娇一顿:“呃......”他偷偷瞄言易冰的脸色,不露声色的转移了话题,“害,其实当年战队没想要雷明的,寒陌不在,我们就只需要宋棠一个,还是你力荐他留下来的,结果他就这么报答你,真是白眼狼。”
言易冰苦笑:“说选两个最后却只留一个,你们怎么总干这种事?”
孙天娇眼睛一瞪,义正言辞道:“这太正常了吧祖宗,要是一期青训生全是柴废,我们还一个都不能留呢。”
言易冰:“青训生也是战队给发的邀请函,怎么可能都是柴废。”
孙天娇正色道:“邀请函只是踏入这行的第一步,打电竞天赋很重要。当年你,还只是陪着朋友过来玩玩,准备寒假结束就回去准备高考,结果那一期,战队就留了你一个人,这要是让你的同期选手知道,心里得多难受。但没办法,每个人天生就是不一样的,他电竞打不好,可能画画比你好,唱歌比你好,自理能力比你强,但我们只需要打游戏好的。”
言易冰沉默片刻,喃喃道:“我知道。”
孙天娇拍了拍他的肩:“所以说你也别伤心,雷明要是去了那边专心搞直播,说不定赚的比在咱们这儿多。”
言易冰:“嗯。”
见言易冰的情绪恢复了不少,孙天娇才松了一口气。
“祖宗,你都多大了还这么冲动,当年的事过去都过去了,还当着全战队的面提它干嘛。再说了,你和寒陌在表演赛上不是挺和谐的吗,他还把倍镜给你了,我天啊,这对职业选手来说意味着什么?这相当于一个饭桶把到手的油炸鸡腿让给你了,简直感天动地。说真的,我都觉得他根本不恨你。”
言易冰:“寒陌不是饭桶。”
孙天娇:“打个比方,话糙理不糙。”
言易冰吃了两口,抬起袖子闻了闻。
衣服上还是沾了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他的食欲立刻就淡了。
言易冰擦了擦嘴,站起身,捞过手机:“不吃了。”
孙天娇问:“回基地?”
言易冰:“回家,我妈又装病哄我相亲了。”
孙天娇:“啧,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就不积极,相亲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真就一个都看不上?”
言易冰嫌弃:“你以为选队员呢,这么容易。”
孙天娇:“?”
孙天娇:“hello?本社畜也很难!”
言易冰深夜回了家,带着一身清新脱俗的羊肉香味儿。
言母正在敷面膜,言父靠在沙发上看球赛。
听到门响,言母挑眉:“哟呵,稀客啊。”
言易冰脱了鞋,往沙发上一趴:“妈我累了。”
言母“哼”了一声,但还是腾出手来,给他剥了个橘子。
“说吧,找我和你爸有什么事?”
“没事......”
“没事你才不回来。”
“......”
言易冰在沙发上趴了一会儿,慢条斯理的吃完了整个橘子。
他垂着眼,睫毛柔顺,下巴陷进沙发里,脸上挤出两坨可爱的肉。
半天,才瓮声瓮气开口:“你上次说,我应该跟寒陌道歉,我为什么要跟他道歉,他赌赛,我开除他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