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的脸上已经学会了在不同的场景做出合适的表情，但他的心境仍旧很少有波澜。
　　……
　　“小轩小轩，这就是你以后的房间。这个书架是爸爸亲手给你做的，等你长大之后，我就给你买满满一书架的书。”
　　“小轩长大了想做什么？要不要做宇航员？”
　　“老易你闭嘴，宇航员太危险了！我的小轩绝对不能做危险的事！”
　　“好吧好吧，妈妈反对，那么咱们不乘坐火箭了，去制作火箭好不好？咱们当科学家！”
　　……
　　易小轩愣住了。
　　造火箭？当科学家？这不是爷爷的期望吗？
　　原来，这也是爸爸的期望吗？
　　眼前场景继续变幻。
　　他看到爸爸亲手给他做玩具积木，他傻傻的用手指头去戳锥子尖，疼得哇哇大哭，爸爸被妈妈罚写检讨；
　　他看到妈妈教他走路，他摔了几次之后便躺在地上耍赖，被妈妈说是小乌龟；
　　他看到爸爸抱着他读绘本，读着读着自己睡着了，气呼呼的他捏着小拳头对着爸爸左右开弓；
　　他看到妈妈喂他吃饭，他一边吃一边噗噗噗，将食物吐得到处都是，被妈妈打了屁股……
　　这些事易小轩不知道是真是假，因为他一点记忆都没有。
　　无论是疼爱他的父母，还是顽皮捣蛋的自己，他一点记忆都没有。
　　“小轩，现在相信爷爷说的话了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熟悉的声音，终于让表情木然的易小轩露出震惊的表情。
　　幻境轰然破碎。易小轩站在一个没有光源却异常明亮，连石壁上的青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山洞里。
　　在山洞的尽头，一个身形佝偻的模糊影子正对着易小轩招手。
　　“爷爷……”易小轩脑子中绷着的理智的弦一下子断了，他不由自主的朝着那个模糊的影子跑去。
　　这时候，一只手从他背后伸出来，扣着他的肩膀往后一收。“笨蛋，别去。”
　　易小轩被一只手臂牢牢的禁锢住，他的背撞上了一个有些坚硬却又很温暖的东西，恍惚的思绪终于清醒过来。
　　在易小轩被人从身后单手抱住的时候，他的鼻端飘过熟悉的味道。
　　明明只是嗅觉上的刺激，却让他联想到温暖和困顿的味道。
　　“仲梦晨？”易小轩问道。
　　“呵，除了我还能有谁？”仲梦晨懒洋洋的声音还是那么欠揍。
　　易小轩想，或许自己也不是那么心无波澜。至少他在和仲梦晨相处的时候，感情波动还是挺复杂的。
　　“我以为是什么远古老古董的残魂，结果是妖鬼啊。”仲梦晨把易小轩拉到自己身后，“找易小轩什么事？要吞了他增进修行吗？你确定你有这么坚强的胃吗？呵？”
　　易小轩拉了拉仲梦晨的衣角，小声道：“他可能是我爷爷。”
　　仲梦晨讽刺的话一顿，他猛地回头，眼睛不敢置信的瞪成了丹凤眼：“什么？爷爷？”
　　易小轩点头：“我是被妖怪爷爷养大的。妖鬼是什么？爷爷不是妖怪吗？”
　　仲梦晨沉默了一会儿，对着模糊身影鞠躬：“爷爷你好，我是易小轩的同班同学仲梦晨。”
　　易小轩：“？？？”等等，不是，你怎么突然这么礼貌？
　　模糊的影子晃了晃，又对着易小轩招手：“小轩。”
　　“爷爷……”易小轩神情再次恍惚，试图绕过仲梦晨朝着影子走去。
　　仲梦晨虽然突然变得很礼貌，但仍旧牢牢拉住易小轩。
　　“别过去。”仲梦晨鼻子动了动，皱眉道，“你爷爷的意识已经沉睡，只剩下本能。你也不想老人家无意识中伤到你吧？这会让老人家伤心。”
　　意识沉睡？易小轩茫然抬头。
　　对了，爷爷说过，他寿命已尽，接下来的路要我自己走。
　　易小轩彻底清醒过来。
　　他垂着头站在仲梦晨身后，不再去看那个呼唤他的模糊影子。
　　他都忘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仲梦晨尾巴不高兴的横甩了一下，没好气道：“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帮你引动你的功德金光，短暂唤醒你爷爷的意识，让老人家在去世之前和你说几句话。”
　　“去世……爷爷还没去世吗？”易小轩激动抬头。
　　“嗯，现在他的寿命快结束了，所以本能才会呼唤你。”仲梦晨嘀咕道，“然后吸引了那些想要偷吃的污秽。”
　　“你不是说爷爷是妖鬼吗？鬼也有寿命？”易小轩又问道。
　　仲梦晨瞥了易小轩一眼，道：“妖鬼不等于鬼。灵气渐渐复苏，万物又有了成灵的希望。但普通灵物可能要经过近百年，才能凝聚意识。”
　　“不过，人类作为一出生就能拥有自我意识的天道宠儿，可以改变这项规则。人类死亡的时候，如果执念太深就不能立刻归入轮回。在三界未开的如今，这一缕执念会随着时光消磨渐渐消失，变成纯粹的灵气。”
　　“但若附近有强大的妖物，执念就会被妖物吸引，与妖物融合，让妖物提前获得自我意识。这种走捷径的妖怪，就被成为妖鬼。”
　　“妖鬼会被限定在妖物所诞生的地方不能离开，就像是地缚灵一样。除非他们执念消去，才能继续修行，重获自由身。”
　　“虽然有限制，但已经有自我意识的妖鬼，修行怎么也比普通妖物快许多。如今你见过的有自我意识的妖怪，全是妖鬼。”
　　仲梦晨指着山洞深处的模糊影子：“你爷爷就是一只人类执念和山洞中一缕灵兽残魂融合而成的妖鬼。”
　　仲梦晨又认真的嗅了嗅，道：“你爷爷融合的人类执念，估计是民国时期的人死后的执念。他的年纪太大了，万事万物都会迎来终点，妖鬼也不例外。”
　　仲梦晨无论是语气还是说出的话都如此淡漠无情，易小轩心中的波澜却被渐渐抚平。
　　（“小轩啊，爷爷年纪大了，该和你道别了。别哭啊，无论是你的爸爸妈妈，还是我，都是正常的迎来寿命的终结，和你没关系。你不是灾星，真的不是灾星，别听那些嘴碎的人的胡言乱语。”）
　　“要听遗言吗？”仲梦晨又问道。
　　易小轩想说“要”，但这个字在他喉咙里梗了好一会儿，他却咽了下去。
　　“对你有什么影响？会伤到你吗？”易小轩问道。
　　仲梦晨眼睛略微瞪圆。他能“嗅”到易小轩的渴望。没想到易小轩能控制住自己的渴望，考虑他这个陌生人的安危。
　　他松开拉住易小轩的手，双手兜袖子里，脸微微撇开，不自在道：“有，以后每天得多蹭点你的功德金光。伸手。”
　　易小轩嘴唇动了动，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乖乖伸出手。
　　仲梦晨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看着易小轩的指尖。
　　易小轩的指尖凝聚出一团小小的金光。金光拉长，变成一根金线，朝着山洞深处延伸。
　　当金线接触到模糊的影子的时候，影子停止了呼唤易小轩，化作雾气消散。
　　在山洞尽头，露出了一个十分高大的、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骨架。
　　“走。”仲梦晨手仍旧兜袖子里，大尾巴却环绕住易小轩的腰。
　　易小轩跟着仲梦晨走到骨架处。他指尖处的金线断开，化作仿佛萤火虫的光点，注入骨架中。
　　骨架发出莹莹的白光，白光汇聚在两个空洞眼眶处，好似骨架睁开了眼睛。
　　“小轩，你怎么来了？”
　　慈祥的声音在易小轩脑海里响起。
　　易小轩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这位……啊，还有活着的妖怪啊。”慈祥的声音又道。
　　仲梦晨对着骨头架子点点头：“爷爷你好，我是易小轩的同班同学仲梦晨，为了蹭点功德躲天劫，高中这三年会和易小轩合租。”
　　“这样啊，小轩有新朋友了。”慈祥的声音带了些笑意，“我睡了多久了？”
　　仲梦晨回答道：“没多久，高一刚开学一个月。”
　　慈祥的声音叹气：“太好了，我只走了半年，小轩就有伴了。我想起来了，您是帝台高中的狐仙人吧？”
　　仲梦晨摇头：“我就是一只普通的狐狸精，当不得仙人的称呼。”
　　慈祥的声音笑了笑，他转移话题道：“小轩，怎么不说话？”
　　易小轩嘴唇又张了张，终于发出了声音：“爷爷……你给我看到的画面是真的吗？我的爸爸妈妈真的很疼爱我吗？”
　　“嗨，你这孩子，我在你耳边说了多少遍了，你怎么还不信？”
　　“什么画面？啊，难道是我的灵魂快散开的时候，把你吸引了过来，你看到了我的记忆？唉，对不住啊孩子，差点伤到你。”
　　易小轩使劲摇头：“没伤到我，我只是看到了一些关于爸爸妈妈的事。”
　　“你看到了啊，那太好了。那些当然是真的，你爸爸还未成年的时候也能看到我，我可是你爸爸的守护灵，一直跟在你爸爸身边。”
　　“没想到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能让你看见我的记忆，太好了……太好……”
　　慈祥的声音越来越轻，骨架上的光芒在慢慢逸散。


第13章
　　“爷爷！”易小轩扑到了骨架上，想要护住飞散的光点。
　　“万物皆有终……”
　　“别为我难过……”
　　“小轩……好好……”
　　声音未尽，就已消散。
　　光点先飞入半空，然后又沉入大地。
　　一根藤蔓悄然破土，朝着骨架缠绕。
　　仲梦晨立刻将扑在骨头架子上的易小轩拉起来，护在怀里。
　　藤蔓很快就吞噬了骨架。骨架就像是风化的岩石一样，化作了碎块和沙砾，混入了山洞的土壤中。
　　藤蔓开枝散叶，形成了一个墨绿色的小山包。
　　在小山包的顶端，一朵米黄色的小花悄然开放，仿佛碧玉上的宝石。
　　一阵风吹过，藤蔓叶子沙沙作响，好似要替老妖鬼传递最后未尽之话。
　　“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都会经历生死轮回，身体和灵魂重归自然。你爷爷年纪很大了，是喜丧。”
　　仲梦晨摊开手，米黄色的小花飞入他的手中，化作了晶石般的固体。
　　“给，你爷爷送你的入学礼物。”仲梦晨道，“它凝聚了他最后的一口清气，可以舒缓你的精神。”
　　其实没什么用。仲梦晨在心里补充。
　　年迈的妖鬼能将最后一口清气借由植物凝聚成一朵晶石小花，已经够厉害了。这小花还能有什么作用？也就是好看，能当个纪念品。
　　易小轩伸出双手捧住小花。他喉结微微颤抖，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
　　“擦擦眼泪。”仲梦晨从易小轩衣兜里，掏出他给易小轩的那包纸巾，抽出一张纸递给易小轩。
　　眼泪？
　　易小轩一只手轻轻攥着小花，一只手摸了一下脸。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脸上已经被泪水覆满。
　　“我不伤心。”易小轩喃喃道，“我心里没有伤心的感觉。”
　　他一边道，眼中的泪水却止不住的往外溢出。
　　“嗯……麻烦！”仲梦晨夸张的长叹了一口气，身体开始发光。
　　他在易小轩惊讶的目光中，变成了一只两米高的大狐狸。
　　大狐狸有着银灰色的华丽皮毛，只有尾巴尖尖是纯粹的银色；他的眼睛是黑红色的竖瞳，微翘的眼角上有一抹比人形时更加明显的红晕，更像是一抹未干的血痕了。
　　“尾巴给你，你抱着我的尾巴一次性哭个痛快。”大狐狸趴在地上，尾巴一甩，将易小轩覆盖住。
　　易小轩被大大的狐狸尾巴扫得往后栽倒，倒在了大狐狸软绵绵暖呼呼的身体上。
　　他顺着大狐狸的身体坐在地上，双腿屈起，双臂不自觉的抱住了双膝。
　　大尾巴强硬的挤进了易小轩双腿和胸口之间，糊了易小轩一脸的毛毛，毛毛刷掉了易小轩脸上的泪水。
　　“好啦好啦，我知道，就算是喜丧，被丢下的你也会难过。但不是还有我吗？你又不是一个人，有我在呢。快哭快哭，哭完了回家。”
　　易小轩抱住狐狸的大尾巴，背靠着狐狸的身体，浑身都被暖烘烘的毛毛裹住。
　　“仲梦晨……”
　　“嗯。”大狐狸不耐烦的把脑袋转过来，用长嘴筒子蹭了一下易小轩，“我在。”
　　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暖意，好似终于让易小轩冰封的内心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被融化的那一小块内心，化作泪水，从易小轩眼中涌出。
　　他身体微微颤抖，哽咽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就像是受伤后却不敢哭得太大声，怕招来危险的小兽。
　　一只没有亲人，没有家，以后的生活只能全部靠自己的小兽。
　　仲梦晨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狐狸脑袋垫在两前爪背上，歪着脑袋眼睛微眯小憩。
　　这时候易小轩大概不想让我多嘴安慰他。仲梦晨心想。等回家之后，多买点好吃的。吃饱喝足睡一觉，易小轩大概就能缓过劲来。
　　毕竟，已经好好道过别。
　　山洞的光源，在骨架变成泥土的时候渐渐消失。
　　毛绒绒的大狐狸，成了山洞中唯一的光源，将山洞映得比之前还要明亮。
　　……
　　易小轩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他的脑海中一瞬间涌入了太多记忆碎片。有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有班里同学的冷漠畏惧……也有倚靠在爷爷身边，听爷爷读报纸的温馨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