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宿府烟雾燎绕,仙童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开口:“神君当真要找回记忆?”
陵光站于断念石前,缓伸手掌:“有何不可?”
“当初接引仙君道,神君可不必消除凡尘渡劫一世的记忆,是您说留着没意思,定要消除,既然没意思,为何还要找回呢?”
陵光望着断念石上浮光流转:“我不要再听别人说,我想清清楚楚了解那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要知道,我在那时是如何想的。”
“神君!”仙童在他将要按下去时大声道,“您那一世提前死去,您又觉得没意思,那一定不是好的回忆,收回这样的记忆,岂不是负担,心若有杂念定会影响清修啊。”
陵光莫名地想起那句话。
“的确很痛,但纵万劫不复,亦不悔。”
他笑向仙童看过来:“你不相信本君的定力?”
仙童忙低头:“不敢,小仙当然相信。”但还是想说什么,他左右看,目光投向那七个琉璃盏,“神君不若先把您剩下的四缕火气都收回,再收记忆?”
“等会儿吧。”陵光的手已朝断念石按了下去。
霎时间流光大动,白茫茫的光束从石中闪出,绕他周身,那光芒太过刺眼,叫他一时眼前模糊,唯有记忆一点点深刻起来。
陆宅的灯火阑珊,映荷苑年年花香,兄长的红花白马,还有在皎月下突然出现在窗前的人。
那个人……
府衙大牢,阿心师父的小巷,陆宅的祠堂,赤雀街的悦来酒楼,奉临,胡家庄,还有京城,京城的皇宫,京城的禅寺,以及……凤仪大道的端常楼。
最后是皇城的天牢。
那个撕心裂肺的呼唤,那个声音的主人,那些听来的点点滴滴,终于都无比清晰起来。
流光暗了下来,从他周边消散,他却许久才睁眼。
仙童小心翼翼走来:“神君您还好吧?”
他向仙童看过来,那眼眸中一片黯然,仿佛还是被流光刺了眼,看不清周边物件,又若刚从千万年沧海桑田中走出,一时无法与这真实世间融合,他想重新回到那沧桑之中,明明不忍回首,亦不堪回头,可那尘封的刻骨的痛与爱,有那一世情长,与这一世相伴,已叫他全被牵引。
他慢慢往外走去。
仙童连忙问:“神君可是还要去人间?”
他站住脚:“对了,你去帮我找月老要两坛百花酿。”
仙童应了,临走时还是不放心:“神君不是说要收回您余下的那四道火气吗?”
“回头再说,我现在没空。”
仙童把百花酿取来,回来时看他家神君有空发呆,没空做别的。
他把酒递上去:“月老说不能多饮。”
“他的酒自然不能多饮。”
红线连世间姻缘,点点情丝入酒。
当恩尽怨来,就成苦酒,当年他从凡尘归仙界,未至府邸,未消记忆,只觉肝肠寸断,想直接再回人间,那月老将他去路拦住,道:“神君这一世尘缘已尽,回不去了,不若陪小老儿去下几盘棋吧。”
他哪里听得进去,只道:“我未曾与他见上最后一面。”
月老道:“见与不见并无区别。”他提着一坛酒,“小老儿新酿的浮生醉,神君可赏脸品一品?”
浮生醉,一醉浮生,酒醒后他尚还记得那味道十足苦涩,但千万思量无边心动也终于归于平静,那万劫不复的一腔情愫,到底只能留在人间。
他接过仙童手中的酒坛,特地提起来看了两眼:“月老给我的真是百花酿。”
这酒是甜的。
仙童迷惘:“不是您点名要的吗,月老怎会给别的?”
他轻笑了一下,衣袂轻飞,身形缓缓化成一道光,穿过层云,经过灯火葳蕤的长街,落在红木的回廊上。
廊下的灯在微风中晃动,落下斑驳的影,时有时无。
他拂袖回首,看那房间一灯如豆,有人影落在窗棂,一影撑臂举杯,另有二人面对面,咿咿呀呀哼哼唧唧,两手攥在一起,大抵在比腕力。
他听那举杯的人慵懒道:“你们两个一定要在我房间里闹吗,我要休息了。”
那两人道:“不行,你要帮忙评判谁赢谁输。”
那人哼了一声,放下杯子,手一伸,照俩人紧握的手上不怎么用力的一推,龇牙咧嘴的两人手臂顿然倒在桌上。
他再端杯盏:“都输了,走吧。”
两人只好起身。
这人又叫住其中一人:“晚上回去跟你曾爷爷说一声,明天我去找他。”
对方若无其事点头:“好啊。”
这人却重复:“我要去找他,你叫他……该交代的,就交代好。”
对方还是若无其事:“好啊。”
陵光在外笑了一笑,轻扣门扉。
那走近门边的二人正巧开了门。
望见来人,二人又惊又喜,连忙将他迎进来:“神仙哥哥你可回来了,我们都想死你啦。”
那坐在桌前的人端至嘴边的茶一停,抬头看他。
他被左拥右护的迎在椅上坐下,与对面的人颔了颔首,把两坛酒放在桌上:“你要的。”
玄庸一句多谢说出口,被两边咋咋乎乎的声音淹没,那二人伏在桌边笑道:“这是仙酒吗,太好了,我赶紧去叫掌柜炒几个菜来……”
陈渊往外走的身形被陵光拉住,陵光头也不抬:“小孩不能饮酒,这酒没你们的份儿。”
“谁是小孩啊……”两人吵嚷,先回应着这话,不知怎么他们两个自己也吵了起来,有一个说不管大人小孩在外都不能饮酒,另一个说仙酒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他们围着桌子打转,各自觉得有理。
桌前二人相视而笑,颇为无奈,玄庸打开一坛,倒入盏中,向他递过来:“你去了挺久。”
陵光接过杯盏,闻了闻那伴着酒气的幽幽的花香:“有些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做。”他饮了一口,“我已听说,将军提前回朝,但反被皇帝俘获,幸而这二人都无事,不然我可要后悔回来晚了。”
玄庸朝身边团团转的二人瞟了几眼,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倒希望他们有事,能老老实实躺上几天。 ”他新倒了一杯,又将陵光面前的斟满,盯着杯中酒笑道,“你为何一直看我?”
陵光不挪开视线,也笑:“我想重新认识一下你。”
“怎么,莫非在仙界听说了一些我的事?”他微微皱眉,“那可不妙了,一定没有一句好话。”
“你的事我不用听说。”
玄庸长叹一声,再一饮而尽:“可惜当年闯上仙界的时候没见到你,不然你我还能早认识个千把年。”
陵光也饮下杯中酒:“是有些可惜。”
玄庸再替他斟酒,他抬手一阻:“我不胜酒力,一杯足矣,你自己喝吧。”
玄庸不劝,给自己倒满了:“子安也不胜酒力。”
“你总是想起他。”
“在这里,就尤其想念。”玄庸不隐瞒, “其实,我还是很想再见一见他的。”
陵光与他目光相碰,浅笑道:“见了有何用?”
“又够我……再历千万年寂寥。”
“若……”陵光柔声道,“往后千万年,他来陪你,可好?”
一坛酒空,玄庸再拆开另一坛:“你干嘛要逗我,叫我做了美梦,醒来怎么办?”
陵光看他倒酒:“这酒不宜多饮。”
“我酒量好,没事。”
“这是月老酿的。”
“那又如何?”玄庸一杯才喝完,桌前忽而“啪”的一声,是梁承扑倒了过来。
那俩人吵到后面索性打了起来,梁承打不过陈渊,被拍了过来,伏在桌边抬手:“不打了不打了,天晚了我再不回就得挨骂了。”他大喘着气起身,“我走了,你送我一程呗。”
陈渊从窗户往楼下看,看下面亮堂堂的:“那多人等你,干嘛要我送?”
“跟他们说话太无趣了,走啦走啦,你把我送到宫门,我再安排人送你回来。”
“你这不是多此一举?”陈渊嘴上说着,却已跟他一并走到了门外,出门时才想起来还有人,回头道:“行吧我去送他,你们早些休息啊。”
关上门,烛火因这一道风跳动了几下,屋内终于清静了下来。
☆、风月
陵光笑看他:“你是不是醉了?”
玄庸挑挑眉:“没有啊,我清醒得很。”
“那我是谁?”
玄庸轻笑一声:“你不就是……”他抬眼,定定的出了神,缓缓收了笑意,“也许我是醉了,我总从你身上看到子安的影子。”又垂眸,“不只是现在,有很多次,很多时候,都会看到。”
陵光道:“那你怎么从不怀疑,我可能就是他?”
玄庸的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他的胳膊碰到那空坛,琉璃坠落,碎了满地,叮叮当当响在耳边。
他想起身去收拾,大概是真的迷糊了,身子晃悠了一下。
陵光伸手去扶住他,站在他面前,对上他的眼,道:“玄少忧,你好好听着,陆子安没有怨你,没有恨你,也绝没有不愿再见你,他原本的一生平安却也平淡,你是他的光与彩,他遇见你,半生亦足矣,陆家也好,他也罢,世事无常,那些事情不是你一个能够造成的。”
带来光与彩的,又何止陆子安的一生。
玄庸迷惘地看他:“你……”
“那时他是凡人,不曾给你回应,他怕他死去后,你会许多年不能释怀,可……未曾想,即便没有回应,你仍然不肯放过自己,我老老实实告诉你,他对你的心意,早已如你一般。”
玄庸怔怔看着他,眼中闪过不可置信,又立即被狂喜取代,手覆上面前人的双肩,喃喃道:“子安……”
陵光微笑:“认出我了?”
“我……我在做梦。”玄庸道。
“那等你醒了,我把这些话再跟你说一遍。”
玄庸却慌张起来:“不,不不不,我不能醒,我醒来你就走了。”他一把将人揽在怀中,“别把我叫醒。”
陵光亦伸手拥住他:“你以前梦到过我与他人成婚。”
玄庸低头看他:“我总觉得,我打乱了你的人生,我害了你,我应该还给你顺遂一生,我……”他轻吻他的额头,“既已知你的心意,无论如何,我便不会再放你。”
“本该如此。”他柔声道。
玄庸又拥住他,醉意与情愫都涌上,他想紧紧揽着心爱的人,可身子又晃了一下。
他的脚边是那酒坛的碎片,陵光将他拉回,二人转了身,被力道一带,齐齐倒在床上。
玄庸迷离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的惊愕,他看着面前人:“子安,你……”
陵光亦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却不推他,那温热的鼻息扑洒在他的面上,眼前又闪过过往画面,他在玄庸的唇边笑了一笑,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玄庸的心一动:“你……你愿意……”
“这次,你不是乘人之危。”他解开发带,那发丝垂落在枕边,他将这丝带覆上玄庸的眉眼,话语轻轻响在玄庸的耳畔。
玄庸不解眼前的丝带,他就透过这迷蒙模糊的微光看着眼前人,心陡然生了无限情意,那经年如许的思,无处可逃的念,万劫不复的爱,再难自持。
陵光的口中皆是百花酿的清甜,情丝绕指,他的头还是有些痛的,但都被这清甜弥漫,风吹动帷幔,月透过窗棂,风月良辰,人间的情愫,如此迷人,如此动人。
夜长情亦长。
天明。
有人来扣了门,昨夜醉酒的人反而先清醒。
来人在外道:“陛下听闻玄公子今日进宫,特地命小的来接。”
玄庸揉着头,半撑起身子:“他赶着投胎吗,下楼等着,我还未起床。”
外面当真不再催促了,脚步声徐徐走远。
玄庸掀被子下床的时候,忽然愣住了,慢慢往里瞥了眼,而后,飒然白了脸。
再看那摔碎的酒坛,翻倒的酒杯,他的脸又白了几分。
陵光也醒了,陡然睁眼,道了一声:“辛离山。”立即坐了起来。
而后对上面前苍白惊慌的脸。
他看着这张脸,无奈暗叹:“果然,还是要把话重新跟你说一遍。”
但现在没空,他直接从玄庸身上越过去,坐床边找衣服。
玄庸已从慌乱变成了惊呆,怯怯拉了一下陵光的里衣:“那个……昨晚,我们……”
陵光正在穿衣:“昨晚发生什么难道你全都忘了?”
“我……我是不是对你……”玄庸没忘,但也记得不完全清楚了。
“当然了,不然呢。”他的衣服已穿戴好,回头看着玄庸。
玄庸的脑子轰然若炸裂,忘记披衣,也忘记穿鞋,跳下床到陵光面前:“我把你当成……”
他的后话没说出来,难道当成别人,就可以洗脱自己做过的事吗,难道就能求得对方的原谅?
他垂垂头,一时悲,深觉愧对子安,一时又悔,觉得更对不起的是眼前之人。
他在须臾之间百转千回,大痛大悲之后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下定了思量与决心,若是这人要他负责,他是没有二话的,但必须要向他坦诚,他心中的确另装着一个人,或许也该以另外的方式补偿,要他做什么都行,甚至他要他以死谢罪也无妨,可不能去骗他,不能将他当做谁的替身。
他叫自己壮着胆子转过身来,几度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怎样说,他想问,你准备怎么办,又觉得这话有些伤人,做错事的是他,难道不是应该他来想办法吗,同理,他还想问你要我做什么,也觉不妥,或者该说,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