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了一眼陈渊。
陈渊道:“我还是要讨回这个公道的。”
贾员外叹口气,劝陈渊道:“对我们而言是善恶之分,对你而言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自己想好了,别轻举妄动把自己赔进去。”他拍了拍他肩膀,“没想到你是杨姑娘的儿子,我才想起来,我前一天撞鬼中邪,半夜梦见杨姑娘托梦,第二天来找你们的时候,第一眼瞧见你,突然觉得十分亲切,就很想抱一抱你,估计是那时我身上还残留着一点杨姑娘的气息,杨姑娘见到自己的孩子,一定太激动了。”
陈渊的呼吸急促了一会儿,声音里有些抽噎,又硬生生忍住了。
贾员外走后,陈渊将那状书拿了出来,字迹已经消失了,他又掏出帕子擦拭:“怪不得我的东西能让字迹显露,兴许,这就是留给我的。”
才擦了一下,拿帕子的手腕忽被攥住,他惊愕抬头,望着玄庸:“怎么啦?”
☆、露馅
玄庸盯着那帕子道:“这是我的。”
陵光在旁一怔:“莫非这上面的止血咒是你施的?”
说完顿了顿,又支支吾吾:“那个……我……”
玄庸微勾嘴角向他看过来:“你不用寻理由了,今日已露馅好多次。”
陵光呆立。
但他立即反应过来,首先定住了陈渊。
玄庸一点不惊讶,继续笑:“我知道你是仙界安排到我身边的。”
陵光的大脑有一瞬空白:“你已知道我是谁了?”他在身后慢慢勾动手指。
玄庸挑挑眉:“一个养花的小仙君么,小花仙君是吧,算啦,我没打算找你麻烦。”
陵光的手陡然放下,轻吁了口气:“哦,是啊,我……到你身边并无恶意,只是助你寻五行灵器的。”
“我知道,你若有恶意,我岂不是已经死很多回了。”
陵光有些疑惑:“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你不是和仙界势不两立的吗?”
玄庸缓声道:“我并没有和仙界势不两立,相反我还有仙界的朋友,我唯一势不两立的只是你们那陵光神君。”
陵光哦了一声,别过了脸。
“其实我知道你是仙君,还挺高兴的,这样我总算不用担心会看到你慢慢老去。”玄庸又道。
陵光勉强笑了一下:“但灵器集齐,你还是要去辛离山被封印,而我就要回仙界了。”
玄庸耸耸肩:“我知道啊,没有关系,至少在人间的这些年,至少……陈渊和梁承阳寿未尽的这些年,你总是该陪着我的。”
陵光静默了片刻,他不想再说这些话题:“五行灵器已现其四,还差木灵器,你还没感应是吗?”
“没有,不过我希望这是一个小孩子。”
“为什么?”
“那样就可以叫你多陪我几年啊。”玄庸却仍是把话题绕了回来。
陵光垂眸,须臾后,他解开了陈渊的定身咒。
陈渊还定格在被玄庸抓住手腕的时候:“这帕子是我姑奶奶的啊,原来是你以前送她的?”
玄庸回眼看他,正色道:“我不是送给阿心的,而是……送给韩小姐的。”
“韩亭月?”陈渊想了一下,“陆大少爷的妻子?”他又想起陆大少爷临死时候的场景,不禁一阵难过,“那也许……是陆大少奶奶又给我姑奶奶的吧。”
玄庸摇头:“这不是普通帕子,上面有我施的止血咒,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施止血咒吗?”
“为什么?”
“因为我见到韩小姐的时候,她就已经离世了,她当初是饮毒酒而亡,做了鬼仍然口中流血不止,我便给她此物,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如何赠送你姑奶奶物件?”
“这……”陈渊觉得他已经完全晕了。
“也许,我们该去问秦夫人。”陵光道。
他们还没动身,秦夫人已自己来了。
秦夫人只身前来,欲言又止:“我来看看渊儿,他没事儿吧?”
玄庸实话道:“现在没事,保不准等会儿还是要有事儿,秦夫人,您既然来了,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如若渊儿是您兄长的儿子,他与如砚姑娘岂非是亲属,您和陈老太为何要给他们定亲?”
秦夫人身子一抖,坐在椅子上低头攥着衣襟:“砚儿今天也是这般问我。”
“若不是如砚姑娘起疑心,您怕是不会来告诉我们真相。”
秦夫人叹口气:“是啊,她能想得到,我就知道,你们也能想得到,我也知道,您二位都不是一般人。”她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袁无烬并不是我爹亲生的。”
陈渊果然脸色又是一白。
玄庸立即问:“他与当年的陆家可有关系?”
陵光也微有紧张,屏息看着她。
秦夫人点头:“他是陆大少爷的儿子。”
“什么?”
“他是陆大少爷,陆瑾陆卿和的儿子。”
“陆大少爷和谁的?”
“他妻子啊,太傅千金,韩亭月。”
玄庸震惊往身边看。
陵光也同样震惊。
反应了一会儿,玄庸方道:“不可能,韩小姐离世前没留下孩子,她死的时候……好似也没有身孕。”
秦夫人半低着头,抬着眼看他们,眼中透出迟疑与惊恐,在他们身上掠过几个来回,压低声音,缓缓道:“你们听说过鬼生子吗?”
几人一时无话,又齐齐摇头,而后玄庸与陵光惊异对望一眼,皆问:“你也没听过?”
“没有听过。”
秦夫人正襟危坐:“我爹亲口说的,陆大少奶奶成了鬼后有孕并生下了孩子,当年陆大少爷逃到城外,少奶奶一直在他身边,你们应该听说过,大少爷那时候疯癫痴傻,但又好似正因如此,反而能通灵了,他定是能见到鬼的,那么……少奶奶有孕也不无可能。”
对面二人没说话,只暗暗往陈渊瞟。
这书生今日受到的打击不小。
玄庸又开口问:“鬼生子是有可能,只是风险极大,当初韩小姐的魂魄只剩下一团影,难不成……是因为生子受到了巨大的重创?可……纵然有孕,生下来的也是半人不鬼的怪物,阴气过重,如何能存活?”
他这样说着又是一顿,想起来那袁无烬今日倒是说过自己阴气重,所以才要建生祠消业障。
可他以为阴气重是因为那人手上沾了太多鲜血,毕竟真正的阴气过重之人是十分羸弱的,也不大会有好气运,就好比陈渊这样,哪里能在高堂之上权倾朝野。
等一下,陈渊……
秦夫人深深叹气:“这是我爹的原因,也是我们对不起渊儿的地方。”她抬袖擦拭了一把泪,“我爹当年在山下守着,陆大少爷疯癫,少奶奶又不是人,孩子生下来他们是照顾不了的,我爹就把孩子抱下来了,但正如你们所说,人和鬼的孩子,如何能活,可我爹想叫他活下去,就去道观请人想办法。
那道长们是有些本事的,他们抽出了袁无烬的阴气,非但叫他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还叫他自小就有非比寻常的力气,我爹说,他小时候没有一个孩子是他的对手,一般的成人也打不过他,但……他并非能平白变成这样,那些被抽出的阴气是消散不掉的,道长们说,这些阴气必会顺至后代身上,每一世后代,就算能活得了,一生也不会顺遂。”
“顺至后代?”他们的目光再次落到陈渊身上,陈渊绞着衣襟,已瘫在椅子上。
“是。”秦夫人点头,“其实最开始道长问过我爹,要不要这样做,我爹思来想去,陆家就这一条血脉了,他若是活不下去,陆家那时候就已经没了后代,他还是决定救那孩子,但也下定了决心,叫他不要成家,并诓骗他,后代阴气过重会阻碍了他一生气运,叫他前半生辛劳都化为乌有。
可是……这些年袁无烬的事迹不知你们可听说过,他十四岁参军,过不惑之年战功赫赫,封骠骑将军,在此之前他一直征战沙场的确无心儿女情长,可是功成名就之后,又怎会不思男女之事,他记得我爹说过的话,年近四十也一直没留后,可……凡事总有例外,杨氏就是例外,我知道以他的脾性,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活下来的。杨氏生下孩子后,陈老太把他抱走了,袁无烬一直以为孩子没生下来就落掉了,杨家一直要状告他,他便……”秦夫人望了一眼陈渊,后话不再说。
陈渊已从半躺变成了完全躺下,浑身无力,嘴唇无半点血色,两眼亦有些放空。
他在同一天,知晓了痛恨的罪人是自己的父亲,含冤而死化成水鬼的是自己的母亲。
又知晓了父亲原本是半人半鬼的怪物,而这怪物为了自己的顺遂,根本不允许他出生。
对了,还有他的好朋友,今日同样万念俱灰,离了他而去,回到那最不愿意呆的地方。
他还想,原来他一直照顾的那个白发疯癫的老翁,那个他也曾喊过怪物的陆大少爷,是自己的祖父。
他曾拥着祖父,却是在祖父已离世的时候。
好像在之前,祖父也主动拥住过他,那时候他瞥见了祖父身边的黑影,吓得好几天没敢上山,后来再次上山,祖父就拥住了他。
那黑影原来是祖母。
而或许,祖母是认得他的,祖母看见了他,于是告诉祖父,这是他们的孙子。
他不想见自己尚在世的父亲,却无比想念祖父和祖母。
他浑身无力,只能动得了眼珠了,两样虚空在这厅内打量着,陆宅,是他祖父一家,这儿有过亲人的气息,他也算是……陆家人吧。
他轻轻闭上了眼。
眼前好似闪过陆家熙熙攘攘的情景,那时候陆卿和刚刚高中,风华绝代状元郎,回乡一路马蹄疾,下马拂袖,向高堂敬拜,门外锣鼓喧天,喝彩连连,可陆老爷并不高兴,板着脸道:“你这一去上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陆卿和昂头:“也许再回来时,便是与妻和子一并。”
“哼,说了叫你不要考功名,你偏不听。”陆老爷一瞥,拉过身边的陆子安,“你可千万别像你兄长那般。”
陆子安好似没听清楚,只望着兄长笑,陆卿和也看他,兄弟二人对着笑,耳边陆老爷那喋喋不休的训斥都变成了背景。
陆老爷骂累了,转身去喝茶,陆卿和趁机走到弟弟面前,以手掩面道:“回头来京城,哥哥带你去玩儿。”
陆子安才要点头,赫然见一个杯子砸过来,陆老爷掐腰道:“不许教唆你弟弟。”
陆卿和在袖子底下做了个鬼脸,回到原地跪好。
老爷继续训斥,一转身,陆卿和就摇头晃脑做各种怪异表情,直把陆子安逗得浅笑不止。
陈渊也被那笑意感染,轻声笑了一下。
他睁开眼,陆二少爷那温和的笑容好似还没散。
他揉揉眼睛,看清了,此刻在他面前轻轻一笑的是陵光。
☆、京城
陵光拍着他的肩:“你没事吧?”
他深吸了几口气:“没事。”
他还是在陵光身边,能够有消灭阴霾的法子。
而陵光也想明白了,他起初以为这孩子身上阴气过重,接触自己消散阴气方而会觉神清气爽,但其实……这里面也有别的原因吧。
他们,算不算是亲人呢?
陈渊是陆卿和的孙子,那便与他也有着相同的血脉吧。
陵光的心忽而柔软,他的手本早已覆上了断念石,那一世是非情长都应该与如今的他毫无半点关联,可他控制不住,在见到那一世的亲人,活生生的亲人时,他百感交集,情难自持。
这是人类的情感,是人类短短百年生命中难能可贵,让那些纵千万年不老不死,却清孤寂寥的仙人们望尘莫及的情感,这是人间的爱,流淌在血脉里,从心而发,无法遏制的爱,叫人可为其生为其死,为其可以千山万水来相见,也可天涯海角永别离。
秦夫人望着陈渊的面容充满愧色:“说到底,你生下来就孤苦,打小不顺遂,都是我们造成的,若是有可能……”
原本不该叫他来到世上,不,不对,原本不该叫那袁无烬长大成人,可她不能去说父亲当年做的不对,有时候为了保护一个人,难免会伤害到另外一个人。
好在陈渊很快又想通了,他坐起了身:“我倒觉得,我其实很幸运,我自小有姑奶奶庇护着,姑母你和如砚姐也经常照顾我,后来我也时常与祖父在一起,只不过那时我不认得他,而现在……我亦有知己好友相伴,事实上我的生活已好过许多人,这世上多得是流离失所无人照管的孩子。”
秦夫人欣慰一笑:“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但我只怕……”她又愁眉不展,“袁无烬的阴气过渡在你身上,就是不知道你往后的日子可会好过,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她将目光挪到陵光玄庸二人身上,陵光道:“我们自当一直陪着他。”
她方方安心,而陈渊也道:“日子好不好过,要看自己怎么想。”
“只怕造化弄人,有些事情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秦夫人任是忧心,却也不好再多打击人,含含糊糊地道,“袁无烬的性子我清楚得很,他的野心不仅仅如此,听我爹说,陆家的公子们都端正温和,怎的大少爷的孩子这般暴戾?”
“他原本不是这个命数,被强行扭转,必然会物极必反。”玄庸道,“对了,秦夫人,你是怎样叫他轻易离开的?”
他既然得知自己有后,或该认回,或该赶尽杀绝,怎么看都不像就此算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