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极有威严的声音响起。
魏宏远赶紧回头:“爹!”
来人正是覆云城太守魏邑。他一身笔挺常服,外头仅罩了一件轻薄外衫。显然是休沐日收到急讯,披了件外衣便匆忙赶来了。
魏邑带了两个仵作,他回头吩咐下去,两人便应了,和太守带来的人一同将人先抬回仵作府。
蔺莺时和杨闻之站在墙角,正等着魏宏远在那头和魏邑说道了情况,便见魏邑走过来,温和道:“这位蔺小友,你可有什么见解?可否先说与老夫听听?”
师兄,山下的官好像也没那么差哦。从小听着师兄的【官员强抢民女】睡前故事长大的蔺莺时想道。
他想了想,捡着能说的说了:“我能闻到是家中学习......魏公子和衙役都是习武之人,五感强数倍于旁人,能蒙骗过习武之人的鼻子......应当是封印。”
魏宏远皱了皱眉,和一脸高深莫测的杨闻之对视一眼。
魏邑像是毫无察觉,继续温和道:“蔺小兄弟,你可有猜测?”
蔺莺时摇头:“我必须先查看现场......若真是封印,无论是何种,都会有痕迹留下。”
魏邑沉吟片刻,向着自己儿子招手:“宏远,带着蔺小兄弟去转转。”
魏宏远皱眉:“爹......”
魏邑摆手:“去。你爹在,怕什么。”
他又道:“闻之也去。”
魏宏远挠了挠头,便带着两人去了王家的房中。
房内也有血。不过相比院内那种近乎血洗的可怕模样,房内的血迹倒没有那般渗人。但是房内原有的所有家具都碎成了碎片,甚至墙角有几块青石砖地板都被粉碎。王家当家人是猎户,他的弓和斧头也被尽数折断。
杨闻之轻声道:“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蔺莺时蹲**子,看了看那留下的青石砖灰,有些出神。
“怎么了蔺弟?”
少年垂眸:“猎户的力气有这般大吗......?能将青石砖化作粉末?”
杨闻之合上扇子,轻轻敲击掌心:“蔺弟的意思是?”
蔺莺时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这片染血的空墙壁。这上头有钩子,少年凑近闻了闻:“野兽的气味......是虎。”
他回头,一双桃花眼专注地看着魏宏远:“魏公子,你们之前有发现虎皮吗?”
杨大公子之前便将他们来此的缘由告知了魏宏远。太守公子紧蹙了眉:“没找到。我让手下人去查城中贸易记录了。若已卖出,必能找到。”
杨闻之环顾房内一片乱象,猜测道:“是不是江湖中人干的?”
蔺莺时:“不清楚......但那人,一定武功颇高。”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无论是何种功法,能够将这砖震碎......内力是必然深厚的。”
魏宏远点头赞同。他正要带两人去旁边仓库看看,便见方才派出去的属下急匆匆地回来:“公子,公子!我们找不到那虎皮的记录!”
“那虎皮......怕是被凶手带走了。”属下气喘吁吁道。
第4章 飞魔印
“此话当真?!”魏宏远上前一步,厉声问道。
下属肯定道:“不敢欺瞒!属下还查到,王大一家昨日已办好了路引,打算今日离开!”
魏宏远皱眉:“这般说来,他们是昨日策划离开?”
下属点头:“昨日管理路引的兄弟说,昨天是王大亲自过来办理的。”
魏宏远皱了皱眉,挥手让下属和其余人会合,继续搜查这一片狼藉的宅院。
“昨日还在......莫非死亡时间是昨夜?”魏宏远喃喃道。
杨闻之举起扇子敲了敲太守公子的肩:“仅仅一个晚上,可没办法让这般多的血,凝结成这幅模样。”
魏宏远故作发怒,拿拳头轻捶了一下杨公子的肩:“就你聪明!”
杨闻之展开玉骨扇,微微笑了笑,便将目光再次投向一旁四处张望的蔺莺时。
少年皱了皱眉,微眯的桃花眼里似乎有迷惑。
魏宏远刚想出声询问,便被杨闻之敲了敲铁牛似的胸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察觉到杨闻之的动作,蔺莺时对他的观感往上提了些许——这位江南来的杨公子,似乎变得有些可靠了。
这屋子的窗是闭着的,残存的一缕风带着有些刺鼻的血腥味。蔺莺时皱着眉仔细地听,也只能捕捉到十分微弱的信息。
【房梁......】
蔺莺时抬头看去。
王大家的房子是覆云城中最传统的房屋式样。上头横跨着大梁,因要下雪,上头的屋顶都盖了层叠的硬毛毡。
魏宏远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感慨道:“这上头这般狭窄,也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啊。”
蔺莺时轻声道:“藏人当然不可以,藏兽就可以了。”
杨闻之刷地将扇子一收。
“蔺弟这话何解?”杨闻之挑了挑眉。
蔺莺时向他比了一个稍等的手势,提气往上一跃。他还是个没长开的少年身量,紧紧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这才窝在了房梁上。
天光从天窗处照进来,蔺莺时的面前一片明亮。
他眯了眯眼,定睛看去,不远处的房梁上,正用一张血红色的纸绘着一朵血色的昙花。
蔺莺时心里顿时有了底。
但他有些疑惑,血色昙花印是魔教人士惯用的封印手段,而根据上代掌门记载,魔教早就已经在一百年前,就被北中南三境门派联合起来赶尽杀绝,所有魔教功夫也都被尽数焚毁。
烟海宫书架那些乃当世孤本,除开覆云巅弟子,无人可见。
......而覆云巅人丁凋敝,只剩他俩。蔺莺时默默感慨师门的不兴——见过这些的也就他自己和师兄而已,排除法都很好做。
难道三境之中还有余孽?
说起来,师兄当年接的那封信......
他转了转眼珠,不再多想,小心地撕了那封印下来,将它交给了魏宏远。
谁料太守公子见了这血色昙花,脸都吓白了:“飞魔印?!这东西怎会出现在这里?!”
蔺莺时眨了眨眼:山下人管它叫飞魔印呀。
杨闻之一直微笑的神情也严肃了不少。他快步走到门外,对着守卫在外的衙役叮嘱了几句,不一会儿在前头问话的魏邑,便急匆匆地赶到了王家正堂。
魏邑二话不说,直接夺过自家儿子手里的那张封印,仔仔细细端详数遍,眉头紧蹙。
他问道:“房梁上可还有其他不妥之处?”
另外两人看向蔺莺时,少年摇头:“没了,就这一张。”
杨闻之打开玉骨扇遮住下巴,魏邑见状,微微颔首:“多谢蔺小友了。”
蔺莺时摇摇头:“无事。”
魏邑皱了皱眉:“闻之,蔺小友,你们都先回去我府上......这事你们别参与。”
蔺莺时看向杨闻之。
杨公子将那玉扇放入怀中,阖手行礼:“是。”
于是蔺莺时也学着人杨公子行了一个阖手礼。只不过相比杨闻之的优雅,少年姿势有些僵硬,一瞧便是有些生疏,不常与人做过这般的礼节。
蔺莺时被杨家人领着,又上了那金碧辉煌的马车。
少年从窗口看到高猎户还被留在那处问话,便有些好奇:“高大哥还需留着么?”
杨闻之听了便笑:“高兄弟是本地人,自然要比我们这两个外乡人,要知道得更多些。”
蔺莺时哦了一声,便把流火剑紧紧抱在怀里,靠着马车那有些咯人的车壁。
他看着杨闻之再次从那百宝阁里取出一个茶罐,夹出一小撮石绿色的茶叶放到小巧的壶中——这清风朗月的江南公子,泡茶的姿势行云流水,执着茶壶的手玉似的修长。
他将沏好的碧色茶汤注入小巧玲珑的杯盏:“慢用。可不能像之前那般牛饮了。”
蔺莺时伸出一根手指,好奇地碰了碰那茶杯。有些奇异的是,这茶水看着极烫,触手却一片温热。
蔺莺时拿起那茶盏晃了晃,桃花眼中满是好奇:“好神奇......这是冷玉吗?”
杨闻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蔺弟知道冷玉?”
蔺莺时点头:“嗯。”他和师兄的床垫就是冷玉。
杨闻之感慨道:“这玉难得的很,一般人还认不出这玉盏,只以为是普通的紫砂......今日居然叫它找着了知音。”
他笑了笑:“那便送与蔺弟罢。哥哥忍痛割爱,但谁料它遇见了知音呢?”
蔺莺时眨了眨眼,眼中一派纯然与不解:“不用。”山顶有一大片呢。
杨闻之还想借这茶具献一献殷勤,便被小美人毫不留情地打了回来。
......这年头,讨人欢心可真难啊。
蔺莺时鼻尖微动。他倒是觉得这茶蛮好闻的,闻起来能让他想到覆云巅的梅花。冬天开起来的时候,师兄就会采下来熏衣服、熏被褥。
蔺莺时瞅准这个时候钻师兄被窝,猫在师兄怀里,然后在那清浅的淡香中呼呼睡去。
......是记忆中,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少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长剑,蹭了蹭剑柄,好像那儿也有师兄留下来的熏香似的。
师兄在哪里啊......他拿起那小小茶盏,轻啜一口,掩去了眼底怅惘。
杨闻之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见蔺莺时喜欢这茶,便笑道:“这是江南特产,雪里梅坞。蔺弟喜欢,本该送你一些,可惜不易保存,我就带出来这点......蔺弟不若随我下江南,我定拿顶好的雪里梅坞来招待蔺弟!”
蔺莺时歪了歪头,对上杨闻之期待的双眼。
杨闻之便见少年张了张唇,沉默一会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杨兄,江南在哪?”
等了许久便等来这样一个回应,杨闻之哭笑不得:“江南在南境,长城以南。咱们现在在北境,长城外。”
蔺莺时也不清楚师兄那封信从何处寄来,便想了想问道:“一般北境人,出了北境,第一去处会是哪里?”
杨闻之自然道:“江南。江南风景无数,春有桃杏烂漫,夏有萤火点点,秋有红枫远山,冬有小雪梅花。”
“江南烟波里,可是无数人心里顶温柔的去处了。”杨闻之定定地看着蔺莺时的双眼,含笑回答。
蔺莺时点点头,将流火抱得更新了些。
杨闻之动了动手指,试探道:“蔺弟......莫不是,在找人?”
蔺莺时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清凌凌的,杨闻之虽然坐得端正,后背却在悄悄颤抖。在那一瞬,他好像被这少年看透了心神,幸得他意志坚定而专注,这才没有弯了脊背。
杨闻之仍然带着优雅温柔的笑容,静静地看着蔺莺时,内衫却湿了一大片。
少年收回了眼,慢吞吞道:“嗯。”
他摩挲着腰间那块玉蝉:“不知杨兄有没有听说过......裴大?”
杨闻之正松了口气,闻言一愣:“裴大?”
这名字,倒像是闹着玩似的......他心想。裴大,蔺二......原以为是假名,没成想还真是师门赐下的名字?
“不过……我倒接待过一个姓裴的剑客,不清楚名讳。”杨闻之想了想,“那时正值我从中原回去江南,我们江南的一个门派——潇湘坊主的女儿要比武招亲,那位剑客言要去潇湘坊一观,应当是要去参加比武招亲的。”
少年急切道:“那你有注意过他的剑吗?”
杨闻之点头:“记得。碧青色长剑,剑柄缀着一只鸟形玉佩。我记得剑名是……三春?”
蔺莺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少年有些炸毛,气呼呼的小模样让杨闻之想起了家中养的小黄莺,生气的时候蓬起一身软乎乎的羽毛,用清亮的声音啾啾抱怨。
怪可爱的。
杨闻之小心问道:“那人……是蔺弟师兄么?”
蔺莺时哼了一声,方才原本有些沉默的少年整个儿灵动起来:“自然。剑名我取的,玉坠我送的。”
杨闻之笑了笑:“那可是巧了……只不过我与裴兄相遇是在两年前,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江南……”
“我去。”蔺莺时闷声道,“……劳烦杨兄了。”
第5章 契机
蔺莺时心里藏着事,紧紧地抱着剑,整个人都是一副生闷气的模样。
杨闻之也不打扰他,只悄悄注意着少年孩子气的小动作——蔺莺时大概连自己都毫无意识,冷玉似的指尖掐起一块小点心直往嘴里送,嚼吧两下又掐一块,也不嫌这江南来的小点心甜到发腻。
杨大公子见他面前的小碟子空了,便善解人意地再放上一些精致的小点心。
在他眼中,这大概就是师弟猛然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嫂子,向来跟师兄亲厚的蔺弟怕是有些酸楚。毕竟,来自师兄的关爱可能就要被分走了啊。
杨闻之轻叹。蔺弟啊......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心里计算着量,快到太守府时出言提醒道:“蔺弟,再吃可就要错过午饭了。”
蔺莺时眨了眨有些朦胧的双眼,将那一分迷茫给遮掩下去。他点点头:“谢谢杨兄。这糕点过于好吃,是我有些贪嘴了。”
杨闻之从刚见面时就极其喜欢他这双眼,桃花似的弧度透着少年人独有的天真与娇憨,而蔺莺时周身那一分不谙世事,让这双澄澈的眼睛里好像蒙上一层山间的晨雾。
不过杨大公子也并不会被这这双眼睛迷惑。方才那一眼,差一点让他觉得——蔺弟仿佛是能够看透人的心神的。可又好像是错觉一般,只那一会儿,蔺莺时又变回了那种纯然无害的模样,让人不免心生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