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启的刹那,张仪屏住呼吸,自己也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到鼻息间有股湿冷的水汽,耳畔充斥着另一个呼吸,听上去比他自己更紧张——
张仪攥紧他的手,埋头朝前跑,两人身后,一个带着“啪唧”水声的脚步远远地跟了上来!张仪心跳快到极点,闭眼狂奔,与此同时,眉心刺痛。
可以了!
他睁开眼,楼梯口近在咫尺!
张仪抓着阮绛一口气冲到了河堤上才停下来,此时红日已升起半轮,朝露挂在草尖上,河畔被含在薄薄的雾气间。他回头,发现身后的小孩还紧闭着双眼,嘴唇紧张地抿着。
张仪缓缓松开手,轻声道:“我们出来了,睁眼吧。”
他看见,阮绛试探着睁开眼,在发现真的已经跑出来后,他嘴唇一抿,似乎又要放声大哭。张仪赶忙把手绳塞给他,截住了那哭声,“这个,拿去吧。”
阮绛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两手捧着手绳,“为什么……”
“你不是说你家里人不会收惊。”张仪看了眼小院的方向,“带在身上。”
阮绛又犹豫了,“可是我怎么还给你呢?”
张仪总算是笑了一下,答说:“有缘分的话,自然会再见面的。”
他看向阮绛,阮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蓦地也扬起嘴角,“你说话真不像个小孩!”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错了,只见红日光辉中张仪脸红了下,干脆转过了身。
“我要走了,”他说着,真的就朝着台阶走了过去,“别再乱跑了。”
阮绛捧着手绳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蓦地,他心里有点说不清的难过,脱口而出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台阶上,张仪半回头过,他冲他摆了摆手,“一定。”
张处季和张神娘早上推开门时,才想起来儿子根本没在内间睡觉,而是半夜就自己跑出去了。张神娘一会儿骂自己没心没肺,一会儿又骂张处季也是个不操心的,两人着急忙慌地跑出去,只看见自己儿子倒在院外不远处的石凳上,人昏睡不醒。
“完了,好像发烧了。”张神娘伸手摸摸张仪额头,“好像已经退下去了。”
张处季赶忙背起儿子,这一动把张仪给颠醒了,他两眼都睁不开、趴在大人背上迷迷糊糊地说:“妈妈……”
张神娘哎了声,刚想问问,却听见张仪口齿不清问道:“鬼打墙的时候……应该怎么做……”
张神娘心里一跳,不由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水闸站。张仪像是又睡着了,他不舒服地唔了声,又念叨说:“有个小孩,你问问他家在哪儿,把他送回去。”
张处季和张神娘对望一眼,同时打量四下,哪里有什么小孩的影子?张神娘看眼丈夫,小声嘟囔说:“撞邪了吧……”
两个大人赶忙背着张仪往小院走,张处季安慰妻子,“没事,收下惊,一个小时后准活蹦乱跳。”
张神娘怀疑地又看了眼四周,刚想说句“我去水闸站看看”,蓦地,她听见张仪低声道:“一定。”
番外·正在外出
周五。
下午没几节课,往常从这个时段开始,张仪同阮绛有事没事都会粘在一起。不巧今天错开了,宿舍不在同个楼层,阮绛正打算上去找张仪,刚出到楼梯口便瞥见他下来。
张仪站在走廊上,面露歉意,“今天陪不了你了,家里有点事。”
阮绛本来想告诉他的,听见他说“家里有事”,赶忙又吞了回去。他点点头,没开口打听,张仪自己又说:“我有个远房表妹从老家过来这边几天,好几年没见了,得去瞧瞧。”
“你去吧,”阮绛拍拍他肩膀,“我晚上也要出去一趟,忙完再说。”
“那你穿厚点,晚上冷。”张仪又交待完了,上楼换了件稍厚的大衣,这才不紧不慢地下楼,去校门口。离得老远便能看见路旁站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托着小行李箱,长得十分漂亮。她一身裙装穿得很得体,按理说得体这种词是用不来形容十几岁的孩子的,但用在她身上就是合适的,不显老成。女孩看见张仪,冲他招了招手。
张仪走到她身边,顺手接过了行李箱,两人突然异口同声道:“好久不见。”
说完后,兄妹俩眼瞪眼,都没话了。诡异的尴尬与生分在两人之间蔓延,张仪心中默默算了下她年龄,总算找出了下一句话头来,“该中考了吧?”
“我跳级了,”韩仕英笑眯眯地答说,“现在上高中。”
他妹妹从小在各方各面都是人精儿,这事张仪早有领教。他一时拿不定接句什么,正待犹豫,韩仕英偏头冲他笑,“得有一两年没见了吧?家里管的严,姨妈也不回去。别这么生疏嘛,张仪。”她拍了拍他,“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张仪无奈,慢慢也笑了笑,问说:“晚上住哪儿,我家?”
韩仕英摇了摇头,答道:“钟家,君夫人那儿。”
倒是住到更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那儿去了。张仪没再追问,他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小心翼翼问说:“你找到韩朝露了吗?”
“没有,”韩仕英轻描淡写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又说,“亲姐姐没找到,倒是有种感觉,好像找到‘那个姐姐’了,只是感觉罢了。”
张仪实在想不出来怎么接她家那套乱七八糟的茬,干脆拉起行李箱边往前走边说:“想吃什么?”
韩仕英跟着走,三步一回头,“嫂子呢?”
话音刚落,张仪脸差点挂不住了,扭头训她,“嫂子什么嫂子,别乱叫!”
“哦。”韩仕英把脑袋正过来,张仪一吵她,气氛好像突然没那么僵硬了。她跟上去和张仪并排,张仪道:“有事出去了。”
韩仕英又“哦”了声,兄妹俩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这次的沉默不显尴尬。隔了好久,韩仕英才小声问说:“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张仪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韩仕英是在说谁。一想到阮绛,他不自觉地眼梢就带出了笑意,嘴上却只淡淡道:“善良人。”
这个回答在别人听来恐怕有点敷衍,但韩仕英知道大抵这才是张仪能给人的最高评价。她张了张嘴,站定脚步,望着他说:“张仪,哥——”
张仪一顿,可真是有几年没听到过韩仕英喊哥了。他回头看,韩仕英微微一笑,“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番外·正在外出
把韩仕英送走,回到宿舍张仪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了。他给阮绛发了条短信,半天没回。宿舍里没别人,张仪躺着发了会儿愣,心中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仔细回忆——还拿出手机翻了翻,手机上装了款最近刚兴起的视频软件,主播可以在上面直播。张仪盯着愣了几秒钟,顶端正好弹出了“小阮探灵纪实开播啦”!
他腾地从床上弹起来,毁了,把阮绛忘了!
前段时间,阮绛提过一次想模仿早年港台的那种探灵节目,做一个探灵主播。他找到的第一个地方是个都市论坛里经常提到的小村子,夜有鬼火追人,坐公交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过去。张仪倒也没很放在心上,鬼火追人又不是什么新鲜事,《走近科学》都讲了八百回了。他不觉得,阮绛这个“灵”能探得成。
想归想,张仪还是赶忙拿上外套出门赶晚班公交去了。路上他打开直播间,里面只有几个观众,镜头对着已经盖满小洋楼的村子。网络断断续续,几乎一直在卡顿,阮绛也不说话,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往前越走越黑,要去的地方也不好跟村民打听。阮绛打开了手电筒,乡村的树木恣意生长,树冠在风中摇动着叶片,像有人在拍手。阮绛呼吸不由自主加速了,他瞄一眼在线人数,发现又少了位。
“真难做……”他嘟囔了声,再低头一看,直播间黑屏,竟然被禁播了七天,原因是有人举报涉黄。
“靠!”阮绛骂了一句,这可真是误会大了。
来都来了,阮绛仍是走到了荒郊野岭。手电筒打过去,晃到了几个四方的石碑和小土堆。阮绛心里咯噔一声,坏了,走到野坟地去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决定知难而退,刚想给张仪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没信号了。
“开局不利呀。”阮绛小声念叨着,原路返回。他走了几分钟,村庄的灯火就在前方不远处,是几个橙红色亮点。手电筒再照,还是几个方碑,阮绛蓦地感觉背后一凉,仔细地看了眼碑文,仍旧是刚才那几个名字。
“毁了。”阮绛站定住,简短总结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这个村子不算大,张仪看了看道路走向,心中大致算了下风水位,挑出了最有可能下葬的方向。他胳膊上搭着件给阮绛拿的厚外套,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果然从田埂的几棵树下看到了手电筒的亮光。张仪健步冲过去,手电筒的光芒中阮绛看起来茫然又手足无措,倒也不像太害怕的样子。他跑过去直接按住阮绛的脑袋、同自己一起朝着四方鞠躬,嘴里大声道:“得罪各位前辈,无意叨扰冒犯!”
阮绛反而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惊喜道:“张仪!”
张仪拎着他转了个方向,又把他兴奋的脑袋压下去,大喊说:“得罪各位!”
俩人把东南西北四角都拜过了,张仪才把外套递给阮绛,小声问说:“没事吧?”
阮绛傻笑起来,摇了摇头,“你怎么找到我的?”
张仪不答,从随身带的包里摸出一沓黄表纸,拉着阮绛走到一方墓碑前蹲下,低声道:“去找个树枝。”
四下静得可怕,但时不时几声犬吠划破夜空。阮绛听话地去捡了根树枝回来,只见张仪在土包儿前画了个圈儿,然后把黄表纸点燃了,嘴里絮絮叨叨小声说:“得罪了,得罪各位,无意冒犯。”
阮绛在旁边看他挨个把黄表纸烧完了,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好像闯祸了,他刚想说话,张仪直接拽着他闷头就走。这次,两人顺利地走回了村里。
阮绛松了口气,又想开口。没成想,张仪瞥他一眼,没好气道:“回去我再收拾你。”
番外·正在外出
把阮绛押送回宿舍的路上,张仪没讲几句话。阮绛心里忐忑,连撒娇带耍无赖讲了一大堆的软话,他倒是看得出来张仪没生气,但架不住自己理亏。把人送回宿舍门前,张仪才道:“我跟你说穿厚点,你衣服呢?”
阮绛嘿嘿一笑,见走廊上没人在,飞快地亲了他脸一下,“不冷嘛。”
张仪没再说什么,捏了捏他鼻子,转身上楼了。
宿舍里,室友都休息了。阮绛轻手轻脚地洗漱完了睡觉,紧张感延迟了许久冒上来,他翻身面冲墙,打了个哈欠,很快也睡着了。
梦里,阮绛又回到了那片漫野地。只是这次他躺在地上,几个看不见脸的白影在他身上不停地走来走去,踩得他很疼,却又动弹不得。那几个人走着走着,低头问他,“还敢不敢了?”
阮绛想张口回答,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个白影越来越沉,阮绛突然怒从心起,一下子发出了声音,大吼道:“不是收了我们的纸钱吗!”
吼完,他才发现自己醒了,鼻尖上出了层薄薄的冷汗。阮绛回忆了下梦中,心里有点慌了神,干脆穿鞋出到走廊上,打了个电话,“我做梦了。”
“等我。”张仪只道。
片刻以后,张仪下来了。两人站在宿舍门口,阮绛赶忙小声讲了讲梦中。张仪看着蔫蔫儿、迷糊地眯缝着眼睛。等阮绛讲完,他抱着他,低声安慰说:“好了好了不怕,我陪着你。”
阮绛心中一动,贴过去亲了亲他。这一挨过去才发现张仪额头很烫,像是在发烧。他和他微微分开,刚要说什么,宿舍的门响了。两人火烧火燎地分开,只见室友从里面揉着眼睛出来,看到门口杵俩人,吓了一大跳,“你们干嘛呢?”
“没事,没事!”阮绛比他更害怕,心脏都要蹦出来了,“他发烧了,我陪他去校医院看看。你咋起来了?”
“上厕所啊。”室友继续揉眼睛,摆摆手走了。
两人默默走到楼梯转角的黑暗处,阮绛又贴了贴张仪额头,“你好像真的发烧了。”
“老婆……”张仪眯着眼睛,贴着他的额头不分开,嘴里含糊说,“我不去医院……”
阮绛好气道:“那你想干什么啊?”
张仪搂着他黏黏糊糊就要亲,不依不饶道:“我想抱着你睡觉……”
幸好看上去不严重,阮绛斟酌片刻,无奈说:“那我们去外面吧。”
学校不查寝,两人找了个快捷酒店。张仪进了门就直接倒在床上不起来,阮绛头大无比,心道这就是乱跑的代价。他刚想去买点退烧药,那边张仪也不知是不是烧迷糊了,张开手臂就开始找,嘴里含糊地念叨说:“老婆……阮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