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阮绛就转身,“快回去。”
“不管了?”阮绛边走边回头,“这一跑我一点都不冷了。”
“发烧了怎么办,你知道这儿离医院有多远吗?”张仪脸色一黑,凶巴巴的,“先不管了,快回去。”
匆忙赶回屋里,张仪马不停蹄又往外,嘴上吩咐阮绛说:“把衣服脱了裹被子里,我去烧水。”
阮绛本来想说擦擦算了,但张仪看着真的挺着急上火,遂又把话咽了回去。饶是如此,他钻进被褥里,还是探头朗声道:“你摸黑去小心点!你害怕不害怕,我陪你去吧——”
隔着几间屋,张仪也朗声回道:“不用!”
走到堂屋时,张仪无意间瞥了眼矮桌上。手机的手电筒顺着照过去,有个杯子射出微弱的反光。他看清楚了,脚下猛地一顿,上前抄起那水杯快步往绕间烧水。
张仪把手机扣着搁在旁边照明,那水杯也放在,杯底沉淀着厚厚一层盐粒,正是让阮绛睡不着的安忍水。此刻,水浑浊异常。黑暗中,张仪没忍住看它一眼,浑身上下就多紧绷一分。他看着火,须臾便又无法克制地回头朝卧室的方向看。心慌让五指发冷发僵,安忍水变得如此浑浊,意味着这间房子、这附近——有不干净的东西进来过了。
到此,张仪控制不住了,回头大喊了声,“阮绛!”
话音刚落,阮绛便回说:“听到了!怎么了——”
“没事,”张仪应了句,想起他听不见,忙又高声喊说,“没事,别动!”
爱人的名字是这个世界上最给人勇气的咒语,张仪神经稍稍放松了些,干脆走到窗口把一整瓶水都倒了出去。生锈的硬币落进草地里无声无息,炉子上的水壶则发出尖锐的气鸣。他定了定心神,拎走水壶。
记忆中,这还是阮绛第一次摸黑洗澡。他泡进木盆里,张仪从他背后拿毛巾淋水,嘴里机关枪似的,“洗快点,水凉得快。冷不冷?安忍水变浑了——”
“我想洗头,没吹风机能洗头吗?”阮绛打断他,愣了下,立刻又道,“不是,你最后说什么?”
张仪答非所问说:“你想洗就洗吧,我带了。”
之前随手拽的那些抹草现在也派上了用场,张仪把叶子水端过来,用指尖沾着在阮绛眉心轻轻划过。阮绛不由闭上眼,干脆也自顾自讲道:“你没醒之前那个小姑娘一直在来回转悠,走过来,走过去。”
“嗯,”张仪低低应了声,把凉丝丝的叶子水点在阮绛唇间,“我们应该是遇上生魂哭坟了。她最终会死在水道里,在提前给自己哭坟。”
“什么?”阮绛一说话,水珠顺着滑进嘴里。张仪啧了声,正要再点,阮绛又道:“她死在我们窗户底下,我们难道没看见吗?”
张仪抬着他下颌把他嘴推上,“不是。我们还是得沿着河道走,要快,她应该还活着。”
他把水再度点在阮绛嘴唇,然后亲了上去,堵住他的嘴。
第一百八十章·河道
阮绛腾地把他脸挪开,“那我们还等什么呢,快去啊!”
用手捧了点水淋在阮绛肩膀上,张仪低声道:“夜里黑,太危险了,我们不能现在就出去。”
屋里没再打光,只能勉强看到张仪明亮的眼睛微微垂着。阮绛刚要张口反驳,张仪继续道:“万一山里有别的精怪,以我们手里现有的东西是应付不及的。我刚才追上去,是想看看她会沿着河道走还是去别的地方。”
那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大,就这样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生死未卜。见阮绛似乎还不死心,张仪默了须臾,选择了实话实话,“哭坟这种情况……基本都救不回来。生死有命,是已该绝。生死簿上,到头了。”
话已至此,阮绛这些年并非没有见过所谓“命已该绝”,虽然心里难受——那到底是个小女孩,在外面还是高中生的年龄呢——但再说什么未免强人所难。张仪没那么大本事,尽人事,听天命吧。
屋里没有插座板,阮绛只能裹着衣服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让张仪给吹头发。整夜静悄悄的,哭声没有了,折叠吹风机带着焦糊味的嗡嗡声取代了它。阮绛心里不太舒服,他不说话,张仪就也不说话。他的手指拨弄着他湿漉漉的头发。阮绛穿着自己的外套,还套了件张仪的大衣。他缩在厚实的衣服里,心里不禁胡思乱想: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
他莫名有些神伤,于是往大衣更深处躲。阮绛轻轻偏头,把脸埋在衣领里,衣领里有张仪的味道:洗发水,和一丝半缕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香火气。
他安心了些,吹风机巨大的噪音里,张仪低声道:“我喜欢你的善良。你的什么我都喜欢。”
然而阮绛还是听清了,他略显疲惫地笑笑,故意把声音提高、想显得放松些,“这算什么善良,没有人会见死不救的。”
他没有回头,但却莫名地感觉到张仪好像也笑了。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张仪替阮绛吹干了头发,他把充电器插上,确认了它正常工作后,这才轻声道:“去睡觉吧,天大亮了我们立刻出发。”
大抵因为洗了澡,再躺下反而感觉没那么潮了。阮绛本以为自己会总想着关于小姑娘的事睡不着,但这天舟车劳累,他没多久便睡熟了,并且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明。
窗外有鸟在叫,和城里听到的不是一个腔调。阮绛晕晕乎乎坐起来呆愣了须臾,突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他瞧见张仪,张仪从卧室走了出去,站在走栏上朝下看。他身后的地上有一串水渍,阮绛打了个哈欠,终于清醒了,站起来朝他走去,“你看什么呢?怎么不叫我,快去找人了——”
张仪一言不发。阮绛走到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发现还是在瞧河道。他发现张仪握在栏杆上的五指都在暗自使劲儿,阮绛偷瞄一眼张仪,张仪脸色发白,眉头紧促,嘴唇也微微抿着。他太熟悉这种神情了,这是不安。
阮绛微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水渍,再观察才发现那串水渍从走栏一直通到床边,似乎是两小滩汇在了一起,左右稍微错开。他总觉得在哪儿看过类似的痕迹。
沿着那水渍走出去一步,阮绛蓦地明白了,这是一串脚印。比他迈开的距离更近,这是女人的步幅。难怪张仪盯着河道看,在他们熟睡的时候,有个女人从河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两人床前。
“她死了。”张仪忽然出声道。
第一百八十一章·少女
阮绛下意识地问说:“你咋知道她死了啊?”
张仪指了指走栏地下,又指指床前的水渍,“看看楼梯上有没有脚印。这是从走栏直接出现的,你觉得活人能做到吗?”
从水里走出来,那大抵跟花园幼儿园的钱姗姗一样,是溺鬼模样的。半夜,这个皮肤被水泡得青紫肿胀的女人,就立在床边用覆着灰膜的眼仁儿一眨不眨盯着两人瞧,阮绛想想就屏住了呼吸,难怪张仪刚才那么紧张。
张仪看出阮绛被自己传染了,安慰性质地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小声说:“不急着走了。我们得想办法打听打听村里有没有少女失踪的,或者说……有没有少女落洞。”
事到如今,再说“要是昨晚直接就去找她”这种话也没有意义了,真的昨天晚上就出去,指不定半个月后韩仕英和霍雀还得再过来查他俩的失踪案。阮绛趁着洗漱的时间一并理了理情绪和头绪,他们是两个突然出现的外乡人,前面有女孩儿失踪,后脚他俩就开始打听,实在太让人怀疑了。
恰好村长来送早饭,阮绛还在楼上,却已经听见了张仪在问话。他问的直白,但措辞还算讨巧,毕竟有一层田调员的身份在,村长似乎没多怀疑,实话实说了他们村寨确实是为数不多还出过落洞的,并且“巧得很”,六七天前就有个十七岁的女孩落洞,自己走到山里面去了。
阮绛竖起耳朵听着,下楼插话说:“家里人没去找吗?”
“其实,咱们现在都不太信这个了,肯定出去找的。”村长边说边叹气,“但是山太多了,山洞也太多了,就算是村里人,也很难能找到人。”
送走村长后,两人边吃饭边分析,那个落洞的小姑娘去的地方不会太近,十有八九有水——村里人既找不到,也有水源可以短暂地维持生命,和之前的占卜以及生魂哭坟也完美地合上了。
张仪这几天话都不算多,在吃过饭后,简直可以说是一言不发了。原因阮绛也大致清楚,在霍雀先前给的报告里,霍哲和杨云燕正是溺亡。
隐含的不安很快也传染了阮绛,他在屋里平白转悠了好几圈,去翻随身的背包。张仪把所有施术的道具都放在里面,方便可以拎着就走,至于那个不知道到底为啥带着的针线包,还被揣在他外套的内兜里。阮绛把东西拿出来一样样检查了,张仪跟个魂儿似的,悄无声息就站在了阮绛身后,把他人吓了一大跳。
“你把我吓死算了!”阮绛回手捶他一下。
张仪一动不动,“你发现没有。”
他面无表情的,扫了眼那包,随手把韩仕英送来的师刀拎出来,包上塑料袋,“别锈了,这肯定是她从家里顺的,以后被发现指不定要她还回去。”
“什么?发现什么!”阮绛刚问完,就又被“豪门轶事”吸引了注意力。“什么叫还回去?”
“她爷爷去世的时候,只给她留了一笔数额巨大的钱,还有自己的骨灰。”张仪面无表情地解释说。他把师刀放回去,继续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阮绛目瞪口呆,“数额巨大的钱还不够吗……骨灰又是,我不明白了……”
“那个家里,真正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是这种东西。”张仪说着,拿指节轻轻敲了下师刀的柄。“我想她爷爷的意思其实是叫她不要接他的班,可是韩仕英不明白……又或者,假装不明白吧。”
她明不明白不清楚,但阮绛隐约有点懂了,“所以除了钱外,还把骨灰也留给了她。”
“嗯。”张仪点头,言归正传。“还有,我刚才是想说,如果山中真的有山神或者精怪在迷惑少女落洞的话,她应该是微笑着离开的。”
“而无论哭坟还是站在我们床头,都是在——”
第一百八十二章·撞针
“喊我们收尸和鸣冤!”阮绛福至心灵,接道。
张仪摸摸他的脑袋,“真聪明。”
他夸的倒也不是多么真诚,阮绛撇撇嘴,拍开他手,“那现在怎么办?”
思考片刻后,张仪轻轻摇了摇头,“其实,这里面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她既然向我们鸣冤,就说明她知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假设这个‘落洞’的‘洞’是真的,如果不是被山神精怪迷惑,那么她走出来一次后为什么还要再返回去?”
好像确实说不通。阮绛想了半天,试探着说:“有没有可能……回来的不是她呢?”
也不知是不是灵异论坛和都市传说看多了,他一开口假设就让人毛骨悚然。张仪赶忙摇了摇头,过去拿罗盘,“不管怎么说,先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所谓山洞吧。我们顺着水道走。”
两人收拾了下随身带的东西,反正还得顺着水道走上很远,张仪干脆把罗盘又挂回了包带上。今天不算冷,阮绛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态好了些,他用手机计算着路程,随口冲张仪道:“你说,以小女孩的脚程,她最远能走到哪儿呢?”
“不一定,”张仪摇摇头,打量四周,这似乎已经到了他自己探索过的位置。“山里长大的孩子,比咱们还能走的可能性比较大。”
到底是城市中长大的,骤然被森林芬馥包围,张仪另一方面的感官变得迟钝起来。鲜有人烟的山林织成了张密网,将他牢牢笼罩其中。张仪隐约只感到清冽的空气中还有一种略显违和的、难以形容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想去细细感受,瞬间的嘈杂却吞没了五感,猝不及防让人头晕……
“张仪!”
他感觉胳膊一紧,身体被人托了把。张仪猝然回神,发现自己竟然险些歪倒进溪水里,是阮绛拽住了他胳膊,把他又给扶住了。
“怎么突然就跑神了?”阮绛埋怨说,“小心点儿,你再掉水里可怎么办。”
把张仪拉远了些,阮绛注意到他面上发白,眉心也微微拧着,似乎还没完全回过劲儿来。他干脆两手捧着他脸颊,一本正经盯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感觉……不太对劲儿。”张仪实话实说道。他摸了摸阮绛的手指,有点凉。张仪继续道:“形容不出来,就是感觉,不舒服。”
阮绛轻轻用额头顶了下张仪的额头,两人慢慢分开,阮绛正色道:“其实我也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我不知道形容的对不对。就是感觉很沉,身体像是落在漩涡里一样,旋转着往下坠……”
张仪愣了下,漩涡,对,就是漩涡!
他腾地一下抓住阮绛肩膀,“老婆,就是漩涡,你形容的太准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