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栖一笑,刚刚的眼神被他收敛干净,扬起的唇角恰到好处,看上去大方端正极了。
池戮一顿。
虞子栖一本正经道:“这才叫眉来眼去。”
池戮沉默盯着他,继而低低的笑了起来。
他一笑,四下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个个戒备机警、如临大敌。
虞子栖余光里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们是不是都很怕你?”
池戮侧身撑着下颌,姿态同眼神比刚刚更加肆意而玩味:“好像是。”
不是好像,是肯定。这种‘怕’不仅从今天其他人想要八卦却不敢看他一眼的表现,还有当初仙魔即将开战,却没有一个人肯当仙界的同盟就能深刻的了解到,池戮此人到底有多么的不好招惹。
虞子栖将衣领往上提了提,担心露出昨夜他留在脖颈下头的痕迹。他这边一动,不等站起身,其他人就自动停住话且十分给面子的望了过来。
虞子栖站直身体,寒冰纱衣在他肩膀留下光,映的他皮肤泛起冷白色,像冻在寒冰中的玉石。
他环视一圈,带着那大方得体的微笑,坦然扬声道:“诸位能今日到场,使我仙界蓬荜生辉……”
他在座首侃侃而谈,池戮便撑着下颌望着他,那视线远比其他人深且蕴含许多难以明说的情愫。
“还有一件事于今日喜上加喜,”虞子栖余光扫了池戮一眼,发觉他一直盯着自己,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宝诰上仙推算得出,仙界战神归来,就在今日。”
四下窃窃私语的声音渐起,虞子栖仍微笑着继续道:“诸位有目共睹仙界挣扎许久才有今日,期间艰难险阻、损毁无数。希望以后大家能够齐心协力,互相帮扶,六界能够安稳和平。”
这话说完,出乎意料没有收到附和声。
其实这是很不应该的,因为此次宴会既然办在仙宫,那虞子栖便是东道主,只要他办的这不是场鸿门宴,那无论他说什么,其他人都该应和几句以示友好。
虞子栖无声看去,发觉他们的目光都非常蹊跷——面上虽然是对着自己这里,却一直觑着旁边的位置。
旁边是池戮。
虞子栖心下明了,大大方方的看向池戮,“魔尊以为如何?”
池戮仍旧在看他,自进了华明殿,始终他都不曾把哪怕一寸视线分给其它,闻言仍不错眼道:“仙尊说了算。”
四下立刻响起一片刻意压制着松气声的附和,也不仅仅是附和,看那脸上神色,似乎是从心底里为不用打仗而高兴。
虞子栖适时道:“今日不谈正事,以免扰了兴致。仙界备好美酒佳肴、弦声舞曲,不若效仿凡宫宴会,望诸位今日务必尽兴而归。”
他已经谈了几句正事,又说‘不谈’,这属实太虚伪客气了。
但是满座没有一个人胆敢放肆指出,顷刻间就恢复成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模样。
丝竹管弦声随着他话音落地同时响起,仙云随着舞姬轻盈的身影缓缓流动,带起的微风夹带着从香樟林传上来的香气,扑在每一个人的面上。
虞子栖坐回位置上,又朝上提了提衣领,然后往池戮那边一靠,肩膀抵着他肩膀道:“你总看着我干什么?”
池戮看着他包裹住白玉脖颈的衣领,唇上露出了浅浅的窝:“仙尊今天功力不足,中间卡壳了。”
虞子栖只要一看到他笑,就觉得没什么好事。他嗤笑一声,回到原位:“你一脸发春的盯着我,我若是不卡壳,才是有毛病。”
池戮跟着他一起笑。他坐也不好好坐,支着一条腿,膝盖顶起的衣摆撑出棱角分明的线条,看起来确实不像什么好人。
虞子栖摸了一把被乌靴包住的长腿,还顺手勾了一下搭在他大腿上垂了一半的衣带。
池戮说:“要摸你就光明正大的摸。”
虞子栖扫了一眼四处,说道:“这也不是个适合光明正大的场合啊。”
池戮眼睛压窄,里头闪过许多不怀好意。
虞子栖被他用这眼神盯着,觉得要糟,立刻转头去看四下觥筹交错,一边忍不住转移话题:“其实真正的不安定因素只有你一个吧?”
池戮笑笑不说话,无声的默认了。
虞子栖“啧”道:“年纪轻轻那么好斗,混吃等死的滋味多么美好啊。”
池戮一手撑着头,一手环到他身后去,“如果六界统一,那就再也不用担心会有战争。不比战战兢兢的设计、绞尽脑汁的谋划来的一劳永逸吗?”
从来都是为了扩张和侵略而战,没听说过为了止战而战,他这个发起战争的脑回路倒是十分新奇。
虞子栖打量着他,然后倚在桌上,同他一样撑着下颌,说:“永远不会‘一劳永逸’,只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池戮看着他。
虞子栖弯唇一笑。
二人对视数息,就在虞子栖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他倾身一动,很快的凑过来在唇角上印了一下。
虞子栖一惊,甚至来不及反应,带着热度的唇就已经离开了。
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光明正大的不要脸!
虞子栖睁大眼睛,不及说话就听池戮说:“不好意思,没忍住。”
虞子栖扫了一眼四周,凑近了些语重心长道:“不,您太好意思了。”
池戮笑眯眯的看着他,虞子栖谨防他又突然搞事情,往后撤了撤。
哪知池戮随即追了上来,离他不过毫厘之差,低声说:“其实你要是不介意,还有更刺激的事情。”
虞子栖一手盖他嘴上,将他推回原位,威胁道:“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池戮坦然一抬手,做了个类似示弱的手势,然后继续撑在桌上看着他。明华殿的光点不亮他的瞳孔,但是倒影其中的虞子栖可以。
虞子栖“啧”了一声,也看着他。
下头喧闹声此起彼伏,缭绕乐声连续不歇,座首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视,眼睛里一丝空余的位置都腾不出来给其他人。
直到晓风在一旁紧张的说:“仙尊,裕龙殿上空霞光万倾,想是战神、战神快回来了!”
正说着,金色的霞光越过通天柱照进了华明殿。
定元率先凑了过来,对着虞子栖低声请示道:“仙尊,我能不能带着小殿下去云海转转?”
云海是仙界禁地,多少年来也只进去过一个外人——池戮,现在已经是自己人了。
虞子栖“嗯?”了一声,“约会去啊?”
定元颇有些害羞,笑着指了指北面的客桌。虞子栖随着看过去,只见一个极年轻的漂亮姑娘坐在那里望着这处,见虞子栖看过去,便露齿一笑,行了个礼。
大约是因为今日宴会的缘故,她穿的大方得体,并不过分出挑。但是那张巴掌脸却尽显美艳。
“北海的小殿下?”虞子栖问。
定元点点头,期待着看着他。
仙界与北海的这桩亲事若是真能成,等蛟王身陨,小殿下即位,那才是真的一劳永逸。
虞子栖望了外头越来越盛的霞光一眼,沉吟道:“梦千里就快回来了。”
定元很快的解释:“正因为战神快到了,我才赶紧着带她出去。战神那张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虞子栖“嘶”了一声,“定元,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心机呢?”
定元嘿嘿一笑,虞子栖道:“去吧。”
这便是允了。定元高兴的行礼:“谢谢仙尊!”
“不着急,”虞子栖皮笑肉不笑的说:“家底都给人家看了,若是最后亲事不成,我就打断你的腿。”
定元一哽,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来,“不会的。”
虞子栖以为他说的是‘不会不成的’,没想到定元郑重道:“仙尊不会打断我腿的。”
虞子栖玩味笑一声,“要不你试试吧。”
定元刚要继续皮,余光里头看着坐在一旁的魔尊正盯着他看,这下瞬间吓的差点魂飞魄散,他求饶般一捧手:“我这就走,仙尊,告辞!”
虞子栖糟心的一摆手。
喧闹声渐渐停了。
霞光先是照进门扉,既而步步侵占,彻底的占领了华明殿每一寸角落。与此同时,虞子栖听到了外头低低的龙吟。
他霍然起身,大步往外走,众仙一齐鱼贯而出,站在门前仰头去望。
只见高空之上团云嶙峋,间隙之中露出闪闪发光的龙鳞来。
彩霞在虞子栖脸上镀上一层橘红色的光,显得他整个人气色很好。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手心里却热的将要溢出细汗。
神龙甩尾而来,把仙云搅合的胡乱翻滚,整个仙界都成了一幅雾蒙蒙的景象。
浓雾散尽,神龙现身。
梦千里从雾中缓缓走近,先哑着嗓音唤了一声:“仙尊。”
他着华贵繁复的仙君礼服,头上别着金光烁闪的钗,一眼看过去仍旧高高在上。精致明艳的五官清晰的展露在仙云之后,那侧脸弧度如同宝玉雕琢,眼眸耀耀生辉,甚至每一根眼睫都映着火红的光,显得温柔而多情。
真正到了这一刻,虞子栖反倒镇定下来。
“回来了。”他说。
梦千里低低“嗯”一声,明亮的双眸直直望着他,半晌嘴唇轻轻阖动:“仙尊安好吗?”
虞子栖上下打量他数次,发觉他脸色稍显苍白其他无异,才算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都好。”
梦千里随着他一起笑了起来,他环顾一周,目光在每一处短暂停留,继而收了回来。
虞子栖说:“商云在凡间领兵打仗积功德攒香火,所以你才能回来的这么快。”他稍作停顿,继续说:“想必他也快回来了。”
一万年。
快吗?
也快,也不快。
梦千里收了笑,眼中波光闪动,比七彩苍穹还要好看。他轻声说:“我知道。”
仙云造就的浓雾继续消散,逐渐分于天归于地,隔绝出一片清明来。
清明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玄衣黑铠的人。此人远远站着,隔着无数尚且停留的零星云雾望向这边。
即便距离如此之远,这一眼里头饱含的‘不可说’也令人一眼看出蹊跷。
然而梦千里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虞子栖顿了顿,说:“回来就好,你刚刚归来,若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休息。”
梦千里沉默少许,因为脸色苍白的缘故,显得眉目之间有些冷仄,“没事。”
虞子栖朝着四周示意归位,人群这才热络起来,纷纷朝着梦千里打招呼。
梦千里一一颔首,随着人群一齐回到殿内。
轻缓悠长的乐声再次响起,远处的人影也走近了。
商云大步进殿,无论是结实的手臂还是有力的脚步,都与之前不尽相同。他越走越快,表情跟手腕上的肌肉绷的一样紧,然而不管他浑身动作几何,眼神始终一动不动的盯着梦千里。
他的步伐更有力,眼神也更坚定了。他离的越近,给人的压迫感越厚重,直到了梦千里跟前,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却陡然一退,变作了踌躇。
梦千里走到桌后,落座之时方才看了他一眼。
商云浑身一震,紧接着刻不容缓两大步上前,伸出长臂狠狠的一把将他拽到了怀里!
他丢下凡间战场数万将士匆匆赶来,衣裳也来不及换,磨的仅剩下薄薄一层的胸甲上还有尚未干透的血迹和无数灰尘。
他特意洗了脸,估计过程十分迅速,因为额发还湿着,下颌角处也有来不及擦干净的水渍。
梦千里被他紧紧抱着,被蹭在耳畔的凉水激的说不出话。
“……师父,”商云嗓音哑透几乎无法发声,他缓了许久,喉咙滚动数次,才嘶哑着声音说:“我的鲸云没了。”
梦千里耳朵里听着这音调,胸腔连着肺,叫他震的一齐发起颤来。
商云手臂上坚硬冰凉的甲片硌在他的腰间,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梦千里看着他湿透的发梢还有红尽的眼底。他一张嘴,竟罕见的失声了。
商云用脸颊贴着他的侧脑,下颌被包笼碎发的精致环钗压出深刻的红痕。他将人抱的更紧了,像要将他整个人揉碎。
然后六界的人便看到,传说中战无不胜、一举捏碎两万神兵魂魄的商将军哭了。
眼泪顺着梦千里的脖颈流进衣领深处。梦千里一顿,终于伸出手拍了拍他结实的肩。
他轻呼一口气,双肩微微回落,带着不知意味的宠溺低声责备道:“没出息。”
今日六界所到人数众多,一齐望着他们发呆。
前有不知羞耻的仙尊,众目睽睽之下就打情骂俏,如今又来一个不顾礼仪的将军,把六界的高岭之花抱在怀里伤心的哭。
不知道六界各位心中作何感想,虞子栖转过头,挥手示意宴会继续。
接连被打断的琴音舞曲再次响起,殿中高谈阔论换作低声细语。
虞子栖看着座位上不同的音容笑貌,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酸涩来,满是深意的感叹道:“一万年了。”
“嗯,一万年,”池戮挨着他说。
他这语气十分罕见,虞子栖不禁一屏气,等着他的后话,只听他问:“仙尊烦了吗?”
他过去的许多年虞子栖都不曾参与,到如今,参与过的也只是九牛一毛,对于很长的往事和更长的今后来说,短的不值一提。
但是池戮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充足,他希望时间慢一些,好让他细细体味,但是一万年竟眨眼就过去了。
他唯怕虞子栖烦。
虞子栖看着他,相挨的地方透过衣料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半晌他浑身松懈的呼出一口气,堂而皇之的握住他的手,道:“主要太忙了,没顾得上烦。”
“那以后会烦吗?”池戮反手握住他指尖,手腕紧紧压着他腕间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