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也说不定不是在外面发生意外,而是什么突发的疾病或者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滚下来摔坏了头……人要死的话,方法太多了。
一转头,心里打了个凸。
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堂子里来了,站在柜台后用一种莫测的眼神盯着他看。
重六赶紧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跑过去跟掌柜问好。祝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番,仿佛第一次见他一样。
重六被他看得后脖子发毛,讪笑道,“您干吗这么看我啊?您这看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祝掌柜伸手在算盘上打了几下,慢慢问了句,“你跟客人聊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聊了聊传度大典的事。”
掌柜又瞥了他一眼,“有些事,不该你管的,就不要去管。”
难道掌柜刚才听到他和那桌柒曜真人的迷弟呛呛?
“哎……我记着了。”重六乖乖地回话,“我也只是和客人随口说几句。”
掌柜的瞟了他一眼,也不知道相不相信他的话,“行了,现在饭点也快过了,中午茶点时间所有人都往山上跑也不会忙,朱乙一个人盯着就行。你去帮我跑个腿。”
“行啊,您吩咐。”
祝掌柜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到柜台上,“你带着这封信,去紫鹿山玉贞观,交给一位名唤太曦的女冠。”
重六瞪大眼睛,“玉贞观?那地方我一个男人能进吗?”
玉贞观是青冥派所有的女弟子居住修行的所在,平日里就连男香客也只能在规定的两个时辰之内进入里面的王母殿敬拜,而且全程都有几个不苟言笑的老菩萨在旁边盯着,以防有不怀好意之徒尝试混入其他女冠们修行的殿堂里去。
现在敬拜的时间差不多已经要过了,就算他一路跑过去也赶不及啊。
“今天山上有传度盛典,女冠们也会出席,所有人都集中在天王殿,玉贞观基本是空的。你绕到南门,在那边等着,午时她自会来找你拿信。等她看完信后,会给你一样东西,你记住,不要直接接触那样东西,一定要隔着布料或者其它的任何包裹。把那东西带回来给我便好。”
重六听着整件事都十分奇怪,仿佛掌柜在和某位仙姑偷情似的……
昨晚是罗家娘子,现在又是道门姑姑……这掌柜平日里看起来不解风情的样子难道是装的?
难道掌柜其实非常的……不正经?
也不知道是不是重六的怀疑透过眼神传达给了祝掌柜,东家翻了个白眼,用手指头戳了下重六的额头,“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赶紧去!”
“是!”
刚跑出一步,忽听掌柜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唤道,“哎等等,这个你拿着。”说着将一袋铜板塞到重六手里,“去租匹马,路上自己买点吃的。这一来一回耗时不少,别饿着。”
重六感动地仰望掌柜,“东家您太客气了!”
掌柜的嘴角挂上了一丝不甚明显的微笑,对他划拉了下手,“行了别装了,赶紧的吧,早去早回。”
第4章 嫁衣(4)
重六没有租马,因为他不大会骑马,但是他找到了经常往来山上山下收购道士道姑们种植的蔬菜的李大富,给了几个钱便坐着他的驴车出了城。
如今已过了春分,刚来时那种万物萧条的冬日气味已经逐渐被微醺的和暖香味浸染。汴河边那一排柳树随着温柔的风款拜碧条,柳絮如晴雪在空中打着旋,在地上团成白绵绵的云。道路旁的野花不论二月兰、地丁、车轴草还是迎春都洋洋洒洒地开着,繁星般倾洒在如烟的草丛中。
重六迎着风闭上眼睛,便感觉那淡淡的花香簇着春日大地蒸腾的生机徐徐袭来。他最爱春日,那熬了一个冬天的凄寒风雪后终究迎来的曙光,仿佛就算是再不幸的生活也能看到点希望。
大路上车马拥挤,全都是赶上山去看师公戏和传度大典的人。李大富赶着车走走停停,便跟重六闲聊起来,“你也是告了假上山看热闹的?”
重六也懒得把缘由说得太清楚,于是附和道,“是啊。”
“你见过这柒曜真人没有?”
“我来天梁这才多少时间,还没那个福气。”
“我倒是见过一次。去年中元节时候祭祀,观离真人身体不适没法主持大典,就是柒曜真人主持的。真是没想到,一个修为那么高深的神仙竟然那么年轻,我估摸着也就二十出头,搞不好跟你差不多大。”
重六挑起眉毛,“他也可能只是驻颜有术?赶明儿应该让石榴街的姑娘们去请教一下护肤心得啊。”
“哎呦可不敢乱说,你也不怕遭天谴啊!”
“我一个小跑堂,老天爷才懒得管我说了什么呢。”重六嗤笑着,把怀里的油纸包打开,拿起葱油胡饼咬了一口。
进了山也是一派沸沸扬扬,原本清净出世的山林硬生生被喧腾的人声拉入凡尘。显然柒耀真人的地位在如今的三大修派中是数一数二的,光是居士团就已经看到了至少三波人马,拉着横幅举着幢幡华盖,鲜花贡品用好几辆马车拉着上山去。重六听到那些少年少女们兴奋地谈论着真人几个月前去白鹭关军营驱鬼的英雄事迹,痴迷的赞叹声尖叫声此起彼伏……重六于是暗叹这柒耀真人在方士界混得可真是风生水起。
被这么多人喜欢和崇拜,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重六虽不愿承认,但到底是有些羡慕的。
车马走到半山腰的地方重六便跳了下来,避了人群寻了条小路往今天大概十分冷清的玉贞观行去。
经过一片竹林,便是玉贞观的南门了。那扇朱漆小门紧闭着,在一片翡翠竹子间分外显眼。
重六在门外的白墙旁边蹲了一会儿,拿出掌柜的信来,看着那写在信封上的几枚风雅飘逸的小楷。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重六轻声读着那两行字,翻了翻正反面,没看见落款,也没看见收信人。就这么没头没尾的两句诗,带着一股子幽怨的不祥。
这也不是情诗啊?
重六正纳闷间,忽然听到门扉响动。他连忙站起身,正好迎上那被打开的朱漆门后一双温婉的眼睛。
一名头披素巾身穿青纱裙的女冠从门里出来,先往四下里望了望,确认没有他人后才再次将目光落在重六身上。重六赶紧弯了弯腰,问道,“仙姑,请问您的道名是太曦吗?”
女冠对他行了个拱手礼,“正是贫道,小兄弟可是来自槐安客栈?”
重六赶紧双手将信奉上,“这是我们掌柜让我交给仙姑的。”
女冠接过那封信,眉间凝重之色愈甚,仿佛半是希望看见这封信,半是极力想要隐藏的不安和……恐惧。甚至在拆信的时候,手也在不甚明显地颤抖着。
为什么她看到掌柜的信会害怕?
见女冠久久不作声,重六只好问道,“掌柜说,您有东西要让我带回去?”
“啊,是的……”她仿佛突然从那种被恐慌摄住的出神状态中清醒过来,从袖中拿出一样用手绢包起来的东西。
原本重六以为会是什么簪子啊、玉佩啊、刺绣啊这一类常见定情信物,却万万没想到她将帕子打开后,看到的是一块用红丝线缠绕起来的黑乎乎的东西,大约有鸡蛋那么大,油亮亮的,仿佛还有一圈圈起伏的环状纹理。
重六再仔细一看,鸡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
那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枚硕大无比的蚕蛹!
重六不是没有见过蚕蛹,但是这么大的……简直是怪物。且那肉质的油亮的外壳上随着观察角度的改变,隐约流转着一种古怪而混沌的色彩,有些像是紫色,又有点像是绿色,仿佛是活的一般。
这么大的蚕虫要是变成蛾子……那得多大一只?
“用手拿的时候,一定要捏着红丝线缠住的部分,或者用布包起来,不要让皮肤接触到它。”她说着,又将手帕包起来,递给重六,“告诉你们掌柜,今晚子时我会带着我师父准时到那里。”
师父?
怎么还有她师父的事儿?
重六看着那手绢包,根本不敢动手去接。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那玩意儿……是活的还是死的?”
见他胆怯,太曦轻笑几声,眉目间也柔和了些,“怎么,你们掌柜没有告诉你要拿回去的是什么吗?”
“……没有……”
“是死的还是活的,有时候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的问题。”仙姑高深莫测地说道,“只要你不要直接接触它,是不会有事的。放心。”
重六只好伸手接过那古怪的蚕蛹。隔着一层布料,他还是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令人不适的温度,恍惚似乎还有点蠕动的错觉。
现在重六彻底相信掌柜跟这位仙姑肯定不是偷情的关系了……绝对不会有人送这么恶心的定情信物。
重六辞别了太曦,双手捧着那鬼东西开始往下山的路上走。那小心翼翼的感觉,就仿佛他捧着的是什么易燃易爆的危险物品。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微风穿林打叶,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和锣鼓丝竹声遥遥传来,传度法会已经开始了。下山的路上人渐渐少了,大约都已经在山顶看法会了。重六避开大路,从一条比较僻静的捷径下山,一路踢着路边的石子吹着口哨,渐渐也忘记了身上带了个什么古怪的东西。
忽然间,他的脚步顿住了。
前方有人影穿梭在林木间,藕色衣衫,看着十分眼熟。
那不是徐寒柯吗?
重六心中暗骂,不是都告诉他们了今天不要出门,这人怎么还是跑出来了?而且他那个副官柳盛呢?为什么只有他一人?
重六皱眉,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去。徐寒柯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
他的身体微微向后仰,右手却直直地伸在前面,姿势有点僵硬。
就仿佛……在被人拉着走似的。
可是分明没有人拉着他那只张开的手啊?
“徐官人!”重六喊了一句。
这么近的距离,按理说徐寒柯应该能听到他的喊叫才对,但是他没有回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重六于是向前小跑了两步,又喊了声,“徐官人!你去哪啊!上山的路不在那边!”
徐寒柯就像是聋了一样,打定主意不搭理他。重六低声骂了句,“能不能别胡乱作死啊大哥!”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纵然徐寒柯是不是真的会在今天身亡跟他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系,非亲非故的,他并没有那个义务一定要救他。但既然听到了那个数字,就已经被迫被牵扯进来了。如果徐寒柯真的出了事,他恐怕也难以原谅自己。
下次睡觉还是在耳朵里塞上棉花吧……
那徐寒柯看上去弱不禁风,仿佛走得也不快,可重六小跑着竟难以追上。他眯起眼睛,紧紧盯着那在林木间闪烁的藕色衣摆。
这小宪司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去?怎么越来越偏了?
道路早已消隐在茂盛的灌木和草丛间,脚下磕磕绊绊,简直寸步难行。重六几乎要以为徐寒柯或许会轻功,不然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走得健步如飞?
整个过程中,徐寒柯对重六的呼唤依旧充耳不闻,一往无前地前进着,似乎还在嘟嘟哝哝说着什么。
忽然间,眼前一阵明亮。茂盛的树林断掉了,阳光倾盆泼洒在脸上。
重六心脏猛地一停。
前面的山路断裂开来,形成一道高崖,面对着远方连绵如海涛的崇山峻岭。映着高远的白日苍宇,本该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壮丽山河之景。
可是徐寒柯还在往前走,仿佛根本没看到那山崖一般。
重六撒丫子冲了上去。
“徐寒柯!停下!!!”
眼看着徐寒柯的一只脚就要买空,重六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及时追上,一把揪住了徐寒柯的衣袖。
就在那一瞬间,突然间一种极为诡谲而恐怖的感觉如电流一样透过他抓着徐寒柯衣袖的手,通过了他的身体。
那一瞬间,他看见,原来是有一个东西扯着徐寒柯的右手的。
那东西大约是一个五六岁小孩子的大小,但那绝不是一个小孩子。那像是一个软趴趴的没有骨头东西披上了一层人皮,那皮肤堆满细密的褶皱,由于没有骨头和肌肉,全部都是脂肪,在空气里簌簌颤动,变化形状。它并不是用手指抓住徐寒柯的右手,而是用整条手臂缠了上去。从那皮肤的褶皱间还有数不清的红色丝状物蔓延出来,如黏网一般附着在徐寒柯的衣服上和皮肤上。
就在那一瞬间,那东西也转过“头”来,扭曲变形不断蠕动变化的面孔对上重六,五只随意分布的埋在褶皱间的眼珠同时盯在了重六身上。那空洞的、陌生到极致仿佛脱离了人类的理解能力的视线带着冰冷的恶意,黏着在重六因惊恐而睁大的视线中。
那红色的丝状物像是活起来了一样,电光火石间沿着徐寒柯的身体蔓延到了重六的手上。重六大叫一声松开了手,慌忙甩着自己的手腕想要将那红色的东西甩掉。可是再仔细一看,手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再一抬头,那怪物也不见了。徐寒柯一脸困惑茫然站在悬崖边,看着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重六。
“你是……槐安客栈的那位跑堂小哥?”
重六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走到悬崖边,往下看了看。
至少有百丈高的悬崖,下面密集地生长着不少细长的枯木,大约是一场山火后留下的残骸。尖锐的树干如刀子般插向天空。若是摔下去,定然会像烤肉串一样穿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