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起夜解手回来的福子眯着一双惺忪的眼睛看见重六蹲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的,吓了一跳,“妈呀六哥,你大半夜蹲在这儿出恭吗?”
重六翻了个白眼,斥道,“你才出恭,赶紧回去睡觉!”
“哦……”福子委委屈屈地走了。
重六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放弃了学习掌柜的方法。想来他也不过才来槐安客栈半年,他没来之前掌柜不在客栈的时候不也没出过什么事吗。
廖师傅肯定什么都见过了,况且这两天门可罗雀的,也忙不到哪去。
他也不必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廖师傅告了假,收拾了一个包袱,把他的那只木盒也装了进去,揣上工钱便跑出客栈。
他在渡口搭上了一条往百蝥泽的方向驶去的渡船,希望乘着今日的顺风可以快一点到达。一夜都没睡好的重六抱着包袱窝在船舱里,听着周围挤得满满当当的行商们热闹地闲聊着路上遭遇的奇葩客人,渐渐就打起盹来。
不知睡了多久,重六忽然惊醒了。他不确定是什么将他从睡梦中搅扰出来,睁着一双朦胧尚未聚焦的眼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随着波浪轻缓地摇晃。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破浪打在船底发出的悠缓声响。
颜色……不太对……
怎么这么暗啊?
他揉了揉眼睛,坐直身体,而后便忽然全身僵硬。
船舱了所有的人,不论乘客还是外面摇橹的船夫,都面无表情,高高仰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望向天空的方向。
他们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眼珠子瞪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噗地一声从眼眶里爆出去。
哪怕他们的头顶明明只是船舱……
重六立马清醒了,坐直身体,伸手在他旁边最近的那个行商的面前晃了晃。那人一丝反应也没有。
重六尝试着伸出手,推了推那人。可他触碰到的人却冰冷而坚硬,仿佛是亘古就坐在这里的,古老的岩石一般。
汗毛直竖的感觉再次摄住了他,一种无法理解的荒谬和阴寒就如这狭窄的船舱,正不断向他收缩。他慌忙而跌撞地从船舱爬出来,站在甲板上,身体却因为渐浓的寒意而瑟瑟发抖。
一团浓雾包裹着小船,四下都是荡漾着重复波纹的黑色睡眠。
这水的颜色……原本有这么深吗?
他们这是……驶到了哪里?
雾气将周章一切都遮掩了,能望见的,只有远处一团沉厚浓重的黑影。
仿佛……是一座岛?
河面上怎么会出现这么巨大的岛屿?!
而且汴河的河面有这么宽吗?
他忙去摇晃船夫的身体,可是船夫也如所有人一样,纹丝不动,只是僵挺着脖子,望向天空。
重六不由得也抬起头来,看向晦暗的天空……
那是……
下一瞬,他的眼睛也陡然睁大,他的身体中每一滴血都凝固成了石头,他的头脑也在一瞬间,爆炸出千万种疯狂的色彩。
他尖叫着跳起来,头猛地撞到了船舱棚顶,吓得周围的行商东倒西歪一片。
重六猫着腰,穿着粗气,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眨着干涩的眼睛,缓缓地环顾四周。
颜色……颜色不一样了……
颜色恢复正常了……
众行商懵然地望着他,一名五十多岁的大叔笑道,“做噩梦啦?”
另一名行商笑道,“梦里被媳妇打啦?”
众人哄笑,重六却笑不出,讷讷地坐回原位。
梦?
那摧毁神志的恐惧感尚且残留着一丝粘腻凉滑的尾巴,粘附在他的心脏上。那种头脑都要炸开的感觉,过了半天才稍有缓解。
问题是……他想不起来最后他到底在天上看到了什么……
就像是从前经常发生的,明明前一刻在梦里还无比鲜明的场景,却在清醒的一瞬间就飞速忘却,如流沙一般无法抓住。空留一种不甘而懊恼的空洞感在头脑里。
而这一次,那空洞感是如此强烈,令重六几乎有点恶心,想要呕吐。
他确实冲出船舱,扒在船舷上,把早上吃的早点都吐了个干净。别的乘客和船夫都在笑话他,说他是个没经过风浪的傻小子。
船靠岸后,距离百蝥泽便只剩下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了。他用自己存下的工钱租了匹马,战战兢兢地爬到马背上,夹紧了马肚子,不甚熟练地扬起马鞭。
跟小舜学赶车的时候顺道学了学骑马,问题是……真的不太熟练。马跑起来的时候,他吓得差点就一头栽下去。
重六整个人八爪鱼一样扒在马背上,心想自己这次为了掌柜真是去了半条小命了……
百蝥泽隐藏在碧耳山那古老且人迹罕至的深林之中。一片广袤的水泽,里面长满了芦苇、盐角草、千屈菜,水面上飘着一朵朵金黄色的睡莲,水下密布着长长的藻荇。数不清的蚊虫在水面上盘旋、产卵。一棵棵黑皴皴的死木如刀尖一样插在水泽中间,在一片生机盎然的生命的肿泡中提醒着此地的危险和神秘。
重六也没去过百蝥泽,但是他有一张根据收集到的信息粗略画出的地图,只能把马栓在山林外一处显眼的地方,根据太阳的方位大致按照地图上标记的地方走。
等到他满头大汗地走到水泽附近时,天已经快黑了。
水泽边确有一颗柳树,只是那柳树长得古怪。树干如快要折断的脖颈一般倾斜着探向水面。那一头重重的绿色枝条便真的如一名正在洗头的女人,将发丝浸入水中。
鬼发柳……这名字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关于百蝥泽的鬼故事在天梁城一代颇为流行,关于这鬼发柳的传言占了三分之二。有人说是有女人在洗头的时候不慎落水而死,怨魂化作了那棵柳树。谁要是敢站在那树下,就会被她拉入沼泽里当交替。
重六当时只觉得传言可笑,谁家姑娘会闲着没事跑到那深山老林去找个脏了吧唧的水泽洗头啊……
但现在他看到这颗柳树的样子,便也稍微能理解这谣言是怎么来的了……
距离子夜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重六看准了地点,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后便走开了一段距离,寻了一处僻静的山坡背面,打开包袱,开始换衣服。
他换上了当初掌柜送给他的那件荷茎绿色的交领阔袖长衫,摸索着将两鬓的头发挑起,在头顶挽了发髻,插入一根样式简单的青玉笄。
他蹲在山坡下,吃着廖师傅给他打包的辣菜饼,耐心地等着时间缓慢流逝。快至子夜时分,他戴上绿度母面具,拿上装着他文房四宝的木盒,将包袱藏在一截空心朽木中,而后便抬步走向沼泽。
夜色里的鬼发柳显得愈发阴森骇人,尤其冷风一吹,那些枝条跟着款摆,总有种是树在自己摇动的错觉。
重六挺直腰板,负手而立,全然不见了槐安客栈小跑堂的影子。
子夜正,一灯笼光影从远处缓慢接近。重六眯起眼睛,看向来人。
若不是知道会有人来见他,怕是要以为那是一道鬼火了……
来人身形高瘦,一席飘逸讲究的浅蓝色长衫外罩米白拢纱,头上戴着雅致的银色发冠,而面上则如重六一般,戴着一面龙王面具。
两人见面,也不说话,同时相对深深一作揖。而后两人各自拿出一只木盒,打开后取出里面的砚台,将砚台翻过来,露出背后刻画的几枚符号给对方辨认。
半晌后,对面的“龙王面具”点点头,用一道沉稳但疏离的声音说,“你是何时来到天梁的?”
重六道:“已有半年了。”
龙王面具道:“你是刚刚出来的?怎么会选天梁城这样一个地方。这里的水太深了。”
“正是因为水深才更有值得深挖的地方。”重六不想浪费时间,便直截了当地说,“这位师兄,我需要调用京畿路的几条天龙脉。”
对面的人沉默片刻,嗤笑道,“你初来乍到的,倒是真敢提要求。天龙脉也是你能碰的?”
“师兄,我知道这其中利害。但此事涉及另一桩秘密,会极大地牵扯到负责天龙脉的诸位。我需要疏通僵局,但毕竟势单力薄,现下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龙王面具却根本不将他这新人放在眼里,口吻倨傲地说:“天龙脉埋得那么深,除非有六位先生直接下发的朱砂令,否则决不能动。你啊,还是先回师门好好学学规矩再出来吧。”
重六叹了口气,开始在盒子里翻找。他一件一件将盒子里的笔墨本册都拿出来,一一摆放在地上。最后,他将盒子的夹层翻了起来,转过来,给龙王面具看。
却见那夹层里,赫然躺着一块……人皮!
带着一颗朱砂痣的,风干的人皮!
龙王面具下的脸愀然变色,双眼瞪大了透过面具的眼洞,无法理解地看着重六。
“你……你怎么会有……”
重**上夹层,十分谨慎谦逊地说道,“师兄见谅,家师曾叮嘱,不得轻易动用此物。但如今,此秘密涉及天家命数,我不得不动用了。”
家师……
这绿衣小子竟然是……
那龙王面具向后退了一步,收起了刚才身为前辈的倨傲,甚至微微弯了背脊,显得谨小慎微。
“既如此,给我三日时间,我会立即着手安排,通知京畿附近所有相关人士。”
重六松了口气,深深一揖,“有劳师兄了。”
第36章 苏郎扇(3)
祝鹤澜盘膝坐在床铺上,手里拿着本狱卒给他找来打发时间的诗集,缓慢而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坐牢……真是无聊啊……
准确的说他不能算是被关进了大牢,更像是被暂时软禁接受盘查。从此地去昭宁路提点刑狱司太远了,于是徐寒柯征调了县衙的大牢来关他。
徐知县是个喜爱干净的人,就连他的大牢也十分整洁。墙壁刷了大白,地上也没有多少灰尘,除了床铺太硬这个缺点外,甚至可以说是比较舒适的。
进来已经三日了,徐寒柯都没有露面。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就算他提出要打发时间的书籍也都一一满足。
祝鹤澜知道,这是徐寒柯在故意晾着他,让他心急,让他焦虑,让他的担忧无处安放,渐渐变得冲动燥乱。若是对于一般人,或许这一招确实会有点效果。
只是祝鹤澜对于这种事实在是见怪不怪。
这倒像是个难得的假期呢……
又翻了两页书,忽然有牢门被打开的声音,零碎的脚步声自远及近。祝鹤澜没有挪动身体,仅仅抬起眼皮,从书本的上方瞥着出现在牢门之外的二人。
徐寒柯今日穿了一身朱红官服,头戴官帽,比从前那文弱书生的打扮多了几分庄重气魄。他一站定,便有一名军官粗声粗气地对着祝鹤澜吼道,“还不给大人跪拜行礼?!”
徐寒柯却皱起眉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那军官突然爆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拍着胸口横了那军官一眼,“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吓死我了。”
军官连忙乖乖低头,竟有几分委屈。
柳盛叹了口气道,“你先下去吧。”
军官和狱卒纷纷离开,只剩下徐寒柯柳盛,以及牢里动都没动过的祝掌柜。
徐寒柯看着祝鹤澜文质彬彬地道,“祝掌柜,实在抱歉,我日前因杂务在路上耽搁了,今日才到天梁城县衙,让你久等了。“祝鹤澜放下书本,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偏着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徐寒柯,看得徐寒柯竟也有些发毛。他只得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喉咙,道,“这一次拘捕阁下,是以谋害忠王、利用邪术牟利祸害昭宁路数地共计五条命案的嫌犯名义。再过两天便要升堂开审了,不知道祝老板是否做好了准备?”
祝鹤澜轻笑几声,看徐寒柯的表情,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能开搜捕令,想来是收集到了不少证据了。真是辛苦徐大人了。”
徐寒柯道,“以我手中掌握的人证物证……你的前景可不是太妙啊。光是忠王一案,就足以株连九族了。”
掌柜听罢,哈哈大笑,“那敢情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的九族是谁呢。”
“的确,你的户籍是伪造的,你的来历不明,同样是一条罪,只是和你其他的罪名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徐寒柯微微眯起眼睛,“你贩卖那些危险的物品害了那么多条人命,那些钱你拿的倒也心安理得。”
祝鹤澜缓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慢悠悠地说,“徐大人,咱们打个比方,好比说我是个卖老鼠药的。我在这包老鼠药上清清楚楚写了应该怎么使用,千万不能怎样使用,使用失误后可能产生怎样的后果,如何有效补救……但是我的客人就是想要用老鼠药拌饭吃,吃完还不叫大夫。最后他死了,我可算是有罪?“柳盛皱眉,“强词夺理!你明明知道那些物品会害死人引起骚乱十分危险,还故意卖出去,这跟卖老鼠药能一样么?!
祝鹤澜淡淡翻了个白眼,似乎已经懒得跟他多解释一样。
柳盛感觉到了对方表情中传递出的一丝丝轻蔑,心里愈发火大。但是徐寒柯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承认,我朝律例中尚未在带秽物品这一类别上进行过任何规范,你若是用这一点来自辩,我也会酌情考虑。不过,祝掌柜自己也知道那些东西……还有能够制造那些东西的人或者……其他的什么,若是没有个规章,没有人管束,万一发生了什么失控的事件,官府要如何应对?难道都靠你这个客栈掌柜来处理吗?”徐寒柯用近乎温柔的语气劝着:“凡是若无法纪规章,就会生乱,就会失控。这样的道理,祝掌柜这样的聪明人定然是了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