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一核实名字,水手们自己相互确认身份,可就是找不出多出来的一个人是谁。
“会不会是出行的时候数错了?”徐寒柯道。
也有这个可能,于是众人继续前行。忽然又听到一声惨叫。
这次停下来一数,又多了一个人。
于是众人头皮都炸了,如果上一次是数错了,这次怎么解释呢?
他们更加小心地核对身份,互相辨认。可大家都相互认识,没有异常。
多出来的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混入他们中间了?
于是怀疑瞬间开始在这一队原本就不够团结的队伍中滋生。大家互相盯视,都带着几分狐疑。
“意识入侵……”祝鹤澜低声道,“恐怕天辜人就在附近,甚至可能已经在我们中间了。这里的秽气对大巫的法术或许有所增益,所以我们不知不觉被影响了也没察觉到。”
松明子抓紧了手中的长钺,柒曜真人也抓紧了宝剑。
他们不能停留,只能继续。
原本应该寂静无声只有亡灵的远古城市,却偶尔能听到令人不安的种种怪声。有些水手说他们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还有人听到了笑声,甚至有方士听到了小孩的哭声。祝鹤澜命令众人不论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回应,决不能离队。
他们的人数又增加了两个,但众人都努力不去想这件事,只是所有人之间的间隔都拉得越来越大,彼此间戒备愈深。
会不会是记忆出错?会不会其实他们相互全都不认识?会不会他们已经死了,这整个城不过是死前的幻觉?
当怀疑发展到了自己身上,便没有人是能相信的。
忽然,祝鹤澜抬起手示意众人停步。只见他们面前,立着一座巨大的高墙,墙上嵌着一副保存极其完整的化石。
如马车车厢般硕大的螺旋形贝壳,从中伸出两条长长的脊椎,脊椎的末端是两颗人类态的头骨。
梦骷真人梦境中出现的地方!
祝鹤澜在空气中嗅了嗅,能闻到重六身上的味道。他知道六儿来过,而且才经过不久。
他将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嗅觉上,寻着那条鲜明的气息痕迹转过几座坍塌的建筑,赫然看到一座巍峨伫立的神殿。而在那些对人类来说太过巨大难以攀爬的台阶前的地面上,爬着一道人影。长长的蓝色触手拖在地面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六儿!”
祝鹤澜跑了几步,忽然意识到气息中细微的区别。他意识到,这不是重六,而是重五。
“小五?”他快步接近重五,在还差不到十步的时候,一种大难临头的强烈预感突如其来。他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迫使他停住脚步。。紧接着,在重五前几尺的地方,大地迅速开裂。
砂石陷落,被无底的深渊裂口吞噬。而于那黑暗的影影绰绰里,祝鹤澜看到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形的影子,正在快速向上攀爬上来。
似乎是水鬼,却又仿佛更加畸形、更加扭曲、更加险恶丑陋……
而在正前方,重五身后的高高台阶顶上,一道黑色人影缓步踱出。黑色的羽毛托着带笑的面具,无尽的混沌邪恶凝结成黑暗的雾笼罩着他周身上下。
桑鸦。
真实的、非梦境也非幻觉的桑鸦,终于出现了。
混沌大巫低头俯视着祝鹤澜和他身后的所有人,面具后的嘴唇翘起。
“今日,你们将成为末日降临的见证者,成为吾神降临于此世的第一批祭品。”
第133章 穷极岛(9)
桑鸦身后,克苏鲁神殿那洞开的沉重石门后涌出黑压压的人影。天辜战士们手中举着沉重的刀斧武器和粗粝却分外坚固的盾牌,目光凝结着在危机四伏的山野中训练出的野性和杀意。从四面八方所有扭曲建筑的缝隙里、甚至是陡峭的墙壁上,水鬼如暗沉的海水奔涌而出,如一片漆黑的墨从各个方向淹没过来。
祝鹤澜看这阵仗,便知道他们人手远远不足。更何况现在显然水鬼与天辜人是合作的关系,之前达贡已经出现过了,那么水鬼的另外一位更加强大的母神海德拉恐怕也会出现……
这两名半神一般的怪物再加上桑鸦,就算是他、松明子以及柒曜真人联手恐怕也不是对手。
但……
祝鹤澜的眼神越过面前的深渊落在依旧昏迷的重五身上,又看向桑鸦。
桑鸦看来是想以重五为要挟,也就是说,重六并不在他手上。
祝鹤澜心稍微稳了些,他回头对众人大喊道,“所有人后撤!松明子,你们护好结界!”
柒曜真人抽出宝剑,忽然凌空跃起,一道金色剑光骤然暴涨。剑光所过之处,一道无形的道气之墙迅速成型,将一众不通道法秽法的人围在其间。松明子斜执长钺走到祝鹤澜身边,嘴边噙着一道桀骜不逊的笑,“光靠你一个人,我们方士的面子往哪放?”
柒曜真人设好结界便也落到祝鹤澜的另一侧,剩下的几名青冥派弟子也仗剑立于身后。寥寥几人面对着桑鸦身后黑压压的人马,还有那些正从深渊中爬出的怪物以及从遗弃建筑的阴影里涌出的水鬼大军,显得势单力薄,却又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魄。
桑鸦冷笑着望着他们,双手从袖中伸出,每只手上都拿着一只雕刻着蜷曲花纹的铜制鼓槌。他将双锤举过头顶,锤柄交叉重重一敲,口中吟唱起悠长绵远的咒文。伴随着吟唱声,他身后的虚空中秽气迅速凝结,像是凭空凝固出了实在的形体。最初只有一点点黑色,如一颗胚胎,迅速繁殖长大,分化出皮肉骨骼。只不过肉在内,骨骼在外,千丝万缕的纤维将所有互不相容的材质紧紧缝合。祝鹤澜看到了许多扭曲的人的影子,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紧紧粘合在了一起,下一瞬便又消隐不见了。
一面巨大的竖立的鼓,下方生长着许多条形态不一的腿,如一道银月出现在巫师的身后。它的鼓面是用上千块皮拼接而成,不见一丝缝隙。吸饱了人血的鼓腰鲜红欲滴,弥漫着某种肉质的、粘膜般的湿润光泽。
千人鼓,混沌之神留给天辜人的神秘礼物,一面活着的、可以打开疯狂大门的鼓。它巨大的阴影从深渊对面蔓延过来,光是亲眼见到就令人一阵恶寒。
巫师一个旋身,鼓槌流利地砸在鼓面上发出轰然一声。瞬间所有的水鬼和深渊中的怪物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嗥,向着他们倾巢而出。
而祝鹤澜从头上拔下槐树枝做成的簪子,一把将之贯入地下。顿时纯粹澎湃的秽气爆旋,卷起了他飞散的发和绯红的阔袖长袍,形成一道圆形的漩涡向着四周激荡开来。槐树枝入土的瞬间,树根立刻向着四面八方迅疾地伸展开来,势不可挡地冲向最深的地下,蔓延到整个穷极岛的尽头。地面上的部分冲向天空,虬结浑厚的树身混杂着血肉、筋脉、器官和木头,以难以分辨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它在高空处倾洒开来,无数扭动的枝条遮天蔽日,如一把巨伞在神庙之上撑开。数不清的千叶红花绽开在枝条上,酸性的粘液如细雨般坠落。
那些奔涌而来的水鬼和地下怪物尚未来得及接近,便纷纷被横空扫来的巨大枝条掀飞,简直如被扫帚扫开的黑压压的蚁群。被槐树沾染到的水鬼和怪物身上迅速开遍水泡,鳞片剥落皮肤液化,有些还未落地就散成了一滩水。
槐树的枝条编成一条长桥搭在深渊之上,松明子和柒曜真人立刻带着众方士踏着长桥穿过深渊扑向桑鸦。桑鸦见状又敲了两下鼓,身后的天辜人便突然发出猛兽般的咆哮,冲向几名方士。
方士们身上的清净光芒很快被涌上的人群吞没,但见清冽圣洁的光气偶尔会将涌来的人群推开,但很快又被围住。
槐树枝再次扫落,松明子等人打开前路。与此同时,祝鹤澜奔向重五的方向,试图将他救回。
可就在他距离重五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一阵鼓声传来,重五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紧接着,漫天带着杀意的触手向着祝鹤澜袭来,尖锐的毒针甚至划破了祝鹤澜的衣衫。
他立刻后退,便见漫天触手中重五悬在半空,眼神空洞。那鼓声不断,带着妖异的节奏。伴随着鼓声,重五的触手再一次摆出了攻击的阵势,如散开的天罗地网。
重五被桑鸦控制了……
祝鹤澜皱眉看向桑鸦。他知道桑鸦在拖延时间,他似乎在等些什么……
他死死守着神殿的大门,不让他们进去……难不成六儿在里面?或是天辜人正在进行什么禁忌的仪式?
祝鹤澜心中愈发急躁,只好释放出身体中的所有秽气,让自己的身体彻底畸变。红雾再一次吞没了深渊彼岸的所有景色,如突然刮起的风暴笼罩一切。在红雾中,千丝万缕的红色藤蔓迸发开来。他试图制住重五,试图将自己的触须探入对方的头脑唤醒对方。可是重五战斗力本就不弱,此时被桑鸦控制下手全不留情,极为难缠。
“重五!醒醒!”祝鹤澜试图把自己的意念传递过去,可回应他的只有不断试图绞杀他的触手团。
红色雾气汹涌而来,迷惑了重五的感知。祝鹤澜趁机将几根藤蔓探向重五的额头。
骤然,一阵地动山摇的恐怖吼声,宛如大地开裂山峦崩毁,令人联想到世界末日的恐怖声音。
祝鹤澜抬起头,却见天空中粼粼波光里,出现了遮蔽了半片天穹的庞然大物。
被法阵保护在中间的诸人也抬起头,各自惶恐地睁大眼睛,恐惧令他们全身僵硬,连声音都发不出。他们最初并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因为那凝固的黑影还分出了一些狭长的横贯天穹的影子。但随着第一颗头突破海水表面,带着漠然的、只有原始的残暴和饥饿的贪婪俯瞰大地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那些长条状的东西,是九条脖子。而每条脖子的尽头,都是一颗噩梦般的头颅。
那些头,每一个都有小山般巨大,似鱼非鱼,似蛇非蛇。覆盖着鳞片和肿瘤的湿濡皮肤却比任何钢铁还要坚硬,如达贡一般覆盖着厚厚的珊瑚和石灰岩。一颗颗浑浊的白色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连恶意也没有,反而更加令人恐惧。
在见到它真面目的瞬间,不少水手直接昏厥,还有两人彻底呆滞,口中喃喃说着什么,神志已经被恐惧击溃。柳盛和徐寒柯也因恐惧煞白了脸色,无助地仰着头,连抵抗的姿势也做不出。
只有玄武先生叹道,“水鬼之母海德拉……没想到我今生竟然有机会亲眼见到。”
九颗头从天空中倒挂下来,懒懒地张开弥散着恶臭的口。
紧接着,剧毒而炽热的酸液喷洒下来,如狂风暴雨。它避开了所有的水鬼,却并不在乎天辜人和那些从地下爬出的地底怪物。被酸液淋到的人和怪物都瞬间如蜡一般融化,肉色的粘液在地上横流。
法阵被那奔涌而至的巨浪冲击着,金色光芒愈发耀眼夺目,摇摇欲坠。如果没有这层法阵,包括徐寒柯柳盛玄武先生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有和那些不幸被喷中的天辜人同样的下场。
问题是他们的法阵还能支持多久?
两名方士被海德拉的毒液击中,一人立刻死去,另一人比较不幸,只有一半身体被喷到。于是他一半的脸颊颅骨融化,脑浆跟着溢出。他痛苦地在地上扭动抽搐,忽然被一道剑光砍断了脖子,那惨叫才终于停止。
剑光来自脸色惨白的柒曜真人。
其余弟子都已经被吓得萌生退意,乱了阵脚。松明子横扫长钺逼退几名天辜战士,靠在柒曜真人背后说,“我们撤吧!这样根本顶不住!”
柒曜真人点点头,知道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借着槐树枝条的掩护向后撤退。
祝鹤澜几次尝试都无法把重五从桑鸦鼓声的魔障中拉出来。正当他想先带着不停挣扎的重五撤退的时候,突然一道吞噬一切的黑暗向他袭来。
那种黑暗,更像是虚无。能够消解一切吞噬一切的虚无。没有任何光能逃逸。
祝鹤澜感觉到自己的秽气在被迅速吸食吞噬,整个人都在被拉扯向那片黑暗。他不得已松开手向后退避,却见桑鸦骤然于黑暗烟云中闪现。
“母神祭司,你做得很好。”桑鸦的声音带着邪魅的笑意,从面具后传来,“这么多优质的祭品,诸神应该会满意的。”
祝鹤澜冷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穷极之书?”
桑鸦哈哈大笑,“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穷极之书你我早就找到了,有书便能知晓一切,掌控道秽的奥秘,打开通往秽世界的入口。”
“重六呢?”
“他嘛……正在一个你我都到达不了的地方。”桑鸦一抬手,黑暗的气息便缠绕住他身旁一动不动的重五的身体,如蛇一般嘶嘶吐着信子,“这一个……竟然没有被销毁掉?啧啧,已经非常接近了,但到底不是最后的完成品。”
“不要伤害他。”祝鹤澜鲜红的发丝张扬在身后,威胁似的舞动着。
“怎么?就连残次品你也要吗?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收集这些……垃圾。”桑鸦挑剔地审视着重五。
祝鹤澜冷笑一声,“垃圾?你自己不也被人这样叫过吗?”
桑鸦沉默了,但他身上弥散的黑暗却更加浓稠。他的语气一变,变得阴沉,充满威胁,“母神祭司,别忘了你应该站在哪一边。几次三番阻止我,你的行为诸神都在看着。莫忘了你自己最后的归宿。”
“你想在这里开门?”祝鹤澜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缺乏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