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牧愣了一下,之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没错,如果这样看的话,我确实是在自欺欺人。但您让我怎么原谅自己呢,我确实杀了他们所有人,害得任务失败。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能美化,甚至哪怕只是淡化这件事的恶劣行径。我现在还活着,已经是我对自己最大的原谅了。”
“怎么,我看着像对自裁这种事接受度很高的样子?让你觉得能没有顾及地和我讨论?”听到于牧的话,程钰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刺,但又很快认识到了问题其实主要在自己,便也只能叹气。“没错,我是喜欢冒险的新奇和刺激,对死亡这件事也看得比较中性,这可能给你造成了点误解,怨我。不过,就我这几年我在那边看到的,你要是想还留着一点弥补错误的可能,我劝你别往那方面想。那边的人……或者说人的灵魂,是没有未来可言的,无聊的要死。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的想法都是对于死亡的不了解带来的一厢情愿,其实本质上是不成立的,你明白吗?你不可能从死亡中获得任何的解脱感,我不是没带回来过自尽的人,相信我,没有一个不后悔的。”
于牧看上去却并没有被他的话说动,手指交握着,手肘支在膝盖上。悲伤少了点,却似乎正在被突然涌上的疲惫和无力感压得喘不过气来,许久之后才继续开口道:“哥,你就没想过,如果我不在这里,这个世界会不会对你更好一点吗?”
“怎么讲?”程钰此刻倒成了两人中比较理智的那个,他没有急于反驳于牧的话,而是试图引导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兽化能力者不能和普通人一样被对待呢?”于牧说道。
“那又不是我们的错,是好多人不了解又不想了解,自欺欺人产生的歧视。相当于树了个靶子自己打。”程钰摇了摇头。
“一直以来,各种研究都显示兽化能力者们在使用自身能力的时候不会丧失理智和意识,这是所有能力者们的共识,也是……也是我们仅有的能够为自己的处境找到的辩解之词。甚至因为近些年的宣传,大众开始愿意尝试了解和接受我们了。如果在这个时候,我的神话奇观是极度危险又不受控制的这件事被别人知道,所有为改善我们处境的人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我之前的事已经让军队里对兽化能力者的态度产生了一定的疑虑,如果这件事流传到社会中去,所有的兽化能力者都会被我连累。我从来没有将死亡当成自己的解脱,我也不需要。但如果这能让整个社会继续稳定繁荣,那么请给我一个拒绝的理由吧。”
程钰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于牧的话,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面前几乎快哭出来的小狗对自己的认识居然是这样的,厌恶到甚至把自己当成了整个社会前进的阻碍。笑话,程钰自己都没觉得自己的存在打破了生与死之间的法则,就凭他也想和自己竞争破坏人间常识的第一名?
“好,就凭你刚刚叫我一声哥,终于肯把我当至亲看待,我也不能辜负你不是?虽然我最想听你叫的肯定不是这个称呼啦……不过之后有的是时间,也不急在这一时。”程钰此时又恢复成了于牧最熟悉的样子,和旅途中大部分时间一样,自信,意气风发,像是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困扰住他。
“那么,你现在还能摸得到那个‘开关’吗?”程钰问道。
于牧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道:“可以的,它自从出现过之后就没有消失过。”
“他会不经过你同意自动开启吗?”程钰追问。
“这……这倒不会。”于牧愣了一下。“可是后续在公司进行的试验中都显示,在开启之后的能力动向、强度、持续时间和何时结束,我都完全无法控制,这可不是……”
“那好,我会负责让你接下来的人生中,不会再出现开启这个‘开关’的需要。”程钰肯定地说道。“你在开启这个能力之后没有自主意识,不可能用在工作中保护人或物品。之前你给我那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八成是能暂时控制住你那个可怕能力的东西吧?还‘要是遇到紧急情况,到时候教你用’?免了!我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怎么样?这样一来,谁能发现,谁能证明你这个能力是失控的呢?更何况你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失控。只要再也不去雪山,还怕他什么雪崩呢?”
于牧从被程钰半途打断之后就一直看着他,直到程钰把话说完,他也还是一动不动,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看,视线倒是炽热到像是要把对方盯穿一般。
见他没有再提出什么异议,程钰干脆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凑近了继续说道:“哎,还有一点,你一直认为那场悲剧是你造成的,还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军队那边最后的调查结果是‘证据不足’,是真的只是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你做的,还是压根就不是你做的呢?除了影像和资料之外,你也没机会接触到现场吧?现在这事也没个最终定论,咱们就也先把锅举着,别随随便便就往自己头上砸,听话。”
于牧则像是从石化魔法中恢复过来似的,缓缓转过头看向程钰,泛红的眼角成功让后者开始心里发虚。
“那个……哎!”两人着么盯着对方僵了半天,程钰刚想开口询问,就被于牧一把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像是怕他会说出什么自己不愿意听的话,于牧就这这个姿势,在还处在惊讶中的程钰耳边喃喃地说着话,声音的震动通过空气振动着程钰的鼓膜,同时也透过对方的胸腔温暖着他的心口,毛茸茸的发丝蹭着程钰的耳朵,有点痒痒的。
“我知道的,我应该知道的,您就是这样的人啊,可是我不是。从我再一次见到史良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再瞒着你了,不可能的。”
程钰知道他提到史良的意思。史良的动物形态是狼,由于狼人的传说在通俗小说里的地位,导致他也拥有一个没办法控制的神话奇观,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失去理智,以兽化状态靠着本能行动,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而于牧表现上的反常也正是从别过史良之后开始出现的。现在知道了他过去的经历,程钰也就明白了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忧虑什么。看着和自己相似的人如此离开,任谁都会焦虑的。
“所以你不该接受的,我早就知道你会,但是你不该。我真的,真的好怕伤到你,我怕有一天这个开关出了问题,或是那东西失效了,醒来又会是……”于牧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恐惧。这是程钰第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这种类型的情感流露。
程钰轻轻抚着对方的背,顺手摸了摸他的后颈以示安慰,说道:“放心,以后只有你嫌弃我烦人的份,没有我离开你的可能存在。我虽然没什么战斗力,但也没几个人有能力让我死的,别担心,我之前说过那个保命的方法,对你也是有用的呐。”
一味地安慰对方灾难绝不可能发生,不如向他展示自己囤积好的物资来得有用,一味强调前者还可能给对方带来更大的压力。
“可是,我的‘神话奇观’是……”于牧稍稍松开手臂,面对着程钰似乎有些焦急地想解释什么。
“无论是什么,只要能杀了我的,这个手段都能解决掉。”程钰总结道。“不用……”
程钰刚说到一半,便敏锐地注意到于牧脸色一变,视线越过了他的头侧,射向了房门。
“有人来了,很多人。”于牧说道。“请您做好准备,他们大概率不是玲珑帮的人。”
话音未落,敲门声突兀响起。
第七十七章 (隐藏)
在这敲门声响起的一霎那,程钰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
门外会是谁?
玲珑帮的人?但是这么晚会有什么事找他们呢?况且看于牧的反应,门外的人八成不是什么善茬。而且最关键的,郁明并没有告诉他们这个时间会来人。他这种精明又充满野心的人,除非是有意为之,不然不可能在这种小事上出这种会让人误解的失误。心思缜密如他,一定会先让前台给他们来个电话,反正整个酒店都是他们的,也没有泄密的风险。
唯一的例外就是前一天晚上他的未婚妻偷偷在门口听墙角的事,但那也是他默许的,甚至可能在背后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来着,为的是让程钰和于牧能够按照他自己想法弄到他迫切需要的资料和信息。那次是郁明故意没有知会程钰他们。事到如今,总不能还假定郁明不知道程钰和于牧的真实身份和目的,所以这次门外的突然到访就显得更加可疑了。
而更加可怕的是,如果排除掉门外是玲珑帮成员的可能性,那么他是怎么通过玲珑帮外圈的侦查线和酒店里的安保线的呢?程钰在刚刚也没有听到外围有任何可疑的声音,看样子于牧也没有。虽然程钰并没有真正见识过玲珑帮这些安保人员的身手如何,但也肯定不会是能被悄无声息全部消灭的水准。
所以难道是得到了玲珑帮的默许?程钰皱眉。
这就代表门外的人来头和背景,或者至少是和玲珑帮的联系紧密度是非常高的,高到他们肯为他不顾自己雇主的心情甚至是安危,何况这个雇主刚刚为他们解决掉了一个重大的问题事件。
可能是因为没等到人回应,敲门声又响了几下,程钰眯了眯眼睛。
这敲门声让他想到了在家里第一次和于牧见面时,他敲门惯用的手法。规整,正式,像是输入电脑又输出的程序操纵的一般,连力度听不出任何差别,都保持在了能让人注意到,又不会声音太大而让人被吓到或是烦躁的地步。
和当时在被窝里听到于牧的敲门声一样,程钰此时第一个想到的词是——专业,近乎刻板的专业性,不折不扣的执行者。而这意味着,无论来者是敌是友,都不会是轻易能被解决的人。联系刚才他的猜想,程钰脑海中隐约猜出了来者的大致身份,又或者说,来头更准确些。
似乎在验证程钰的想法,又或是见久久没有人回应,门外的人开口说话了。不出程钰所料,是个沉稳又清晰的男中音,连声音的大小都正好踩在那条名为“刚刚好”的线上。
“请问程钰先生在么?四圣财团派我们来接您,并就与威远公司安保合同的验收接洽与业务人员进行协商。没事先与两位进行通信是我们考虑不足,但事出紧急,请原谅我们的冒犯。我们没有恶意,方便的话请开一下门。”
果然,程钰面色一沉。
能让玲珑帮在这么晚,这种特殊的时期不声不响地放进来敲响他们房间的门的,也就只有他们现在暂且还惹不起的巨头四圣财团了。而不知道程钰十天生命危险预言的郁明和玲珑帮,自然也没有要拦他们的理由,甚至巴不得于牧早点把他送到四圣财团,好早点通过程钰拿到他们想要的信息和情报,根本不知道于牧带着他一直兜兜转转解决问题的原因是什么,自然也就不知道把四圣财团的人放进酒店,对程钰二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灭顶之灾。
一旁的于牧已经站起来迅速挡在了程钰和房门之间,属于犬类的耳朵已经被具象化,紧紧向后背着,稍稍弓起身子,随身的匕首已经被摸了出来,整个人进入了战斗准备状态。如此大的反应,是因为他非常清楚秦未预言的准确性。要是程钰这单订单一结束,那就标志着安保任务的完成,而程钰又在这种情况下被带离他身边,那程钰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就要独自面对严重的生命危险。
而门外的人,到底清不清楚这一点呢,没人知道。
想到这里,程钰起身拉住了于牧绷紧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又眨了眨眼。
于牧被他突然的打断弄得有些疑惑。程钰看着他已经变得苍蓝的眼睛配上这一副疑惑的神情,总觉得对方显得比平常认真掌控局势的时候多了点名为真实的气息。
他立刻又不合时宜地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事上,开始烦恼要是他这种保护欲这么继续下去,自己之后找到机会继续刚才话题的机会可能就不剩什么了。
敲门声第三次响起,让程钰回过神来,对着重新紧张起来的于牧,他压低声音道:“别硬碰,见机行事。”之后便越过他,走向门口打开了锁头,随手扯开衣领处的几颗扣子,揉了把头发,姿态随意地把门一下子拉得大开。
“敲什么敲,有病吧?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门外人见到的程钰已然不是刚才冷静分析问题的样子,衣着凌乱,一脸的不耐烦,仿佛真的是被他们的“夺命连环敲”从床上硬拉起来的一般。“这么晚来找我,您是有事吗?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的?哦,就这么不打招呼突然来了,你们办事都是这么不顾别人感受,连知会一声都不会,就这么硬干啊?哦对,我忘了,当初你们前董事说要找我来的时候,也是根本就没和我商量过呢!得,算我倒霉,这可能是你们财团的传统技能,怎么全被我碰上了。”
门外是个大概三十中旬的男子,比程钰稍微高一点,中等体型,干净利落的短发能看出是打理过的,脸倒是普普通通,一身整齐而正式的西装让程钰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此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只能用“职业化”形容的感觉。但程钰随即又发现,门外之人的西装似乎稍微大了那么一点。不多,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只当是传统西装不够修身罢了。
但程钰知道,这说明此人很有可能在身上藏着武器。武装带可以设计得巧妙无比,但身上多几块东西,总还是要占地方的,过于修身的衣服就不能穿了。而这点细微的迹象,在于牧身上也是一样。他身上公司专门定做的西服外套在腰部那里也是有那么几寸空荡,内侧是两排暗鞘,用来盛装他使用的武器匕首。可不像于牧他们公司的雇员被限制只能使用冷兵器,面前的人,此时携带在身上的更大概率会是枪/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