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许顾凌霄赴死。
“傻子,”顾凌霄摇头笑笑,还是混不吝的样子,“他们说得对,我不人不鬼,你不要为我的生死伤神。”
顾凌霄袖口一挥放出金猊兽,吩咐它:“护好迟宁。”而后足尖点地凌空跃起,直奔雷霆。
金猊兽化为铁笼,把迟宁牢牢困在原地。
迟宁催动灵犀破阵,真气水波般散开,想撕开牢笼。“金猊,”迟宁丹田枯竭,仍苦苦支撑,“顾凌霄会死的,你放我……放我……”最后半句话竟带着哭腔。
顾凌霄的身影腾在半空,四周暴虐的雷电都向他汇聚而来。
三道雷劫,生着成仙,亡者神魂俱灭。1
顾凌霄本该恐惧的,但此时他却出奇的平静。脑中空空荡荡,每一根神经都失去反应,唯一能想起的是凌霄花下的雪白衣裳。
那年的凌霄花开得火红盛大,有个神仙似的人牵着他的手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一团灼白的雷球砸落,顾凌霄调集真气来抵挡,生生挨了这一下。2
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移了位,闷咳一声,喉头血气弥漫,嘴角溢出鲜血。
不给顾凌霄反应的机会,又是一道天劫落下,比第一道凶险百倍,逼得顾凌霄连退数十步,召来摘辰剑抵住云层,才堪堪站稳身体。
灵力仿佛停止了运转,五感变弱。
顾凌霄双目晕眩,咬着牙咽下一口血。
马上就是第三道。
天中央起了巨大的旋涡,风云裹挟着砂石高速飞旋。
碎石锋利的棱角在顾凌霄的脸上、颈上划出数道血痕。
看来天神都觉得他是硬骨头,最后这一次,一定让他魂飞魄散。
风力太大,周围的空气如棉絮般被撕裂,声音仿佛精魅哀嚎。
顾凌霄流连地往地上看了一眼,想寻找那一袭白衣的痕迹。但乌云阻隔,哪里能看清迟宁。
看不到也好,迟宁玉一样的人,不用再被他这样的魔头在深渊里拖行了。3
男人用指腹摸了下嘴角,对着黑沉的天穹挑衅地笑了:“不就是治我死罪吗?来啊!”1
他踏云向上,直直迎上天劫。
最后一道雷劫终于酝酿成型,化为一条白龙嘶吼着从天顶压下。
顾凌霄举起了摘辰剑。
却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闪现在身前,随后微凉柔软的触感陷在顾凌霄怀里。1
细软的黑发缠在他的手指间,传来檀木和梅花香。1
顾凌霄瞪大了眼睛:
“不,师尊!”
此时再想推开迟宁已经来不及了!
“砰——”的一声,天地震动。
……
疼,真的很疼。
四肢百骸都被斩碎了,在流血。
真气也枯竭了,刚刚电光火石的一瞬,迟宁调用了毕生的修为来抵挡天劫。
迟宁费力地挣开眼睛,对上了顾凌霄猩红的眼眶。他看见一滴泪从男人眼角坠落。
顾凌霄的一滴泪,像刀尖上淌下的一滴血,砸在迟宁的手背上,带着炙烫的高温。
迟宁第一次见徒儿哭,可他哄不了了,他连抬手都做不到,一开口,大股大股的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素白的衣襟:1
“别、别哭。”
寒凉的夜风吹动宽袖,高大的魔尊横抱着一位白衣男子,自半空中缓缓降下,双脚踏上地面。2
霍柳等人皆是震惊不已,他们没想到迟宁会傻到冲上去替顾凌霄挡天劫。
这太傻了。
传闻百年前有位女子设法把所恋男子的天劫引到了自己身上,最后着女子身死魂灭,男子装腔作势哭一番后转头便另觅爱侣。17
“没事的师尊,我传灵力给你……我救你,”顾凌霄的脸上露出孩童似的无措,他冲着四周大喊,“沈秋庭呢,沈秋庭你快拿药来!”
迟宁微微摇头,他现在的情况,医仙再世也医不好了。
“顾凌霄,我冷……”3
“我看到簇玉峰了,宗岱猎了只羊回来,还有解师兄,戚师兄……”
远处腾起雾霭,迟宁隐约看见故人都出现在那里,穿着款式一致的道袍,相互比武切磋,输者罚一壶酒。
顾凌霄握住师尊的手,透支了内力给他疗伤:“你别想去找他们,你若敢死,我就再放火烧一回簇玉峰,让那里的魂魄都不得安宁!”
迟宁有些恍惚。
三年了,簇玉覆灭后,他又在世上苟活三年。
他背弃了他的道,多活的每一刻都如剑如刀。
所以虫豸马上要蚕食他的肉体,无常要勾去他的魂魄。11
“阿霄,”迟宁叫着最亲昵的称呼,“我死之后……你不要枉杀无辜……”5
“我写了一个心法,放在袖袋里。你照着练习,或许能控制心魔。”
“以后再不能陪你。”
他连呼吸都很微弱,说话声渺远模糊:“把我葬在簇玉山巅吧。”
十几年仿佛眨眼一瞬。
那个拉着他衣袍的小孩长成少年,又加了冠,现在,顾凌霄与正道对立,是强大无匹的魔尊。
他陪了顾凌霄许久,少年意气也走,腥风血雨也走,万人唾弃的邪魔歪道也走。
但,也只能到这里了。
迟宁累极,靠着男人的胸膛,闭上了眼睛。1
像一棵树枯萎衰朽,一只鹿被咬断了咽喉。9
世间少了一个生灵,但那是顾凌霄全部的光。
怀里的人冰冷又寂静……
顾凌霄发了疯:“为什么要替我挡!十恶不赦的是我!迟云清,你就是想让我欠你的,你死了,我就杀光了天下人给你陪葬!”3
“迟云清,如果不想让别人都死,你就给我好好活着!”
“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华贵的冠冕被扯下,顾凌霄散着头发,眼里尽是猩红的血丝。
从前他这样说的时候,迟宁会拿眼瞪他,可现在迟宁毫无反应,温度在一点点的从这具身体中散逸。
为什么,偏偏是顾凌霄最对不住的人,挡在了他身前。1
“迟云清,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得自私一点。”7
厚重的乌云化为倾盆大雨,整个人间都冷透了。1
“我马上去陪你了。”1
顾凌霄喃喃道。
第4章 重逢,心如擂鼓
迟宁浑身冷汗地惊醒。
身子仿佛被雨水浸泡过,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他死了,但这里似乎不是地狱黄泉。
迟宁攥紧被子,有些惊恐地打量四周陈设。竹椅、木窗、枕边放着看了一半的书,蜡烛即将燃尽。
这一切和记忆中的景象重叠,这是在摇光殿,他的卧房。
怎么会到了这里?
毁天灭地的雷声还在脑海里回响,迟宁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恍惚听到顾凌霄把他抱在怀里,贴着他耳朵轻轻说了几个字。
是什么呢,迟宁捏着山根仔细回想,但脑海中思绪杂冗如乱麻。
确实是记不起来了。
对了!顾凌霄呢?
他千万不要出事。
迟宁草草披上外套,起身去寻人。摇光殿中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正当他怀疑这是一场梦时,打开门,却见一个白嫩嫩的小豆包站在门外。
小豆包才八岁,睁着大眼睛看他。眼眸湿漉漉的,还轻轻吸着鼻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迟宁缓缓呼出一口气,向小孩伸出手:“怎么了凌霄,有人欺负你吗?”
变成小短腿的顾凌霄站在几步外仰头看长身玉立的仙长。那人白袍逶地,凤眼微垂,还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手掌薄而匀净,握上去肯定是热的、软的。
他的师尊,又活了过来。
顾凌霄花了片刻来接受自己变成个短腿小孩的事实。他抓住迟宁的手,委屈道:“我做噩梦了……有鬼在追我……”
昔日杀人不眨眼的魔尊大言不惭地撒娇,明明他自己才是最凶恶的鬼煞,能把全天下的小孩子都吓哭。
迟宁心疼得不行,连忙蹲下抱住软乎乎的小孩:“崽崽不怕,要是有小鬼来,我就拿剑给他赶走。”
迟宁的家乡话里,管小孩子叫崽崽。说这两个字时,迟宁的尾音又轻又软,像鱼儿在湖面上吹出了一圈波纹。
顾凌霄从前被叫了十几年的崽崽,只觉得这个称呼幼稚又腻歪,此时再听到心中却舒服极了,恨不得迟宁再多叫两声。
抱着顾凌霄的手臂越收越紧,迟宁心如擂鼓。
原来顾凌霄安然无恙,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黏糊糊地朝他哭。
迟宁把八岁的顾凌霄抱回到他的床榻上。小豆包坐在床沿上,小短腿触不到地面,在空中摇摇晃晃:“刚才的梦可吓人了……师尊,我不敢一个人睡了。”
迟宁给孩子拿了糖糕吃,问他噩梦的具体内容,顾凌霄支支吾吾说记不清了,只一味顾着低头吃点心。
吃完了嘴角沾着碎屑,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着迟宁:“您许我睡吗,师兄们说您不喜欢被打扰。”
小孩长得白净可爱,迟宁没忍住摸了一下顾凌霄的头,答应道:“许的,夜深了,快睡吧。”
顾凌霄咕噜一下,灵巧地钻进了被窝里。
他躺在迟宁刚才躺过的位置,锦被上沾着迟宁身上的香气。是檀木和梅花相混合的味道。
迟宁又拿来一床被子,在床榻靠外的地方睡下了。
寝不语。迟宁久久未能入眠,还担心吵到顾凌霄,只安静平躺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脑中思绪翻涌,难以平息。
死而复生的方式有两种。
一是夺舍重生,以自己的灵魂占领别人的躯壳,这种方式会使相貌和灵根都发生改变。
二是招魂重生,用法器把散于天地四方的魂魄聚于一处,重新引入人体,效果犹如枯木逢春,能给人延年续命。
迟宁显然哪种情况都不属于,他是规则之外的变数。
重新回到了十五年前,迟宁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八岁,顾凌霄现在只有八岁。也就是说他刚把顾凌霄带回簇玉峰一年,他的徒弟什么罪孽都还没犯下。
顾凌霄不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了,他有机会修习正道,成为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传来一阵翻身的唏嗦声,顾凌霄在睡梦中朝迟宁翻了个身,漂亮的小脸睡得粉扑扑的,还嘟囔了几句梦话。
迟宁弯了弯眼睛,他想,从前的痛苦都不会发生了。
有他护着顾凌霄,流言如刀又怎样,血脉特殊又怎样。他是顾凌霄的师尊,会替他遮风挡雨,让顾凌霄活得潇洒恣肆。
“要好好长大啊,乖崽崽。”
第5章 小时候的顾凌霄也很磨人
乖崽崽的睡相却很不乖。
第二日迟宁醒来的时候正看到有只脑袋压在自己胸口。
顾凌霄有一半的身子都压在迟宁身上,侧脸埋在后者的衣襟处,正睡得香甜。
这小家伙还蹭开了迟宁的腰带,那领口松散了些许,露出一片莹润如玉的皮肤。
顾凌霄的唇角时不时碰上师尊的锁骨,可他睡梦中浑然不觉,甚至还亲昵地蹭蹭。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身下人身上,酥酥麻麻的感觉惹得迟宁绷紧了身子。
迟宁纠结地蹙起眉头,生怕顾凌霄张嘴咬住他的侧颈,齿列轻轻咬住一块皮肉,恶意地厮磨。
顾凌霄这混蛋上辈子最爱做此事。
怎么小时候也这样磨人。
迟宁安安静静地给小家伙当了一盏茶时间的枕头,顾凌霄这才悠悠醒来,纤长的睫毛眨了眨,朝迟宁咧出了一个笑。
迟宁没给徒弟犯迷糊的时间,拎着顾凌霄的后衣领把人提起,跟自己分开些距离,道:“该去上早课了。”
能同塌而眠已是极限,迟宁摸了摸发烫的脸颊,看来,他还是不适应跟别人太亲近。
以后不能再心软纵着顾凌霄爬床了。
顾凌霄利落地洗漱好去上早课了,迟宁坐在镜前束发,余光瞥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
那人试探着往前挪一步,复又往后退两步。高大的身型畏畏缩缩的,像第一次入室行窃的小毛贼。
迟宁忍不住开口:“进来吧,宗岱。”
宗岱是迟宁的大弟子,身材高大面相端方,为人很憨厚老实。迟宁懒散不愿意管摇光殿的杂事,便都交给了这个徒弟去办。
宗岱嘿嘿笑了两声,踏进屋内,问:“师尊,你不生气了呀?”
“我生谁的气?”
“顾师弟啊,昨天他和戚师叔门下的弟子起了争执,打伤了一名叫陶榆的同门,您罚他抄一百遍心法。”
迟宁了然。
这件事的起因是陶榆嘲讽顾凌霄年纪小资质差,虽然做了云清真人的亲传弟子,但还不如他一个普通弟子修为高。
顾凌霄本不欲和他争辩,偏偏陶榆不依不饶,推搡中顾凌霄腰间的玉坠被打掉,磕在石头上,摔碎了。
上一世顾凌霄梗着脖子不服软、不道歉,迟宁无法知道事情真相,只能惩罚自家徒弟来做出个交代。
宗岱看迟宁不说话,又继续道:“我今天去打听了一下,那个陶榆一向是个好事的,顾师弟一直挺宝贝那块玉的……哎,师尊,你去哪儿?”
迟宁一身云鹤纹素缎,外罩雪白色的鲛绡,衣衫浮动,光华流转,施施然出了摇光殿的门。
他振了振衣袖:“去给你师弟讨个公道。”
顾凌霄的那枚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是顾凌霄对亲人唯一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