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想到这看上去细皮嫩肉的少年郎,骨头倒是硬得很。被打得皮开肉绽,竟连声痛都不喊,表情也寡淡得很。若不是鞭子落下去的时候,人还会发出条件反射式的闷吭,身体还会因为吃疼而抖动,书锦简直要怀疑对方是不是用什么特殊能力屏蔽了痛觉。
不过骨头再硬,霜语一个整日冥想的祭司,身子骨还是娇弱了些,受了伤失了血,挨了不到半日,就开始发起烧来。一张白净的小脸烧得通红,意识也渐渐迷糊起来。
书锦瞧着是个机会,立刻命人不停地上去问话,一刻也不让霜语睡去。翻来覆去的问题无非是些:“狼王是不是在月圆之夜会出现醉月反应?霜狼都有哪些弱点?有没有什么潜入王宫的密道?白塔里的几个主祭司都有什么能力……”
反反复复好久,霜语终于开口,虚虚说出两个字来。
“你说什么?”书锦大喜,以为总算撬开了对方的嘴,连忙凑近又问一遍。
“哥哥。”霜语又说一遍,还多带了两个字:“好疼。”
语气和先前冷若冰霜的样子完全不同,带着点鼻音,可怜巴巴和谁撒娇似的。
虽然没有问道想要的信息。但霜语这声哥哥却给了书锦新的思路。
霜语的哥哥是安晴,这书锦也知道。但他打听到,两人平时在王城不常见面,关系也不算亲近。
但听霜语这叫法,倒不像是不亲近的样子。
他随手从霜语身上割下一条染血的布料,命人送去望星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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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物!”三长老一巴掌扇在安晴脸上,留下五道清晰可见的指痕,仿佛还不解气,用手指戳着安晴的额头:“连你亲弟弟都找不回来,我要你这个废物有什么用?怎么被抓走的不是你?”
三长老因为太过生气,都顾不得在人前给两人间的父子亲情留下最后的体面,直接在人前对安晴动起粗来,伤人的话更是连珠炮一般往外蹦,仿佛眼前的不是他大儿子,而是杀死他小儿子的凶手,连围观的人都觉得听不下去。
直面火力的安晴却比围观当成人还显得淡定些,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程度的辱骂。
抿了抿唇,没有辩解霜语是祭司堂的人,找人也是祭司庭的职务,和他这个长老会的护卫队副队长没什么关系。也没有说祭司庭的人找了一天一夜,连几个能力相关的祭司都派出来了,但对方似乎对反追踪很有经验,几条线索都被切断的干干净净。仍旧是一无所获。
安晴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默默承受父亲的怒火,道歉,说对不起。仿佛他真的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事情。
“你弟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这条贱命,就是死了也赔不起。还愣着干嘛,赶紧去找啊!”三长老骂累了,揉了揉自己因为扇巴掌而有些红肿的掌心,仿佛一眼都不愿多看安晴,头也不回地走了。
跟安晴关系不错的同僚这才敢悄悄凑上来,小声安慰他:“你没事吧?不是我说,你爹这反应也太……都是亲儿子,怎么弄得你像是仇人一样。你别太难过啊,你要找霜语我们都可以帮你。他一定没事的。”
安晴低着头,声音依旧和和气气,只是显得有些虚弱:“谢谢。我没事。你们忙去吧,帮我跟队长请一天假,就说我……家里有事。”
同僚不放心道:“真不用帮忙吗?那些绑架霜语大人的人好像挺厉害的,你一个人在外面可不安全。”
安晴摇头:“就是因为他们很厉害,所以我更不能连累大家,你们的职责是守护好长老堂。小语那边,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他说完拒绝了所有同僚的帮助,留下一个倔强而坚强的背影,就离开了。
安晴知道霜语还活着。就在一个时辰前,望星斋的老板给自己送来口信,以及霜语衣服的一角,上面满是被浸透的血迹。说如果他想要保住霜语的性命,就想办法获取杭十七的血液,带到码头来。
安晴无声地冷笑:这些人哪来的自信,我能动得了杭十七?又是哪来的自信,我会去救我那个讨厌的弟弟?
安晴听说霜语是在长老院附近失踪的,身边没有任何护卫。是来找自己的吧?和以前一样,不管自己赶多少次,都会没脸没皮地缠上来。
安晴这样想着,指尖用力把布片攥紧,任由沾着霜语血液的布料嵌入手心。然后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大步流星地朝着王宫的方向走去。
“我是卧底,我有重要情报,我要见老大。”安晴一开口就把敖镜吓了一跳。
敖镜认识安晴也有段时间了,对他的印象就是情商挺高,身世可怜,有个渣爹。和卧底八竿子打不着。
当然他的印象不重要,安晴这么说了,人肯定是要带到老大面前去的。
并且在见老大之前,敖镜还派人对安晴进行了严格的搜身,确定他没有威胁,才亲自把人送到敖梧书房。
杭十七没想到安晴真的来自首了。听到消息立刻直奔敖梧书房——主要还是心虚怕被安晴卖了。
但杭十七不知道,安晴不仅没把他卖了,还主动帮他做了遮掩,说得跟真的一样:“是,杭十七是杀手消息是我传出来的。这是他们要求我的。我知道这只是个谣言,他们是为了测验您对杭十七是不是真的信任。”
敖梧要不是早知道杭十七是杀手,说不定真会被安晴骗过去。毕竟对方已经把自己是卧底的事情都招人了,包括怎么利用望星斋安置对方,和他们私下联络。包括自己怎么帮对方收集杭十七和王宫的种种资料。也包括对方答应了自己什么条件,自己又是如何发现被对方骗了。
他说到了茧鼠,茧兽人,以及那种能从异世召唤灵魂的石头,既能和敖梧已知的信息对应上,又补充了一部分他未知的部分。
赶来的杭十七,趴在敖梧书房门边偷听,正好听到安晴讲异世召唤的元玉,也呆住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从那个白色的茧里诞生的,但原来不是,他对这个世界陌生,是因为他其实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杭十七忍不住去想,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他以前又过着什么生活?他在那个世界还有家人朋友吗?那个世界的自己是死了还是失踪了,又或者会被别的什么灵魂占据?
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在从茧里醒来的记忆之前,只有一片空白。
“听就进来坐着听,不用偷偷摸摸的。”敖梧看着门上来回晃荡的影子,不用想也知道是杭十七。
“嘿嘿,我就是路过。”杭十七推开门,先把脑袋探了进来,接着整个身子跟上,最后脚往后一踢,书房的门在身后闭合。杭十七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地往椅子上一坐,双手撑在椅子前面的边缘处,摆出一个乖巧的姿势:“不过既然你诚心诚意邀请我进来一起听,那我就勉为其难配合一下。”
敖梧不惯他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倒也不用太勉强,不想听就算了。”
杭十七眨眨眼睛,能屈能伸地挤出个讨好的笑容:“其实我仔细想了一下,也没有那么勉强,还是挺好奇的,让我听听呗?”
敖梧轻哼一声,看向安晴:“继续说。”
对安晴是卧底这件事,敖梧其实早有些估计,只是对方动作隐蔽,他先前还没抓到确凿有力的证据罢了。他好奇的是安晴为什么会突然来自首,还帮杭十七这个真杀手打起掩护来。
安晴注意到杭十七和敖梧相处的比他想象中更融洽。这对他来说是个好事,毕竟杭十七答应过他,只要自己不把他卖了,他会帮自己求情来着。他继续讲自己的事情,并试图打一张感情牌来博取同情:“发现他们骗我以后,我就没再继续配合他们的行动。他们找了我几次,我都避着没见。但我没想到,他们会对我弟弟下手!”
安晴说道这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愤:“我知道,他们抓小语是为了逼我就范!他们让我从杭十七这里取一管血来换我弟弟的命。他们似乎有一种的邪术,只要或许其他人的血液,就能控制对方的行动。他们想控制杭十七刺杀老大您。”
敖梧眼神微动,虽然安晴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但用杭十七的血液控制他来杀自己这个推测应该是成立的。
这么说来,杭十七之前刺杀自己,说不定也是被控制了。但后来他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脱离了控制,所以才会半路收手。
这样就说的通了,为什么杭十七这个杀手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杀手,对方却自信杭十七能成功杀掉他的原因。因为他们只需要杭十七接近被刺杀的目标,并创造合适的机会就可以了。真正的刺杀行动,是由幕后之人操控完成的。这种控制方法倒是和控制茧兽人有点类似。
敖梧仍旧没有怀疑杭十七有可能是茧兽人,毕竟杭十七比正常的兽人还要活泼许多,和提线木偶似的茧兽人完全不同。
安晴瞧见敖梧的神色有所触动,以为对方被自己的话打动了,更加卖力地表演起来,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知道我作为卧底死有余辜,但小语他总是无辜的,老大我求你,想办法救救小语吧。只要您能救回小语。我任由您处置。”
敖梧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安晴:“据我所知,你和霜语的关系并不好,或者准确一点来说,是你单方面讨厌霜语。甚至多次在无人的场合对他恶语相向。”
安晴卡住了。他上一秒还在极力表现着悲伤,下一秒就像是一只被卡住嗓子的公鸡,张着嘴,瞪着眼睛看敖梧,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
但他还在极力做着表情管理:“您在说什么?在怎么可能……”
“我亲眼看见的。”敖梧在非狩猎的时间,并不会天天把缪缪带在身边,以至于很多人在王城会忘记,敖梧还有一双眼睛,在天空中,俯瞰着城市。
明白手里这张感情牌废了,安晴很快整理好情绪和表情,收起不必要的浮夸的悲伤:“您早就怀疑我了?”
敖梧看了看旁边完全没有跟上节奏,以至于整个人显得有些发蒙的杭十七,好心地解释了句:“是挺早的,从霜月罚杭十七拉雪橇那件事开始。你利用霜月对杭十七的嫉妒,除掉了不想要的联姻对象。这和你平日表现出来温和老好人的性格,完全不符。”
还有这回事?作为拉雪橇的亲历者,杭十七完全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安晴的手笔。
安晴没想到自己那时候就露了马脚,有些不服气:“或许我只是看不过去杭十七受罚,作为朋友去帮他一下。”
敖梧:“那你就不会故意在木头上绑活结了。”
杭十七:?!
活结?我说那绳子怎么莫名其妙就散了!
“您又看见了?”安晴认命地颓然往地上一坐:“看来还是我运气不好,早知道您的雪雕在看,我一定不那么急着下手。”
“我的雪雕当时不在。”敖梧说。
安晴不解:“那您如何得知……”
敖梧薄唇轻扬,眼神冷漠:“猜的,不过现在确认了。”
杭十七:……
他突然觉得敖梧这人有点恐怖。他连安晴这么狡猾,演技这么好的人,都能拆个底掉。自己以前在他面前撒谎的时候,那么拙劣的表演,他会看不出来吗?还是说其实心里一清二楚,一直把自己当笑话看呢?
杭十七心虚地缩缩脑袋: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安晴闭了闭眼:“我自诩心机过人,擅长谋算,没想到却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敖梧食指在椅子上敲了敲:“脑子没用对地方,不如没有。演戏的环节可以省了,告诉我你的真实意图。”
安晴明白,刚才的耐心解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解释给杭十七听的。而现在,敖梧耐心耗尽,再不说实话,可能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安晴深吸了口气:“成为卧底的时候,我是想离开这个世界的。但并不等于我想死。我承认,我以前是恨你们。恨整个霜狼一族,觉得我的不幸是你们所有人带来的。我想毁了这里,再远走高飞。”
“可茧鼠欺人太甚,骗我在先,威胁我在后。现在我与他们闹掰,他们腾出手来一定会对付我,我不如先借您的手除掉他们。”
“至于霜语,我可是他最喜欢的好哥哥啊,我为了救他,才暴露自己祭司身份的。他知道后一定会为我求情,甚至可能会替我顶罪受刑,这样虽然我承认了自己的卧底身份,但不一定会死,不是么?”
敖梧:“那霜狼一族呢,你不打算报复了?除去了茧鼠,凭你自己只怕是没有任何机会。”
安晴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很遗憾我这么晚我才想明白,我真正应该恨的人是我最最亲爱的父亲大人。才终于舍得放下自己对一个人渣父亲的可悲幻想。”
安晴的声音低沉压抑,有些细微的颤音,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但他毕竟是我父亲,所以我不会杀他,我要他活着。看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怎么在我面前当一条听话的狗。看他手里的权势一点点离他而去,而他渐渐认清,他只是一个无能丑陋又卑劣的人渣罢了。”
敖梧:“还真是有恃无恐呢。其实你和你父亲很像不是么?他利用你的感情,算计你,又践踏你。正如你对你弟弟一样。”
安晴并没有否认:“是啊,大概因为我骨子里,也继承了那个人渣的基因吧。”
敖梧不置可否。再说下去,都是安晴和霜语兄弟之间的恩怨了,外人无权插手。
就如安晴所说。霜语如果铁了心保他,安晴很可能是可以活下来的。但霜语将为此背负一生的污点,很可能会丢掉大祭司继承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