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晌,郑清才问:“你和他就是在乱葬岗上认识的?”
画皮鬼笑了:“对呀,当时沈相公背着药篓踩在骨头堆里,一脸纯良无害。”
郑清盯着她的眼睛:“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那个冤家为了你来找我帮忙,我能不帮吗?”
“他许了你什么?”
画皮鬼嗔怪地看了郑清一眼,道:“什么叫‘他许了我什么’?”
“不是吗?”
“妾身是见小相公长得漂亮可人,心向往之,便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毕竟小相公也着实有趣……”
郑清看着她,道:“我小时候就知道什么叫等价交换。”
“咦?”
“你要得到某些东西,就必须要付出另一些东西。他许了你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就跟你说不清楚呢!就他那一穷二白的家伙能许我什么!”
郑清从袖口里拿出一张道符。
画皮鬼直了眼睛。
郑清“呵”了一声。
“你以为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是怎么被他师傅赶下山的,还不是因为偷了这张符?”
画皮鬼奇异地盯着他,有几分狂热:“你是借尸还魂?”
郑清把符收回袖子里,露出一个笑来:“你猜?”
画皮鬼跺了跺脚,怒道:“你和沈怜那家伙一样讨厌,笑起来连鬼都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郑清没接她的话茬:“这张符能轻易灭了你吧?”
画皮鬼眼波流转:“你猜。”
郑清又道:“若是这张符让你炼了,增加个千年阴功没问题吧?”
画皮鬼盯着郑清的袖子,点点头。
郑清又把符拿出来,塞进画皮鬼手里,道:“不管他许了你什么,我拿这张符换。”
画皮鬼掩着唇笑:“相公说笑了,沈郎真的没许过妾什么。”
郑清无语地看着她。
画皮鬼只好点点头:“好,换了。”
再走了一段路,郑清停了下来。
“怎么了?”画皮鬼纳罕道。
“我还有点事,你自己一个人上京吧。”
“我是为你们办事诶,你让我自己去?”
“抱歉,突然想着要去一个地方。”
“何地?”
“去找涴水。”
“唉,看在沈郎的份上,妾好心给相公指条明路,”画皮鬼顿了顿,道,“就是乱葬岗再往西的西山,那里有一条涴水。”
“我知道。”郑清笑而不语。
画皮鬼又翻了个白眼儿:“喂,我说,你要是走了,我一个弱女子搞得定吗?”
“能同时打赢土地夫人和稻草人的家伙,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弱,”郑清笑,“您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彼此彼此。”
郑清转身要走。
画皮鬼又道:“喂,你不怕我不守信用坑了你吗?”
郑清头也不回:“人比鬼可怕。”
“你姓蒲?”
“只姓郑。”郑清越走越远。
画皮鬼笑着:“有趣,有趣。”
第31章 蒲松龄与干宝(十四)
郑清一路向西,用身上多了几道伤口的代价爬上了西山。
一条河从这里发源,向北流去。
郑清站在河边,挽起了裤腿。
“撒网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渔网扔下去,感觉自己像一只哆啦A梦。
他环视四周。
这个地方也算是佳木葱茏,河水清澈。
清澈到可以看到河里即将落网的鱼。
多么美好的世界。
“只是太假了。”他提着网,看着自己网上来的“鱼”。
这条“鱼”很有个性,不仅长着蛇的脑袋,还长着像马耳朵一样的眼睛,噫,还有六只脚。
“真是美好的世界,”郑清看着手里已经断气了的四不像,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找的就是你。”
他割断并丢弃了了它的头和脚,仅仅提着鲜血淋漓看起来正常的鱼身子下了山。
沈怜提着药箱走到家门口时,就看到屋子里面隐隐约约透出的光。
他把怀里的匕首拿出来,走到门边,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轻轻把门拉出一条缝。
他顺着缝隙看进去。
是谁?
医生笑盈盈地坐在桌边。
他把门打开,但还是没进去,问:“医生?”
医生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后退了两步,问:“你怎么来了?”
“画皮鬼自己去京城了。”
沈怜盯着他:“你叫什么?”
“郑清。”
“你是什么时候的人?”
“二十一世纪。”
“我们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在医院。”
“敢对暗号吗?”
“为何不敢?”
“西医治标。”
“中医治本。”
“中西合璧?”
郑清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治成标本。”
沈怜松了一口气,但袖子里握着匕首的手还是紧紧的。
他走进去,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很不正常。
郑清跑去灶台,把一只大碗端到了桌上。
碗里是卖相极佳的鱼汤。
“我和画皮鬼在路上捞了好几条鱼。”
沈怜狐疑地看着他。
郑清继续道:“看你那个连杨老爷家的土豆都能惦记好几天的穷酸样,我和画皮鬼商量了一下,趁着还没走远,就给你送来了。”
沈怜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清单手托腮,笑道:“别愣着啊,快吃啊。”
那鱼汤还冒着热气。
热气里混合着奇异的香味儿。
沈怜又盯着郑清,吐出几个字:“你先吃。”
郑清愣了一下,转身拿了一双筷子。
当筷子正要伸进碗里时,他却被沈怜抓住了手腕。
沈怜也露出一个笑,从自己今天带出去的饭盒里拿出自己用的、确保别人没有碰到过的筷子,一字一顿道:“用这双。”
郑清盯着沈怜的眼睛,放下自己手里的筷子,接过沈怜的那一双,吃了一块鱼肉。
他吃东西的时候,也斯文优雅得不像话。
他把那双筷子递给了沈怜。
沈怜接过筷子,也夹了一块鱼肉。
唔,味道还不错。
隔壁的唐秀才刚打完牙祭,五脏庙有了贡品,便坐在灯下继续完成他的大作。
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连续几天晚上都没睡着,反而精神得很。
而且还文思泉涌。
他洋洋得意,超过风家的那个家伙指日可待!
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写文章从不停笔的感觉!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他还是不停地写、不停地写,仿佛这样下去笔头就能开出美丽的花来。
他的精神已经亢奋。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一个不是抄出来的点子!
嗯,今天写了这么长时间了,停下来美美地睡一觉,然后明天就开始写这个新点子!
他准备放下笔。
“啊!怎么会……停不下来了……怎么会……”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手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那只手依然握着笔,以一种快到诡异的速度写着字,写着自己的新点子。
“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一无是处的青年,他叫唐斯文……”
唐秀才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他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抄着别人的书……”
“某一天,他生病了,去了医院……”
“却有一个神秘的存在把他拉进了一个‘恐怖游戏’中……”
“啊!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唐秀才疯狂地摇着头,面容扭曲,涕泗横流。
他的手握着笔,还在写这个故事。
“万幸,他简直像是上天的宠儿,躲在医院的卫生间里,没有碰到任何诡异的事情……”
“在校园里,他的成绩太差,够不上变态杀人狂数学老师随机数表上的学号……而且奇异地随机轮空,没有收到任何任务……”
“幼儿园的任务是‘杀死任何你想杀死的人’,他知道那些学生遭受了什么,但是他装病请假……真酷啊……若有善心和同情心,就必须有杀死所有坏人的能力……若是像唐斯文一样冷血,结果会躺赢……毕竟,他可不认为那些小孩子的死活跟他有关……”
“然后他进入了古代……但他的意志力并不坚定,慢慢忘掉了自己的身份,近乎忘掉了一切……”
“然而他的执念强大到,忘掉前尘往事,也能继续干起抄书的行当……”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他误食了被黑心老板端上餐桌的怪鸟……”
“悲剧来了……”
“他将没有睡眠,永不止歇地工作……”
“他是如此地热爱他写书的工作啊……”
“他就像穿上红鞋子之后不停跳舞直到死去的姑娘一样,拿着笔不停地写,直到死亡……”
“恶人自有天收,虽然在一个恐怖游戏里谁都没资格说这句话……”
“噫,只能吃茴香豆的看客们没死,吃得起鸡的豪客却马上就要死了,真是伟大的剧情……”
“〔有鸟焉,其状如鸡而三首、六目、六足、三翼,其名曰(尚鸟)(付鸟),食之无卧……〕”
“三只头的鸡有六只眼睛,姓刘的猎人吓破了胆……”
“蛇脑袋六只脚的鱼没头没脚……”
唐秀才拿着笔,不停地写下这些疯狂的恐怖的句子。
“救命!”他喊。
他却不知道他其实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郑清和沈怜坐在桌案边,相顾无言。
郑清看气氛沉默,开口道:“怎么不喝汤?”
沈怜回道:“汤早就凉了。”
“我去热。”郑清起身。
待汤热好,郑清把它放在桌上。
“你和画皮鬼捞的鱼,回来也没吃几口,你先吃吧,”沈怜顿了顿,“喝完就走吧,你还得去京城,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郑清喝了一口鱼汤。
沈怜确认他喝了下去,才端了起碗。
他的视线被大碗挡住,没看见那一瞬间郑清脸上斯文败类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山海经》
第32章 蒲松龄与干宝(十五)
当第一缕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郑清推开了那扇用纸糊住的、遮不得风也挡不住雨的窗户。
天气渐渐转凉,冬日的肃杀马上就要携着千军万马扫平一切生命。
摧枯拉朽。
窗边的小西红柿还红红绿绿,叶子却全部枯黄了。
那蔓佛手本来枯死在夏天,沈怜懒得管它,郑清来之后浇了几瓢水,竟然在某一天奇迹般地再次抽芽,至今仍依着矮墙往上攀爬。
入目一片青翠。
郑清呼出一口白气,露出了一个笑。
“我走啦。”
沈怜摆弄着药箱,闻言抬起头来,道:“不送。”
郑清便关了窗,出了门,又往京城走了。
沈怜整理好药箱,踱到窗边,开了窗。
窗外的阳光好刺眼。
他盯着医生看过的佛手。
危墙若塌,蔓蔓青萝岂不是要匍匐在地?
终究是无骨之物罢了。
他提着药箱出了门。
虽然是个无执照赤脚医生,大病治不了,治个小病倒是可以的。
郑清走在另一条路上,莫名想到了在这个虚假的恐怖世界里,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却是温暖的。
京城。
王要效仿圣明君主,便坐了轿子微服私访。
官员们早就知道王要微服私访,于是这一天小摊小贩们不许出摊,泼皮混混们临时住在牢房,乞丐们提前被赶出京城。
大街洒扫得非常干净,街边的枯树上挂满了彩绸。
官员们恶狠狠地威胁那些穿着破布衣裳的百姓,咆哮说“要是你们搞出幺蛾子来,你们连抹布都穿不了,直接滚去投胎吧”云云。
王或许知道官员们知道他要微服私访,或许不知道。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掀开轿帘,看着他的太平盛世。
可惜王的忠臣们严防死守,却还是被刁民闹出了幺蛾子。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倒在了王的轿子前。
褴褛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是连穿破布的老百姓都不屑穿的脏抹布。
王看着这个趴在地上的与他太平盛世格格不入的东西,准备拉上轿帘。
毕竟很快就会血溅当场。
这种场面,他看腻了。
然后地上的“东西”抬起了头。
王愣住了。
他写不了诗,但此时他的心情就像看到了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曹子健一样。
或许更像一个爱脸红的毛头小子。
直到更深露重,沈怜躺在床上,奇异地有了个美梦。
郑清躺在破道馆的柴房里,翻了个身却还是没睡着。
不知道沈怜那家伙睡得怎么样?
〔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观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
那条鱼吃了,不做噩梦呀。
作者有话要说:
〔〕:──《山海经》
第33章 蒲松龄与干宝(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