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子全只觉心中一个激灵,突觉自己的举动仿佛是在亵渎眼前之人,便下意识放开了手,待他反应过来后,面色却变得有些不好看。
他今儿这是怎么了?竟对殷棋客气了许多。
思索无果,他只好黑着脸带人往家族试炼堂而去。
殷家府邸占地面积极大,其中曲折走廊弯弯绕绕,路径十分漫长。殷棋所居之处相当偏僻,一路快步走向试炼堂,亦是耗时颇多。
殷棋的身体本就孱弱,兼之仍旧处于饥饿状态,走这么一段路,竟已感到十分疲乏。
听到身边人有些急促的呼吸,殷子全脚步顿了顿,刻意放慢了步伐。走了几步,突然转头看着殷棋,发现这小子居然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也不说一声,一双赤脚走在路上平添了不少伤痕。他目光从那纤细白皙的脚踝扫过,不知为何竟呼吸一窒。
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他连忙给其套上一个避雨诀,想了想又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双鞋子扔在那人身侧,言不由衷道:“穿上,要不然被外人看了,还以为我殷家苛待于你。”
姬临川虽觉这人反复无常的态度着实奇怪,但很快便蹲下身将鞋子穿上,其实,此前若非条件不允许,他亦是不愿意赤脚行于路上的。
少年被雨淋湿的发梢湿漉漉地粘在脸颊上,那俊秀的容颜在朦胧雨雾氤氲之下,竟然有一种遥不可及、不染尘俗的美感。
殷子全觉得自个今儿恐怕是疯了,才会对自己堂弟生出这样的想法。要知道,以前他可从不觉得殷棋相貌如何,殷家的规则注定了他只会欣赏强者,而不是这种如同菟丝花一般娇弱的美人。
他只好将自己心思按捺下去,不让旁人觉察丝毫。
两人一路前行,不久便来到家族试炼堂。
殷家规矩之一,家族子弟必须每月检查修为进境,以分配每月资源供给,想来殷棋此前之所以住进那破旧院落,也与这脱不开关系。
殷子全便将他引至一块玄色石头前,道:“到了,殷棋堂弟,你且全力击出一拳,让我看看你的进境如何。”
姬临川回想起殷棋身体残余记忆,发现其本身对每月一次的检测甚为畏惧。
因为诸多原因,殷棋进境极为缓慢,在炼体期便被别人远远落下一大截,连这最基本的试炼玄石都无法击出哪怕一点儿痕迹,接连数月修为没有进展,最后分配的资源少之又少,最后活活困死在院落之中。
为了生存下去,他今日恐怕得展现出些许实力。
身体力量在短时间之内确实无法提高,然而……
他看着这玄石一眼。
他如今身体,虽然对天地感知能力极低,然而经过魔域数年磋磨,他早已习得如何在最低的感知状态之下感知到最多的东西,兼之他本身境界极深,已对此界道则体悟甚多,是以只稍稍集中精神,便看到了这玄石之中道则流淌。
其中有一支点,乃整块玄石最为脆弱之处。只需在那处轻轻一击,便可将此石击得粉碎。
但他并不欲露出太多破绽,只伸手微微使力击下一拳,便垂下手落在身侧。
殷子全看着殷棋轻飘飘一拳落在玄石之上,正要习惯性开口嘲讽,却又硬生生憋回口中。他想起殷棋如今生活的境况,竟有些担忧起来,毕竟修为检测数月无进步者,家族会针对其设下惩罚。
但他这担忧只一瞬,很快便被深深的惊讶所覆盖。
便见那玄石之上,突兀出现了数道细小裂纹。
这等程度对于其他家族子弟而言自然不值得惊讶,然而放在殷棋身上,却已是相当不错,毕竟这玄石想要击出如此裂缝,非得有炼体五重修为方可,这小子之前才炼体二重,何时得了这般大的进步?
殷子全并不知道殷棋早已不在,而此时占据殷棋身体的,乃是整个天灵界都能算得是顶尖的天才道修姬临川,他只是在疑惑之余笑道:“恭喜堂弟有所突破。”
姬临川微微点头。
殷子全便带着姬临川去往殷家长老处记录。
记录之处已经聚集了诸多殷家子弟,两人只得排队等候。
姬临川神魂局限于身体之内,但到底已经接近化神期,即便在神雷摧毁下受伤不轻,却不是这俗世家族中人可比的,毕竟整个殷家,修为最高不过金丹期。
是以以他现下的能力,在这般嘈杂的幻境之中,亦能分辨出一些重要的东西。
比方说他左前方两名神色激动的殷家子弟正在交谈的内容。
一人问道:“听闻最近仙澜域将有仙人来此收徒?”
另一人则回答:“不错,我听闻今年乃破妄剑宗前来,恐怕咱们平宁州诸多世家都得疯狂。”
那人继续问道:“真的假的?破妄剑宗不是五大超级宗门之一么?上赶着前去拜师的人恐怕不少吧,怎会来平宁州这样的凡人界域收徒?”
另一人笑道:“还是托了殷子诀堂兄的福,据传其在破妄剑宗已经成为内门真传弟子,相当得宗门重视,这才让破妄剑宗之人专门派人前来平宁州考察。”
那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踏入宗门好比一步登天,这样的机会绝不容错过!”
另一人补充道:“不过,即便过了第一重考核亦只是破妄剑宗记名弟子,还不算的真正入的仙宗门下,还需再努力三年通过试炼方可成为真正的仙宗弟子,那试炼据传亦是极难……”
“那又如何?便是只能在破妄剑宗转上一圈,也不枉我修行这许多年了!”
后面话语姬临川并未细听,他只是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破妄剑宗。
他脚步一顿,转瞬间便想起了自己的至交好友凌煜宸。凌煜宸与他相识于一处小秘境之中,后来成为相互论道的好友,无所不谈……
再之后,他成了离渊,在九幽秘境之中,机缘巧合得知其对自己不可言说的心思……
只是,修真者不谈情爱。
身为离渊时他说这句话是敷衍,恢复记忆之后这句话却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
即便他此番将要入世斩断尘缘,对于情爱之事,也是不想沾染的。他内心并无情爱之欲,亦无想要尝试的想法。
不过,破妄剑宗来人……
这却是他摆脱殷家的一个绝好契机。
他欲要返回上玄仙宗,然而平宁州距离上玄仙宗足有数千万里之遥,以他如今实力,恐怕走上数百年都无法到达,而破妄剑宗却是一个转机。
以他的能力,应可成为其记名弟子,但他并不打算在破妄剑宗久待。
毕竟他此世的师尊,唯有道衍真君一人而已。
魔域九重,魔宫偏殿。
幽暗的空间之中沉寂安静,些微的幽光在灯盏之上透出。
魔尊坐在床边,倚靠着床头,怀中抱着两截断剑。他修长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从剑刃上划过,鲜血自指缝中缓缓流出,他却浑然不觉。
这里是那人居住过之地,每一寸都沾染着那人的气息。
魔尊脸色苍白,气息浮动,俊美妖异的脸上有深沉而浓郁的痛苦之色流露,无数回忆自脑海中冲刷而过,引起心中无尽的自责悔恨。
那日他被天劫重伤,一切希望尽皆成空,随即又被姬映迟告知真相,整个人已接近崩溃边缘。混乱而无法理清的思绪让他痛苦不堪,在聚魂阵法之中跪了数月之后,才堪堪恢复些许神智,连姬映迟是何时离开的皆不知晓。
他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这数千年来,他耗费所有去寻觅那人踪迹,最后终于见到那人,却亲手将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他被天道遮掩了感知,但所有一切,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他本在首次见到姬临川时便已心有所感,然而内心的偏执却令他看不清真相,唯有将对天道的怨恨一遍又一遍地发泄在自己的挚爱之人身上,何其……荒唐。
他竟然亲手伤害了自己深爱数千年之人。
魔尊看着手中的剑,一滴冰凉的泪溅落在剑身上,与指尖鲜血融合在一起滑落。
他原本最怨恨的是天道,而如今,最怨恨和最无法原谅的,却是他自己。
数千年来,他从未得到过自己所爱之人,而如今,便连旁观那人的资格也被他自己亲手剥夺,从此生死相隔,永世再无相见之法。
他不甘。
他宁愿姬临川对他恨至深处,千刀万剐,亦不愿面对如今这种局面。甚至于,他宁愿永生永世不再涉及那人的生活,亦不愿那人以那样的方式,消散于天地之间。
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办法吗……即便让他付出所有亦无不可……
魔尊抿唇,一遍遍地搜寻着脑海中记载的上古法门,而他握剑的手亦是越握越紧,残破的剑刃深深陷入掌心之中,带出淋漓的鲜血,恰如他破碎支离的心。
第40章
队伍缓缓向前推移,很快便轮到殷子全二人。
旁观之人看着姬临川,亦或说看着殷棋的壳子时,都有些鄙夷,时不时发出几声嗤笑。
毕竟殷棋早已成了整个殷家的笑话。
其母不详的私生子,灵根断绝的废物,被殷家可有可无地养着,成了殷家底层弟子的出气筒却无法反抗。无人寄托希望于他,亦无人可将其拉出这个泥沼,是只能沦为家族竞争中牺牲品的可怜存在。
就连那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长老看着他时,用的也是一种轻视而冷淡的目光。但当其转头面对殷子全时,却又是一脸和善的微笑:“子全,你此次负责检测殷棋的修为,可有进境?”
也怪不得这长老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毕竟殷子全年仅十七便已是练气三重,在殷家颇受重视。
也因此,殷子全在年轻一辈之中亦有几分话语权,寻常人等不敢惹他。
便见殷子全眼神不悦地扫过周遭对着殷棋窃窃私语的殷家子弟,待众人皆平静下来后,才直视着长老,不徐不疾道:“今儿检测,我这堂弟进步颇大,已是炼体五重。”
炼体五重?
不止长老,周围人眼中皆闪过不可置信的意味。殷棋已经接连数月停滞在炼体二重不得寸进,如今是怎的一跳臻至炼体五重?
而更令他们感到惊讶的,却是殷子全对殷棋的称呼。
堂弟?
殷家等级森然,殷子全这般称呼,分明已是承认了对方身份。可殷棋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何德何能值得殷子全这般承认?
但当众人目光移至殷棋那张苍白亦不掩清秀的面容时,却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直觉自己找到了真相,看向殷棋的异样目光更多。
姬临川并未理会他人是何想法,他的心情仍旧无波无澜,多年的心境磨砺早已让他看淡许多东西,包括各种身外之物,诸如外人的看法。
但他这神情落在殷子全眼中,却是因为此前吃过太多苦头,导致不敢轻易将情绪流露的表现。
殷子全心下不觉对其更加怜惜。
他此前为何会觉得自己这堂弟阴沉难以相处的呢?
殷子全一边思索着,一边应付着长老的问询。
待修为登记之后,殷子全走出队伍,对姬临川笑道:“午时已至,殷棋堂弟,不如与哥哥我一同用膳如何?”
此言一出,又惊掉了不少人下巴。
殷子全却全然不顾,见姬临川没有反对,便径自拉起他的手离去。
跟在他身后的姬临川再度皱眉,想将殷子全的手甩开,却终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他面子。
毕竟,殷子全对他的好意,他亦是感受到的。
殷家府邸位于平宁州中部,坐落于繁华的麓岚城之内。殷家家规,寻常殷家子弟修炼有成之前并不容许踏出殷家家门,但也有例外。
殷子全作为殷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虽只是炼气期,亦拥有通行令牌,可携一人出去。
殷子全猜想,他这堂弟常年居于殷家之中,想必这些年来都未曾见识过外面世界,因而才养成了这么副沉默寡言的性子。
这样一想,此前对殷棋资质愚钝还不肯服软的轻蔑,也自动理解为不通人情世故的青涩可爱来。
姬临川确实从未见过凡人集市,但却并非殷子全猜想的原因。他自小加入仙宗,一心修炼不喜外物干扰,兼之性子喜静,一般都独自于青霄峰顶修行,连出现在人前的机会亦甚是稀少,更何况去往凡人市集了。
是以,乍一见到麓岚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时,他竟是一时有些怔愣。
那些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充斥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中,或忙碌或悠闲的人流走动之间,脸上充斥着不尽相同的表情,悲苦的、喜悦的、兴奋的、平淡的,如此种种,倒映出了世间百态。
这与修真者的集市却是大不相同了,踏入修真界、能被称为修士的大多都已是筑基期往上,早已习惯不将太多情绪外露,集市之中甚是克制和秩序井然,不会有这般热闹熙攘的人气。
姬临川忽觉自己这一趟入世甚为值得。
修真者由凡入道,他却在懵懵懂懂之间便入了道途,即便求道之心再如何坚定,心境上不免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东西。
他感悟着凡人界与修真界不同的种种,道心愈发变得清透空明,仿佛隐隐约约之间体悟到了什么更加深邃之物。
殷子全见他这神游的模样,只道自家这堂弟恐怕是被外界的新奇玩意儿夺去了心神,心下不由怜爱更甚。
他如此想着,不知为何竟脑袋一抽,递出铜钱买了一串麦芽糖递给身旁堂弟,有些踌躇道:“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