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黎回过味儿来,想必这其中有一桩辛密往事,还是有关昊天与帝江的。
于是浮黎把昆山登山偶遇乔装昊天,白玉门后遍地白骨无处落脚,阵法被破帝江横空出世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听,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精彩绝伦,堪比人间说书先生的话本。
可是听的人就没有那么愉快了。
随着浮黎懒洋洋的声音,五岳神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为什么天帝要佯装成普通人类,为什么本该在三万年前殒命的帝江突然出现在西王母的地盘,为什么帝江所在之处遍地白骨,那些白骨又是什么人……
“对了,帝江曾经把我错认成他的父神,问我是不是凌霄殿主。”浮黎突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道,“而且它还说,那些白骨是它的食物残渣,是我——它的父神,亲手替它准备的。”
他刚刚听见五岳神提到大闹凌霄宝殿才想起来,帝江曾经说过他的父神是凌霄殿主,这凌霄殿主何许人也?不正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帝么!如此说来,这些尸骸的来头可就不简单了……
“不可能!”丹灵峙想都不想就否认,“天帝至今没有伴侣,何来儿子一说?”
浮黎耸耸肩:“或许是捡来的咯。”
泰山神抓住丹灵峙的胳膊,厉声道:“不许对师公无礼!”
丹灵峙急得直跺脚,胀红着脸辩解:“我没有无礼!我只是不相信天帝会做那种事!”
泰山神瞪了她一眼,警告她不要乱说话,而后转向浮黎,恭恭敬敬地道:“抱歉师公,天帝曾于妖兽口中救过丹灵峙一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所以她说话急了些,但不是故意顶撞您的,求您谅解!”
浮黎歪歪头,看向彧清,懵懂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点委屈,仿佛在说:什么情况,我有这么可怕吗?
彧清被这一眼看得心疼,他几乎能够想象昊天究竟在天界添油加醋地说了多少浮黎当年的丰功伟绩,让这些小神官对他又敬又怕。
他伸手安抚性地摸了摸浮黎的头,连个眼神都不曾分给丹灵峙,冷冷地道:“帝江就在里面,你若不信大可找它当面对峙。”
言外之意,有火冲着里面那位发,别吓着他家大宝贝。
***
一刻钟后,五岳神灰溜溜地从关押帝江的房间里出来了。
这回连丹灵峙都彻底无言以对,因为他们和浮黎一样,甫一进去就被帝江错认成了父神,都不用他们问,帝江自个儿就把那些往事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了。
现在这种局面,谁还要再说昊天无辜,那恐怕不适合做护佑一方的神官,更适合去做仰他人鼻息而活的愚忠顽臣。
“其实两万五千年前,天界陆陆续续少了很多神官。”沉默良久,泰山神终是缓缓开口,神情颓然,似乎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所有人都以为是那些神官堕落了,可堕神这么大的事天帝却只字未提。”
他说完这句话,五岳神突然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对浮黎抱拳道:“天尊在上,我等请命,请天尊带路,前往昆仑山下白玉门一探究竟!”
声音整整齐齐,气势如虹,颇有几分撼天地震乾坤的风采。
***
昆仑。
终年不化的积雪涂抹天地一片皓白,山风携带寒气,吚呜刺耳,如一支破旧羌笛声声诉泣。
望着一片茫茫雪山,浮黎有些苦恼地咬手指:“当时我也没做记号,只记得是从一处冰裂跳下去走到头发现的,现在恐怕很难找到了。”
彧清从浮黎嘴里救下他那无辜的手指,攥在自己手里,安抚道:“我能找到。”
“真的?”浮黎双眼亮晶晶地看他。
彧清唇角微勾,浅淡一笑:“当时我掉下去后故意留下一路血迹,现在应该能够凭借那点气息找到白玉门。”
浮黎大喜,冲他呲牙咧嘴地比了一个大拇指。
彧清被浮黎搞怪的表情逗笑了,摇摇头,放开神识,根据曾经留下的血迹中自身的气息,终于带领一行人找到了曾经发现帝江的山洞。
山洞入口处本该有一扇遮天蔽日的白玉门,但兴许是当日雷劫突至,帝江受到惊吓,便把白玉门生生撞出了小山般大小的洞。如今的白玉门看过去破破烂烂的,早已失去当初的光泽。
但五岳神的脸色都十分紧张,丹灵峙咽了口口水,望着漆黑的山洞:“一切谜底,就在这扇门后面了。”
她说完正准备一马当先地进去一探究竟,却忽然被春选群死死攥住了衣角,丹灵峙身子一晃险些摔倒,疑惑地回头看她。
春选群缓缓掀起眼皮,向来有“五岳第一春”美称的她,此时竟一脸阴郁,双目赤红,其中深重的恨意让丹灵峙都愣住了:“选群,你……”
“让我先进去吧,灵峙。”
春选群勉力维持着她作为神官的最后一点体面,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去接故人回家。”
第78章 成亲(正文完结)
白玉门外尚且有些冰川反射的微光, 门内则完全黑沉沉一片, 过度黑暗会使人产生巨大的压力甚至出现幻觉,这也是神仙进了归墟都要疯的其中一个原因。好在浮黎他们都不是普通人,这里也不是真正的虚无, 要想看清周围并不困难。
浮黎跟在春选群后面进去, 视线随意扫了一圈,发现这里依旧白骨露野。而且由于上次天降劫雷,这些倒霉的尸骸也跟着他一起被雷劈, 变得比原来还要凌乱,东一颗头西一条腿,更有一些被劈成焦炭, 如果不小心踩到可能真就挫骨扬灰了, 于是浮黎好心提醒了一句注意脚下。
春选群却看都不看这些尸骨,独自沉默着朝更深处径直走去,走过一段路后,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脚步猛然一顿。
丹灵峙趁此机会拉住她:“选群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回答丹灵峙的是一片沉默。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春选群扬起纤弱的脖颈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但当她吐出这口气的时候, 竟带上了一点哭腔。
这时, 春选群突然蹲下身,抱起脚边一具较为瘦小的尸骨,呜咽出声:“呜呜……阿姊来晚了, 阿姊对不起小归……”
丹灵峙跟着蹲下,看了一眼春选群怀里的尸骨,这副尸骨身量不过十三四岁,保存较为完整,只是脖子却怪异地扭向一边,看上去像是活生生被扭断脖子而死。
丹灵峙小心观察了一下春选群的脸色,尽量把声音放柔了问:“选群,你认得这副尸骨?”
春选群抽噎着点点头,露出怀念的神色:“这是我的妹妹,小归。”
她把脸颊贴到冰冷坚硬的白骨上,轻轻蹭了蹭,温柔缱绻,好似在透过这具白骨摩挲妹妹柔嫩的脸颊。
浮黎对这位嵩山神不了解,但他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同理一山也不能容二神,于是他踮起脚尖,压低声音问彧清:“一座山为什么会产生两个灵智?”
彧清也没听说过这种事,困扰地摇了摇头。
显然,其他几位五岳神对此事也是闻所未闻,都愣住了,作为“独生子女”的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岁崇心直口快地问:“是亲妹妹吗?”
“当然是亲妹妹!”春选群不悦地拔高调子,温柔的嗓音变得有些刺耳,“她有名字,叫做春山归。”
看到岁崇说话不过脑子,把本就伤心的人惹毛了,郁狩悄悄背过手,往岁崇后腰的软肉上狠狠拧了一把。岁崇短促地啊了一声后连忙捂住嘴,眼中沁出两泡生理性泪水,看起来委委屈屈的。
郁狩瞪大眼睛警告似的瞪了某人一眼,然后斟字酌句地问春选群:“从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妹妹啊?”
“提了也不过徒增烦恼。”春选群悠悠道,“很久很久以前,嵩山诞生了两个不同的灵智。可一座山本该只有一个灵智,所以它自我调节的结果就是,小归的灵智变得非常微弱。我小心翼翼地守着小归,终于等到我们修炼化成人形的那一天,可她的灵智终归难以支撑,只停留在十三四岁不再长大。”
说到这她顿了顿,脸上露出懊悔的神色:“后来,天界来点封山神,我不忍心让一直孱弱的小归劳心劳力,便主动接受了嵩山神的封号。本以为在人间有了自己的庙宇和信众后,那些信仰会有一半分到小归身上,可没想到小归的存在并不被天道认可,她没有神格,又分不到信仰,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直到两万五千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再也感受不到小归的存在了……当时我发了疯一样找她,哪里都找遍了也还是没找到!后来,我花了好几十年才慢慢接受小归灵智消散的事实,可没想到……没想到最后会在这里拾到小归的尸骨!”
最痛苦的永远是自揭伤疤之人,作为旁观者,他们无法替春选群分担哪怕一丝痛苦,只能说上一句苍白无力的节哀,来掩盖自己的爱莫能助。
毕竟人死尤可投胎转世,可灵智消失,就彻底辞别此方天地,这或许也是神仙妖怪的悲哀。从古至今的数千万年浩瀚长河中,又有多少因为被人遗忘而渐渐消失的神呢?
丹灵峙心里很难受,在亲眼看到这些尸骸之前,她还抱有天帝是被冤枉的侥幸心理,甚至不惜为此对他们恶言相向,现在看到自己最好的伙伴露出这副样子,她愧疚难当地低下头,讷讷道:“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春选群紧紧抱着小归的尸骨,虽然没有抬起头看不见表情,但谁都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痛恨和坚定,“该说这句话的是我,更是那道貌岸然的天帝!”
春选群抱着小归的尸骨缓缓站起来,对着浮黎和彧清点头,声音清淡:“感谢两位天尊带我找到小归,今日之恩没齿难忘,往后若有用得到小神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浮黎最看不了女孩子哭,女孩子一哭他就没辙,此刻看到春选群弱柳扶风双眸通红的样子,他把刚组织好的话都给忘了。
幸好彧清看出浮黎的窘迫,淡淡回道:“无需挂齿,只是你若想要让昊天认罪,只有这一具尸骨恐怕不够。”
其他人回过神来,既然已经发现小归的尸骨,那么就证明这里的神骨绝不止一具!他们立刻放开神识,一具一具仔细辨别这些尸骨的气息,想找找看有没有自己曾经认识的同僚。
这样地毯式的搜索后,果然有所发现。
“这应该是蓬莱都水监,宏景真人,我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泰山神指着一具高大魁梧的尸骨道。
“这几位是五气真君,我曾经的棋友。”郁狩眉头紧锁,“我还以为他们不来同我下棋是嫌输太多,没想到竟是身陨于此……”
“这是北斗贪狼星军……”
“九司玉枢使相……”
大约一刻钟后,周围的地面已经全部被清空,不认识的尸骨远远堆在山洞一侧,能叫得出名字的都放在几人脚边,仅仅五岳神能够分辨出的神官就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尸山。
而这座小尸山对于整个山洞内的尸骨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岁崇气愤地提议:“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把这些神骨带回天界,天帝他纵有七窍玲珑心和三寸不烂舌,在如山证据下也难逃其咎!”
浮黎想了想,抓起岁崇的手,手指飞快滑动,在他手心画了一个符号:“这是传声符,我把它画在你的手上,如果你们遇到什么困境或者需要向我们借点证人,就用这个符告诉我。”
五岳神向他们道过谢,之后金光一闪,白玉门内就只剩下浮黎和彧清二人。
浮黎轻轻叹气:“被昊天扔进这里的都是一些不算出名的神官,信众少实力弱,怪不得突然消失了都没人觉得奇怪,可昊天是天帝,小泰他们估计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彧清深深地看了浮黎一眼,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反而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这可不一定……”
***
三日后。
“你再说一遍?昊天不打自招了?!”浮黎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传声符,那里正传出岁崇激动难耐的声音。
“是!我们从昆仑回去后,立马把神骨带入了凌霄宝殿,当着上天界所有所有位高权重的神官的面,狠狠揭穿了昊天的恶行!本来以为他会打死不承认或者干脆泼我们脏水,没想到还没等我们执行乙计划,昊天就主动承认一切都是他干的了!”
昊天傻了?浮黎听完泰山神的话,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如果不是傻了,昊天怎么会突然智商下降,这么轻易地承认罪行?
浮黎这么想,也直接这么问了。
岁崇噎了一下,传声符里好一会儿没声音,就在浮黎怀疑传声符是不是坏了的时候,岁崇幽怨的声音突然响起:“师公啊,你难道忘了,昊天一直想让你做天帝的吗……”
“就这?”浮黎坐在床沿上,往后一倒,靠进彧清怀里,懒散地道,“他真当我在陪他玩小孩子过家家呢?告诉他,不管他是天帝还是什么,哪怕他是个扫大街的都行,反正我是不会当这个天帝的!”
岁崇:“我们告诉他了,师公你对天帝的位置没兴趣,可您猜他怎么着?他大笑一声,说愿意等,等几万年都行!”
“让他滚。”彧清难得一见地爆了粗口。
浮黎呆了一下,刚才他差点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声说出来了,反应过来是彧清说的后,被他这完全不符合谦谦君子人设的话逗得滚来滚去:“哈哈哈哈,粗鄙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