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不牵累，由不得你，我说了算。”颜珞飞打断他，站起身，抬眸看着殿外越发干净明亮的台阶与空气，牵唇一笑，“煞气，说白了就是由一次次杀念累积起来的暴虐之气，若你今后不再杀人，平心静气，这股气也不是不能消除。在那之前，便由你主人我来想办法，你只需听从我的一切安排。”
　　“是。”不杀低头应下。
　　低头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沾满血腥的手，不由一愣，手指微微蜷起，用力扣着地面。
　　他都做了什么……
　　屠尽整座悬城山，他不后悔，可为何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沾满血腥？
　　他的手尚且如此，他的脸，他的身体……此刻的他究竟是以什么样子面对着他的主人？！
　　过了一会儿，妖修们合力抱着盛满水的木桶来了。
　　颜珞飞伸手确认了一下水温，冷的，满意地点了下头，然后便把妖修们全轰出了大殿：“且在殿外等候。”
　　大殿的门早被破了，颜珞飞便用却邪扇将桶里的水掀起来，化作雾气挡住入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说了一个字：“脱。”
　　不杀听话地站起身，将脖子上的锁链卸下，发出一连串金属碰撞的声响，紧接着，干脆利落地解开围在下身的黑布，踏进木桶中。
　　他全身上下布满了干涸的血迹，虽然有他自己的，但大多都是那些修真者的。
　　他在桶中坐下，用力搓着身上的血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脏过。
　　他居然以这么脏的样子出现在主人面前！
　　简直脏了主人的眼！
　　颜珞飞侧头看他，说要亲自帮他洗，可现在真是一点下手的欲望都没有。
　　相比之下，他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你是在我回来之前堕的魔？”
　　听到这句话，不杀搓洗的动作一顿，一头银白的长发随着低头的动作滑落，遮挡住他的脸，令人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
　　他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是。”
　　“难怪了，我说这里的修士怎么好像死了很久，远比我回来的时间长。”颜珞飞饶有兴致地抬手摸了摸下巴。
　　没想到啊没想到，有法宝在他归来之后都没有堕魔，也有法宝在他归来之前便已堕魔。
　　这群家伙，还真是会给他带来惊喜。
　　“怎么堕的魔？”颜珞飞好奇。
　　“主人的袖里乾坤撕裂后，我便被空间裂缝转移到了这里。”不杀说着，整个身子都没入了水中，只留个脑袋在外面，“这里本是座荒山，某日，一个臭道士为了躲避妖怪的追杀逃上了山，意外将我捡到，便用我束缚了那只妖，然后……羞辱了她。”
　　“那时候的我不懂……不懂他在做什么。我平静地看着他用我‘驯服’了那只妖，然后用同样的方式‘驯服’了一只又一只妖，逼着他们修真，逼着他们与他双修，然后广招弟子，成立御妖门——我见证了这个门派从无到有的一切。”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觉得哪里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
　　“主人将我制造出来，是出于对妖的善念，可为什么，我只能看到妖在抗拒、在嘶吼、在哭泣、在苦苦挣扎着诉说天道的不公？！”
　　“我每天、每天，只能听到妖的惨叫！他们的血一次又一次地浇灌着我，灼痛着我，让我越来越难以忍受！”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了，想要阻止这一切，反应过来时，便屠尽了整座悬城山！”
　　说到这里，不杀自嘲一笑：“对不起，辜负了主人赐予的名字，背叛了主人……可我不后悔，不后悔杀了他们！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们！他们用我作下的恶，终究得由我来亲手终结！我也是帮凶，所以堕魔也好，满身煞气也罢，都是我咎由自取。若是牵累了主人，还请主人不要手软，给个痛快！”
　　“我说了，牵不牵累，由不得你，我说了算！”颜珞飞冷冷回应，不是很喜欢一句话说两遍。
　　就在这时，雾气外传来一个声音：“主人，您要的东西我找来了，请问是否……”
　　“进来。”颜珞飞不等他说完便说。
　　雾气外的人，不是劫影是谁？
　　听到颜珞飞的声音，他立刻变回鞭子，将他找到的东西全用鞭身缠起来，连拖带拽地进了水雾。
　　这画面，莫名有些好笑。
　　颜珞飞缓步走到鞭子前，低头打量了一下他找来的东西，多的是剑和拂尘，还有便是护甲之类的东西。
　　一个才创建五十年不到的小门派，果然没什么存货。
　　鞭子松开这些东西飞到一旁变回人身，朝颜珞飞单膝跪下：“请问主人，这些东西够吗？不够我便去拆了他们的骨！”
　　“够了。”颜珞飞蹲下身，随手拿起一片金色的护甲，仔细打量了一番，“在我手里，别说废铁，碎石都能变作无上的法宝。”
　　“是。”劫影暗暗松了口气，然后忍不住扬了下唇角，“主人当是天上地下最强的器修！”
　　“奉承的话不必多说，你若闲着没事干，便去帮不杀洗澡。”颜珞飞凉凉地说。
　　劫影：“……”
　　不杀：“……”
　　这……
　　劫影看了眼浴桶里的不杀，不是很下得去手——桶里的水都已经变成铁锈色了，脏得不行。
　　而不杀也不是很想被主人以外的人触碰。
　　于是，就在劫影走到桶边，犹豫着要怎么下手的时候，不杀原地化回原形，变成一条又细又长的银锁链没入水中，吐了几个泡泡。
　　颜珞飞又在劫影拿来的那堆废铜烂铁里挑挑拣拣了一会儿，将所有自己需要的材料都挑拣出来后，便到一旁专注地炼起器来。
　　对器修而言，炼器也是修炼中的一环，并且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所以用来炼器的炉鼎和火焰都不是凡物，而是心炉和心火。
　　自从打破魔气乱流，回到人界后，颜珞飞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静心凝神地修炼过了。
　　炼制却邪扇，他只用了区区几个时辰，所以却邪扇威力不强，比起法宝，更像是他随手炼出来把玩的玩物。
　　可他接下来要炼制的这件法宝，非常重要不说，一个不慎还可能失败，所以他必须专心致志。
　　在炼制之前，他没有说过让劫影护法的话，可劫影看到他开始炼制，连忙丢了手中的锁妖链，来到颜珞飞身边，小心地护在他身侧——别说人，连只飞虫都休想靠近他的主人！
　　于是不杀重新变回人形，自己把自己洗干净了。
　　离开浴桶的那一刻，他身上显现出他原本的衣服。
　　原来一直缠在他脖子上的锁链真的是围巾，只有战斗时才会变成锁链。
　　原来围在他下身的那块布本是披风，披下来连脚踝都能遮住，只在走路的时候才会露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它搞成一块全是撕裂痕迹的破布的。
　　*
　　另一边，靳无尘真的依照颜珞飞的吩咐，净化了整座悬城山。
　　见魔气散尽了，风炽羽便用羽扇载着自己和玉蚀，落到悬城山顶的大殿门口，与靳无尘汇合。
　　收扇之后，他忍不住问：“将这儿的魔杀了，魔煞之气自会消散，你何必多此一举？”
　　靳无尘因为用多了灵气，脸色有些不好，冷冷地回应了这么一句：“那魔是颜珞飞的法宝。”
　　“所以……”风炽羽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那魔没死？！”
　　“非但没死，还被颜珞飞收了。”靳无尘的嗓音依旧冰冷，显然不是很赞同颜珞飞的决定。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现状：“此事暂且瞒下，休要让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修真者知道。”
　　风炽羽微微皱眉，明白靳无尘这是想保护颜珞飞，正因为明白，不免担心：“无尘仙君，莫要为了私情迷失了自己的道。”
　　“放心。”靳无尘淡淡地回应，“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杀人的并非我大师兄，而是他的法宝，既然法宝已被他收了，相信他能将自己的法宝管束好。”
　　“你……罢了。”风炽羽觉得自己说再多也无用，便不再多说，转头往大殿里看了眼，“他在里面？”
　　话音未落，玉蚀已缓步进了大殿，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两人道：“主人闭关修炼中，还请二位止步。谁若擅闯，我等必拼死一搏。”
　　“闭关修炼？”风炽羽一头雾水——怎么处理个魔，处理着处理着还闭关修炼了？莫不是受了伤？
　　他话音刚落，听到身侧传来响动，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只见靳无尘直接在大殿门口坐了下来，背对着大殿盘膝而坐，一边闭上眼睛调息一边说：“风掌门，我灵力损耗过度，需要歇息片刻，这山上的妖修还请你代为照顾。”
　　“妖修？”风炽羽瞥了眼那几只缩在大殿门口，一会儿瞅瞅殿内，一会儿瞅瞅他的妖修，搞不懂这对师兄弟在想什么，“修士与妖修不是一路人，你让我如何照顾？”
　　“走的都是修真之道，何必分人还是妖？”靳无尘闭着眼睛说，“御妖门被屠，他们无处可去，亦不能与我们同行，你且找个地方将他们安置了。”顿了顿，他淡淡地加了一句，“可还记得你我约定同行之时，你答应过我，会听从我的一切安排？”
　　“……”
　　好的，风炽羽算是明白了，这对师兄弟，虽然一个修真一个修魔，但肚子里都是坏水！只不过一个明着坏，一个暗着坏！
　　“呵，真不愧是同门。”风炽羽嘲讽了一句，可紧接着便走到那些个妖修身前，淡淡地开口，“走，我带你们去个更适合你们待的地方。”
　　“我们还能再回来吗？”一只妖修瑟缩着问。
　　“放心，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们自会去找你们。在那之前，你们就潜心修炼吧。”
　　作者有话要说：　　靳无尘：风掌门真好用√
　　颜珞飞：小师弟干得漂亮~
　　风炽羽：……我为什么要跟这两个人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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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颜珞飞在御妖门的大殿里闭关了三天, 靳无尘便在殿外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天。
　　这三天里，风炽羽将悬城山上的妖修全送去了离喧林——那是个独属于妖修的修真宝地，虽不像大多数门派那样有掌门、长老、护法之类的划分, 但有离喧林主人及其下属进行一定程度上的管理, 也算是个正统的修真门派。
　　风炽羽作为一个人族修士, 进不了离喧林, 只将妖修们送到了入口处。
　　虽无人出来迎接, 但离喧林主人亲自开口回应了他, 是个空灵又不失威严的女声：【事情的来龙去脉，本座皆已知晓, 这些孩子便于今日归本座门下，还请风掌门、无尘仙君、颜公子放心。】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风炽羽不由咂舌：“贫道还什么都未说，您便什么都知晓了？如此说来, 今日发生之事，无论贫道瞒与不瞒, 六大门派皆已知晓？”
　　【非我离喧林之事，本座不愿多管。】离喧林主人如是回答。
　　风炽羽忽然想到：“请恕贫道冒犯，难道御妖门强行与妖修双修之事，您也早已知晓？为何不出手相救？”
　　【为何出手？】离喧林主人反问，【风掌门，您似乎对妖修存在误解，妖修并非一家。御妖门被血洗，也不见人族的修真门派出手相救。】
　　“这……”风炽羽哑口无言。
　　确实, 如果六大门派的掌门都像离喧林主人一样一早便知道御妖门被血洗之事，为何都无动于衷？
　　天阳仙门的门主是因为闭关，其他修真门派呢？
　　【风掌门, 莫要多想。】离喧林主人出声提醒，嗓音依旧空灵，仿佛来自云端，【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若是强行干预，不免再生事端。你且放心，万不得已之时，我等自会出手，以守三界平衡。】
　　“好，贫道知道了，刚才多有冒犯，还请林主莫怪。”风炽羽说着，转身背对离喧林，脑子忽然有点空，一时间竟不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
　　救死扶伤、除魔卫道，是许多修真者的道心所向，是他们踏上修行之路的契机，亦是路上不变的道标，指引他们前行，让他们不在修真之路上迷失方向。
　　可现在，离喧林主人告诉他，“若是强行干预，不免再生事端”，听着竟有几分道理。
　　所以，若是再遇上求救之人，他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为了不动摇道心，风炽羽不再多想。
　　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总有发芽的一天，必须尽早除去。
　　这样想着，他急急地赶回了御妖门，向靳无尘求教，望他能给自己指点一二。
　　听完他的问题，靳无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了六个字：“但求问心无愧。”
　　风炽羽闻言，豁然开朗，不由自嘲一笑：“是了，无论救与不救，但求问心无愧。救了，若是再生枝节，奉陪到底便是。不救，就算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做不到问心无愧，便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劫。”
　　风炽羽说着，不由摇头叹息：“不愧是无尘仙君，明明与我同在元婴，却有如此高见，贫道自愧不如。”
　　靳无尘没有回应，从地上站起，转身面向颜珞飞闭关修炼的大殿。
　　谈不上高见不高见，有这么一个堕了魔的大师兄，想的自然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