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魔气之所以难以祛除,是因为它是神识的堕化,是混乱本身,就像飞剑过速时产生的热无法被利用,神识和灵气在使用的过程中都有一定损耗,且过程不可逆。
修士修的灵气对它无解,用灵力去调动它,只能让灵力被同化。倒是修者所借用的外物,如五行之气,可以消打散魔气,让其沉寂于天地之间;又或者神识的攻击手段能消解一部分。
但生命总归是需要温暖的。
热本就是生。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瞬间,鱼羁游心头掠过无数明悟,不仅仅是关于生的本质,还有杨浥禾。
魔气并没有被他炼化,也没有转化为其他形式,而是由集聚的状态转为均匀的分散。这一点比彻底祛除魔气更容易做到,九鸣塞给他《北冥饮风法》是他比其他人更先认清了魔气的本质。
他一直能在在九鸣身上感受到轻微的不协调,而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修炼万法融合,本来就会接触到更多的混乱,但九鸣的心境修为比绝大多数修士更高,九鸣面对天魔时也从不曾失控。
世间最了解天魔的永远不是修士,而是天魔本身。
九鸣定然与转生魔有关!
鱼羁游的心血来潮终于指向了现实,他清醒地意识到,如若这次他不主动去寻杨浥禾,那上回见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他从未如此迫切过。
“喈——”一声清啼。
山谷中央,将熄的火星倏而光芒大盛,爆发出炽热的明亮。
……
心魔幻境并未如约而至,只因现实也做出了拷问。
牺牲“无辜之人”可拯救世界,要如何选?
当命运给出这样的抉择,鱼羁游不以为意。
因为命运并未真正给他选择,他只是被动地接受,失去杨浥禾的命运、捡到仙网联络器的命运……
第一项被抛弃的是世俗的道德。他剑下也不乏无辜之人——也许没那么无辜,待他们面见无量天尊时自有是非辨明,他只负责送他们去见天尊。
然后是大义。从师父身边顺利地离开后,鱼羁游便知,在这场与天魔的斗争中,他不知不觉间扮演了一枚棋子的角色。
且不论金玉山之行是他自己的选择,就算是天魔备战小组的要求,他也会来。
希望不需要选,她始终存在,尽管在走向灭亡的世界之中越来越渺茫,但一直存在着。
最后是那个问题。
同宁辜的隐居,和不断崩坏的世界,无我一直没有做出选择。
但如果那个“无辜者”是浥禾,鱼羁游心中已有了答案。
……
在光团最深处,双色目的凤凰睁开了眼,一只漆黑,一只如血。
凤凰振翅,瑰丽的火羽竟是半透明的,泛滥出五彩的光斑。星星点点的光烬散落在空气中,然而又有无数光点接替飞舞,凤形在其间若隐若现。
那凤凰优雅地张口,吐出一道威严的喝令:“雍——”
似乎连光也听从他的发号施令,所有的火焰和满谷的灵气开始收紧,隐隐聚成一个人形。
鱼羁游很快恢复了身形,新生的皮肤薄而微透,隐隐能看见青蓝色的脉络,流淌其中的不是血液,而是金红的火液。
他的双目也是一黑一红,映得左边纤长浓密的睫羽染上红霞;然而再一眨眼,一切殊异都被压了下去。
“砰砰——”他听见地脉的心跳,“嗡——”灵气旋在震响,“咔——”是阵法精密运转……
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声音,而是散漫在外的神识所感知到的新世界,是平凡的五感无法描述的一切。
许多奇妙的感触存在了一刹那,随即如潮水般飞速退却,像极了从一场美梦中醒来。
晋升结束了。
飞升的天机牵引不动。
鱼羁游无端地恐慌了一下,随后暗嘲自己太心急,轻信了一个古怪的疯子——无疆界也是八大主世界之一,欲往金玉山,哪来的飞升?
他怎么就信了呢?没等鱼羁游想清楚,他面前的空间裂了一道缝隙。
鱼羁游一怔,环顾四周——
海市蜃楼般的光景开始浮现,半透明的城镇、山陵、河流等与现实发生交叠,又好像不只是幻觉,在逐渐凝实的过程中发生了扭曲。
他又专注地看向最开始注意到的“裂隙”,那更似一个不规则的线圈,随意地出现在半空中,圈内圈外都是同种景致,并无任何异常。
“无我,快!”大音希声,一道意念宛如重锤敲中了他。
鱼羁游心念一动,抱剑循着直觉跃入那道线圈。
先是所有的声音消失了,明明周身仍是光陆怪离,却有种诡异的沉寂感。
他能感受到身体上巨大的分裂感,四肢脱离躯干,左手穿过右足,肚脐和左眼共用一处孔窍……
界外。鱼羁游的思绪也支离破碎。这是。
冥冥之中,前方出现了一处光亮,仿佛那是出口。
不知如何形容,右眼先到达了,传来一阵爆裂的剧痛,视界蒙上一层血色。
但右眼看见了砂石状的土壤,还有植被温润的绿叶——是金玉山。
鱼羁游一股脑儿挤了出去,上一秒五心背驰,这一刻却完整地站立着,只是眩晕感仍有所保留。
“多谢上人。”他对身后逐渐缩减空间通道微微鞠躬。
他此时形容狼狈,衣袍破烂,暴露在外的皮肤也有一道道血痕。金玉山比无疆界“重”一倍有余,他有些脱力,一弯脊梁,就被压下去许多。
“哐。”承钧被支在地上,鱼羁游一寸寸挺直脊背。
无疆界有一上人隐居,而经历这般轻易的升阶、跨界,他如何不曾醒悟,遇到窥天并非偶然。
有人送他一场造化。
而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不惧,只是配合一场局而已。
“你倒是来了。”脸上贴着凤凰花钿的女子显现身形,曼声说道。
二三面色泛着青灰之意,形象不再如之前一样完美。
“见过二三上人。”鱼羁游低下头,“请问九鸣在哪儿?”
二三拽过他肩膀——就这一下,两人移形换位到封灵结界前了。
“他被封在里面。”二三直言道。
被封,而不是被困,鱼羁游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鱼羁游深吸一口气,即使早知道是这个情况,胸中还是莫名升腾起一股屈意。
杨浥禾死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不委屈,命运纵多亏欠,他总无埋怨;发现对方还活着却没来找他时他不觉委屈,只一心想找到对方;自己的对象只是对方的一部分,他也没委屈,一直忍耐着,偶尔有甜蜜。
但是当他终于来到金玉山,与杨浥禾近在咫尺,却心中有数对方多半成了天魔,还是此次天魔之祸的罪魁祸首。鱼羁游觉得很憋屈。
他又不是一直这般心如止水?!自从来了仙界,手没牵过几次,亲也没亲够,更别提其他的了。
明明是一直属于他的人,凭什么就让天魔染指了?
这个念头无法抑制地盘桓在他脑中。
“还有救吗?”鱼羁游脱口而出。
二三摇了摇头,脸上笑容淡淡:“商信是源头。”
“我想进去。”鱼羁游想了想,道。上人们如此大费周章让他进金玉山,不正是为了九鸣吗?
“迟了。”二三脸色越发衰灰暗。
她先是自损本源分出一个法相化身,又强逆天道,将封灵结界内的金玉山设为一个新的小世界,然后她又令此地规则崩解,要强行杀灭其中天魔。
道则的强大令常人难以想象,即使违背如此多自然法则,她也只是在缓缓走向衰亡。
十年过去,封灵结界内的灵气已经耗空,她不知道自己的法相有什么行动,但显然失败了,那么备用计划就会开启。
现下杀机已然发动,不可乾坤倒转,所有关于鱼羁游的安排都已失效。
鱼羁游在几界中腾挪倒转,拼尽全力才到金玉山,只是她一项无足轻重的后手而已。
鱼羁游试着挣脱二三,不想如此轻易,于是上前两步,伸手指尖便没入结界,浑身泛起金光。
二三一怔:“天意。”还是给璇玑算到了。
结界内在规则上是一个新的小世界,但实质上还属于金玉山,处于一种似是而非的境地。
但偏偏这道界线以封灵结界为基准,鱼羁游本来就是封灵界的灵性投身,遇到此类结界如鱼得水,结界轻易拦不住他。
……
明祎在拭剑。
周围极度安静,连风声也无,正适于做一些值得静心的事。
剑长一尺八,宽二寸四,随着擦拭越发锃亮,被污染的部分随着反复轻拂也逐渐褪去晦涩,反射如一泓秋水的弧光——正是再标准不过的秋水剑。
明祎用过许多剑,多数是细剑,各种长度的都有,但最熟悉的还是这种制式剑,因此当初在铸造之时,下意识地采用了秋水剑的尺寸。
这柄剑炼成之后并未取过名字,反倒跟了他们最久。
明祎擦拭着,动作越发细致,每一寸都不放过。
他不急,他有许多时间。
二六上人在封锁这片区域时犯了一个错。
金玉山不是封灵界,他不是封灵界中那群凡人。十年过去了,结界内的灵气的确消耗殆尽,但谁说魔气一定要依附于灵气而存呢?
维持魔气真正需要的是神识。
他除去了结界内所有的天魔,但还有一只蛰伏在他紫府之中。
作为一个万法融合的修士,实力不限于修为境界,他识海中的神识强度——只供养魔主,大约可以支撑到下一个世纪大劫。
只是拭剑而已,并不耗费多少光阴。
但我不愿如此。醒过来的杨浥禾在紫府中默念道。
明祎的动作一顿。
他从不知事的年龄起修炼《诸天明转九元归一宝录》,从此他的情绪、修为、记忆……乃至人格都不再是“自己”。
大约天赋不错,运气也不错,他的编号很快从53到31,再到26,26到12……最后是1。他没有名字,冠以家族之姓,编号1。
真正意义上由他分出来的化身只有另一个“明祎”,那感觉不像是修炼所致的分裂,而是生生将神魂中躁动嗜杀的一块撕扯下去,同样是痛,这种痛好似更有意义些。
那之后他平静了不少,冷眼旁观别的化身争斗,漠然地仿佛战场不是他的身体。
或许与其他化身不断遭到背叛的经历相比,他是幸运的,他们扮演其他人,而他扮演九鸣仙君。
九鸣仙君,明家子弟、魔修的天才、明水学宫大师兄……但明祎是谁?他感到厌倦。
另一个明祎甚至不知道有其他化身存在,终日沉在识海深处,偶然被惊动,只会出来大开杀戒,比同渊好不了多少。
——明祎抛掉这部分灵魂毫不留情,因此被强迫融合时也格外艰难。
他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便是他平乏无味的一生。
我是杨浥禾。杨浥禾听完他的神识波动,毫不犹豫地回应。果决到让人犹疑,当初那个化身跌入封灵界是否是一种巧合,同一个灵魂怎么会产生如此格格不入的两种意识?
如果我想成为你。明祎想。
他的情绪从来没有太大的起伏波动,像一个标准的无情修士。除了主动引来天雷那次,有只凤凰拖着长长地尾羽向他扑来……从此那抹亮色深深地镌刻在了他的意识之中。
那时,他开始发觉,原来“我”也有“我”的存在。
当他产生这个想法时,杨浥禾同他模糊地交融在一起。
升到分神期后,三元都不再太过独立,他们已随时能感知到另外两元的一切。这是最终融合的前兆。
与此同时,另一元也有了反应,胶着的黑气蔓延过来,要拖着两具化身一起堕魔。
明祎手中剑尖一挑,近乎本能地对准了自己。
然剑有灵,不愿伤害主人。
如冰似雪的面容上漏出一丝微笑,分外殊丽。握着剑柄的手丝毫不抖,稳稳地扎向心口。
神兵不肯伤主,四周的魔气却一点点污了它的灵性,这代表着神兵的主人在一点点堕落成魔。
他的外表安宁而平静,紫府中却卷起滔天巨浪。
两个泛着白光的意识体率先纠缠在一起。
我们无法融合。明祎平静地说道。
不是合适的时机,也没有足够的灵气,合体期的槛并不能随随便便闯过。哪怕他们现在好似交融,也许下一刻就会彼此排斥。
那就让它融合我们。杨浥禾答。
粘稠的黑液同化了一大片神识,然杨浥禾不退却,反而主动接近商信的核心。
明祎被他带动,一同撞向天魔。
记忆、情感……大量意识构成的基础被磨灭,于是灵魂更本质的相同之处凸显,勉强进行的融合竟一路深入了下去。
商信一直默不作声,沉着地旁观这两元自我消耗,再以自我进行补充。此消彼长之下,魔性越发昌盛。
魔化不可逆转,但识海中的沉寂神识果真如海,几道意识激起的波澜微不足道,始终有一点真灵不灭。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整个识海的神识都堕化,将造就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天魔,可时间已经不够了。
有轻微的利刃切入肉/体的声音:在彻底魔化前,他先完成了自戕。
“浥禾。”温热的气息从背后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