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苍生一言不发地听着,一点儿也不耽误往回光堂赶。他因为自己那个糟心的网名,一向不爱看联络器,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让队友把情报读给大家的习惯。
“队长,要不要加强对那个鱼仙君的监视?”另一个队员忍不住问。又是灵源妙神塔,这个塔出事的人未免太多,那个鱼羁游也是从这里回来的。
“我们先把严仙君搞定吧。”元心极具有辨识性的嗓音响起。
“嗯。”斩苍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像是表示赞同,然后又问道:“修竹仙君有没有跟着发作?”
“呃,有……”一直在介绍情况的队员答道。
“他们就不能把小食铁兽君隔离得远一点……”有队员忍不住小声嘀咕。
“专心做事。”斩苍生朝他投去威严的一瞥。
不多时,众人赶到回光堂门口。医馆大门紧闭,一道身影孤零零地立于门前。
“喀嚓——喀嚓——”
“麻烦各位了。”那严元思一个人站在医馆门口,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容,居然颇有理智的样子。
只是他眼珠子黑漆漆的,时不时无规则乱颤几下,看起来非常令人不安。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有人忍不住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一个长着一对棕灰色圆耳朵的小孩骑跨在墙上,大大咧咧地啃着竹子,漆黑明亮的眼睛一目不错地盯着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他声音清亮。
“修竹仙君,快快回去吧。”元心运转功法,声音温和而具有鼓励性。
“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吗?”修竹语气中染上了纠结,元心的话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但他也不想错过好玩的。
“元思,你告诉我,我请你吃竹鼠。”他最后选定一个熟人,向他发问。
“他们来找我打架。”严元思平静地笑笑,半开玩笑地说道。
修竹眼前一亮,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斜倚墙头,“打架?我最喜欢了,快些打起来。”
严元思错愕,他同修竹接触不多,未想到平日看着乖巧可爱的“病友”多说两句话居然是这个德行。
元心等人倒是见怪不怪,毕竟回光堂每次出事都必有他。
“修竹仙君,你忘了吗?上次我们也来过。”元心循循善诱,试图同他讲道理,“你也魔性失控,需要我们的帮助吗?”
半人半熊的小朋友扎巴扎巴眼睛,一时想不到什么话来回应。
“你们无趣得很。”饶是如此,他嘴上还是不肯服输,硬是回了句嘴,才灵巧地从墙头翻下去了。
修竹仙君其实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多年前染上无情劫,被十年前鱼羁游携带的魔气结晶吸去大部分魔气,又有回光堂的医师妙手回春,本来都快好了。
但他不幸遇到天魔爆发,天地间魔气含量提升,他体内魔气一下子被引动,病情有了反复。
他对魔气这样敏感,得的是俗称“天才疾”的无情劫,回光堂这几年每一次天魔爆发都有他的身影,不过好在他不捣什么乱,就是嘴巴刺了点。
今天这位失控的正主看起来也很平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觉得今天的意外情况很好处理。
面对众人整齐的目光,严元思迟疑道:“……会很血腥,会很残忍吗?”那只小食铁兽一听这些人是来干嘛的,居然立刻就跑了。
魔性在他身上第一次失控的时候,父亲送他来回光堂,他那时失去意识,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恢复的。
这次他发觉自己情绪险些失控,连忙告知回光堂的医师,那医师一看就大摇其头,说他治不了。
严元思心头烦躁,立刻对医师有了杀意,他凭抱丹期修为欺负一个筑基期,几招之内差点把人宰了。
医馆内一阵兵荒马乱,馆长亲自出手,他理智也稍有恢复,强撑着自己走到门外,馆长赶着他的脚步把大门落锁。
他就在这里乖巧地等到现在。
“我……”本卫队靠近,严元思一阵紧张,神情扭曲,不受控制地要对他们出招。
然而区区抱丹初期的修为,在平均心动期以上的本卫队成员面前不值一哂,一招都撑不过。
几位队员上前,见怪不怪地用木荆棘捆住严元思;斩苍生以刀尖剖开其胸腹,干脆地刺入丹田。
他手法老道、技巧娴熟,严元思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而被刺中丹田的感觉大约极为痛苦,严元思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类的嘶鸣,疯狂挣动起来。
他越是挣扎,木荆棘捆得越紧;斩苍生也不为所动,眼神锐利地看着淡淡的魔气随着他体内循环的淡蓝色灵力一同倾泻出来。
随着严元思的眼睛逐渐恢复成栗色,他的反抗力度弱了许多。
可惜了抱丹期的修为……颇有经验的众人下意识感慨。抱丹期讲究的是一种“混元无漏”的境界,尤其是初期,可眼前这位这都被扎漏了,修为立刻退步到筑基。
换在以前,能到沉微学宫找鼎烹先生用魔气结晶把魔气吸出来;或者就在回光堂,医师们商量一个施针方案慢慢给他泄。
但现在这光景,入魔的修士太多了,本卫队采取的措施更加有效率。
“谢谢……”恢复清明的严元思喘着气,真心实意地发出感谢,一点也不惋惜修为退步的模样。
他是真的毫不在意,甚至有些痛恨,为了晋升,他失去了四个朋友。
斩苍生拔刀,刀刃一挑,荆棘全数散开,严元思直接滑倒到地上。
鲜血从胸口喷涌而出,严元思的脸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
“好好修养吧。”斩苍生拍拍一时说不出话,血都涌到嗓子眼的严元思肩膀。
被天魔上过身的人,魔性是拔不干净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失控,就能依靠修为压制住。
严元思四处冒血,痛得脸都变形。不过我辈修仙之人,只要不是感染天魔,这点伤随时都能复原。
还是斩苍生的队友看不过队长如此行事,补救性地给严元思拍了一张冰鉴符,伤口受冻,好歹把血止住了。
严元思手本来搭在大腿上,被冻得受不住一抓。
就在此时,他的指甲突然染黑并伸长,尖锐的前端在腿上深深扎出五个血洞。
“叱!”元心眼疾手快,看见他不知为何又有反复,一声尖啸自口中爆发。
“砰”地一声,躺在地上之人的颈部以上轰然炸开。
……
“元思我儿!!”一位两鬓斑白、颧骨高耸的中年男子正在打坐,猛地睁开双眼。
下一瞬,奉在他身前的木牌“砰”地一声四散裂开。
他爆锤地面——因力道来得又急又烈,整只拳头陷入石板半尺有余——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脑——箍——之——刑——”
修士子嗣艰难,他为严元思立下本命牌位,然血脉相连,不等木牌有所反应,他早心生感知。
……
组织碎屑和暗红色的血块四处飞溅,有些甚至沾到回光堂门闩紧扣的大门上。
一缕黑烟自红白交杂的碎片中袅袅升起,怨恨的人脸乍明乍灭,被斩苍生一刀斩落。
——这也是本卫队的职责所在,医馆只会治疗病人,而他们在遇到任何意外时都能毫不犹豫将危险掐灭在襁褓中。
魔性在人体内无法根除,除非人死,那点魔性聚集魔气,重新成为脆弱的天魔。
“队长——”现场近乎惨烈,有队员不忍地移开视线。
“收敛一下罢。”斩苍生语带叹息,下一刻突然全身青筋暴起,双睛外鼓,紧紧瞪住街道口,“什么人在那儿?!”
……
鱼羁游转过街角,扯下兜帽,一手按在承钧上。
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了过来。他对此很熟悉,甚至能从那令人作呕的味道中分辨出,有新鲜的脑髓液夹杂其中。
他不动声色,神态状似平静,一头被束起的长发压在衣裳和罩袍之间,几绺没那么长的发色散漫地落在肩上。
十字交叉的路口,风有些许矛盾,将他衣角吹起,在空中小幅度上下翻飞。
其余三人都察觉到有些紧张的氛围,心提了起来。
冉妙姝忍不住抬头望向鱼羁游,她身量有限,从这个角度只看见半张薄唇和线条分明的下颔。
“鱼羁游,”斩苍生的语气变得强硬,“你到此处作甚?”
“我来找严元思。”鱼羁游敏锐地看向医馆门前的青石板,此处现在了无痕迹,甚至是太干净了,连尘泥都没有半点堆积。
“他入魔了。”元心嗓音轻柔,充满耐心。
柳子平有些磕巴,“我、我们知道……”他们只是想来看望严元思,好好安慰他,无量天尊!到底发生什么了?
冉妙姝抿了抿下唇,霎时红了眼眶。
斩苍生充满逼视的目光缓缓扫过四人,沉着开口:“请你们,跟我们去一趟沉微。”
他现在十分不放心城门口那番简单的检查,怀疑鱼羁游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疑心所谓桑榆班这几个人都有问题。
而要论对抗天魔,还得看他们沉微学宫。
“元思他——”寇永昊和柳子平一样摸不着头脑,急切地问道。
“在这儿呢。”一位本卫队队员大大咧咧抛了抛手中的玉釜。
再迟钝的人也该明悟了,寇永昊张了张嘴,讷讷无言。
柳子平的脸上混杂着明悟和茫然,他其实还未反应过来;而冉妙姝已以掌心捂面,透明的液体从指缝中漏出来。
他们来晚了一步。鱼羁游感受到的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莫大的遗憾覆盖了其他。
“走罢。”斩苍生收回视线,言语间没什么感情波动。
一道沉静悦耳的女声由远及近,“等一下。”
众人皆侧目。
只见一男一女出现在路口,其中男子一身蓝衣,发冠系得松松垮垮;女子着一袭白裳,手上抱着一只灰毛的活物。
待二人走得近了,那女子将手上那半人高的活物往男子怀里一扔,自己则移步到鱼羁游面前。
“小师弟,果然是你回来。”程天玑语调上扬。
秦幸之接住还在“嘤嘤嘤”的天星竹鼠王,双臂被撞得一沉,面色也跟着一垮。
斩苍生眉头紧锁,看向程天玑和鱼羁游过近的距离。
秦幸之见状,朝他挤眉弄眼,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斩苍生毕竟和秦幸之互相认识,只好敷衍地和秦幸之互相点了点头。
“你们来这干嘛?”秦幸之向斩苍生传音,悄悄问道。
总归不是没事找事,这话不更该问鱼羁游?无故游荡到此处。斩苍生在心里吐槽一句,却没说出口。
“我们正要带他们去沉微学宫接受检测,你们,”斩苍生目光扫过秦幸之怀里的竹鼠,又扫过程天玑和鱼羁游亲密的站姿,传音入密给秦幸之:“也得一起来。”
程天玑右耳微动,脸上挂起笑容,以一种温柔而不失强硬的语气说道:“斩队长,多有打扰,我和我师弟一起。”
“叽叽叽——叽嘤——叽嘤、叽嘤——”天星竹鼠王在秦幸之怀里呆了没一会儿,大声怪叫起来。
“……真不是我。”秦幸之抓着它两只前爪,任由竹鼠王后腿在空中狂蹬。
“好了,别废话,”斩苍生开始有些不耐,“一起带走!”就是这个秦幸之,老是整出事!
……
沉微学宫的正门十分简陋,止一块巨大的石碑,上刻遒劲有力的“沉微”二字。
“我儿竟命丧尔手。”鬓发花白的中年男子从石碑的阴影中走出来,瘦削的脸庞咬紧。
一行人于是在学宫的大门外停下脚步。
本卫队成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紧张起来。他们这方的最高战力——斩苍生队长是心动期巅峰,而对面那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可是实打实的合道期大能。
虽然,要是打起来,他们结阵未尝没有一拼之力,嗯,他们死对方重伤那种……
“申小友,我一直很配合你们的工作,”男子双目赫然一片赤红,“但是你们,为何要对我儿施加那、等、酷、刑?!”
修者感情淡薄,不管有情道、无情道,到了合道期这个境界,基本尘缘斩尽。
可若是修仙如此简单分明,世上也无那么多烦恼,天魔也无可乘之机了——正因为修仙者几乎把一切牵挂都断了,能留下来的那一点必然是极深的执念。
而父母亲缘,大抵是无法绕开的一道坎。
“嗤——”斩苍生发出一声冷嘲,打断中年男子的情绪渲染。
猩红的视线立时直挺挺地打在他脸上。
“抱歉,你确定要在这里动手吗?”斩苍生近乎笑了起来,“你以为这是学宫外,道君不会管?”
“那你搞错了,沉微不讲那么多规矩。”他的语气接近不屑一顾。
“队长!”新来的那位队员十分紧张地看着斩苍生。
“储丰,你现在会不安,是因为你刚来不久。”斩苍生侧过头,偏向他的队友,“我们本卫队行事,不容他人质疑。”
“别人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无所谓,”他又回顾向中年男子,“但你?你严开轶会不知本卫队的来历?不知现在情况严重至何等地步?不知我申不忾满门丧于魔手?!”
秦幸之抱着已经不再咆哮的竹鼠,无声地叹息。他毕业于沉微,最能感同身受,沉微学宫最重要的一堂课便是抵抗天魔。
沉微学宫的名声在外一直是有争议的,沉微不像明水、星照等学宫那样,纯粹追求修仙问道,是大众印象里的正统学院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