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晖盘坐在蒲团上,双手不断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模样精致的草人缓缓坐了起来,面上的容貌逐渐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幼鱼的样子!
熊熊烈火炙烤的幼鱼眉毛眼睛皱到了一起,精致的小脸上满是痛苦,却苦于不能移动分毫,只能生生受着。
“果然你还活着,还真是命大,不过这次我看你到底怎么逃……”
紫晖的卧室装修的更像是一个祭坛,只靠着安幼舆身边的几颗蜡烛以及火盆照明,光线忽明忽暗,紫晖本来瘦长的脸被阴影无限拉长,两颗如同兽类的眸子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摘下绾发用的古朴发簪,手腕用力,发簪带着金色尾焰,直挺挺插进草人头颅内。
“这下我看你还不死。”
这个发簪是他们这一脉传下来的宝物,是用一小截儿极其稀有的降龙木雕刻而成,并且经过无数代人的祭炼,威力绝伦。
预想中稻草人支离破碎的场景没有出现,反倒是发簪毫无预兆的断裂,被熊熊烈火吞噬。
“怎么会这样?”
意外发生的太快,根本没有给紫晖任何反应的时间,而烈火中的稻草娃娃也变回了最初的模样,再也不能探寻到任何幼鱼的气息。
“好胆,居然敢逆天改命,不知道你到底长了几个脑袋。”
“谁!”
紫晖在安家的住所是一幢独栋小别墅,平时少有人来打扰他,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谨慎的布下了大大小小无数禁制,即便如此,来人竟然也能够无声无息的潜进来……
紫晖从蒲团上弹起来,手持一把散发着荧光的浮尘,警惕的注视着四周黑暗的角落。
丝毫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从窗户那边传来,一下接着一下,不紧不慢。
“不知是哪路仙友大驾光临,未能出门远迎,是紫晖待客不周了。”
文绉绉的让人恶心。
沈亦棠冷哼一声,并没有搭话,拖着一柄断剑缓缓出现在了火光照耀的范围内,橘黄色的火光忽明忽暗的打在他如梦似幻的脸上,显得有些失真。
本来沉寂下来的心脏,因为沈亦棠的接近再次躁动起来,嫣红的鲜血在此汩汩涌动而出。安幼舆刚刚有些血气的脸迅速灰白晦暗,宛若将死之人。
沈亦棠扭头的空挡,紫晖袖中三枚墨色的符篆悄无声息湮灭,三条拇指粗细的小虫子在原地留下一道虚影,迅速朝着沈亦棠身上飞去。
不成想,三条速来凶猛异常,食人噬鬼的黄泉虫却乖巧的爬在了沈亦棠脚边。紫晖瞳孔迅速缩成了针尖儿大小,这三条黄泉虫是他最为强劲的底牌,一旦亮出来,向来所向披靡,还没失手的时候,可现在……
来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道友……”
“黄泉虫?”
脚边的三条小虫子约莫小指长短,浑身漆黑,似有千足,在虚虚实实之间来回转换,粗壮的口器开开合合,吞吐冰冷刺骨的血煞气。
沈亦棠听师傅说过,这种黄泉虫人间几近绝迹,及其难饲养,好食恶鬼,性格及其刚猛,难以驯服,极容易噬主。
没想到这个老道士居然一养就是三条,貌似……还想用在他身上?
沈亦棠挑眉,这老东西还真不是什么好鸟儿,黄泉虫这东西沾上就逃不出一个死字,而且还是死的最为彻底的一种,因为这东西连生魂都不放过,所以根本没有再次轮回的机会,当真是烟消云散。
“道友,误会……”
“误会?既然这样……”
沈亦棠眉宇间满是讥讽,银白色剑芒如若冬日寒芒亮起,割破了食指。
嫣红的血珠渗出,正好儿滴落在脚下的三条黄泉虫身上。本来安安静静的虫子,被沈亦棠血液里浓郁的灵力激发起了凶性,在原地不安的爬动,口器间吞吐的血煞气粗壮了三倍不止,房间内的温度急剧下降,顿时结上了一层黑色冰碴儿。
紫晖随手甩出无数符篆,转头就跑,可终究是慢了一步,三只黄泉虫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钻进了他体内。
纷纷扬扬落下的符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紫晖瘦长的身躯瞬间被一层黑色坚冰覆盖,灭绝了生机。
第54章
安幼舆惨白着一张脸静静躺在祭台一样的桌子上, 全然不见了刚才在聚光灯下的谈笑风生,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强求来的,终究要物归原主。”
安幼舆本就是一副早殇的命格, 却被紫晖逆天改命,用幼鱼的命去填了他的因果,多偷生了三载光阴,紫晖已经付出了代价, 现在该轮到安幼舆了。
沈亦棠微凉右掌缓缓印在安幼舆撕裂开的心口, 柔滑如水红芒照亮了整间卧室。
安幼舆胸膛亮起了无数繁复的纹路,交织在一起抵抗着红芒的侵入,初时还能稍稍分庭抗礼,随着金色纹路被磨灭的越来越多, 反抗的力量越来越微弱, 最终随着‘咔嚓’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金色纹路完全消失,本该属于幼鱼的心脏第一时间脱离了安幼舆胸腔。
心脏脱离的瞬间,安幼舆便和地上的紫晖一样,失去了所有生机。
只不过和紫晖不同的是, 一道浅浅淡淡的‘影子’缓缓脱离安幼舆逐渐冷硬的身体, 漂浮在祭台上,迷糊的瞅着四周, 好像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状况。
像他这种新生的鬼魂, 尚且还不能称之为真正的鬼魂, 因为‘人气’还没有消散干净,意识也是模模糊糊, 碎片化的,因此,这几天他会在记忆最为深刻的几个地方徘徊,直到七天之后人气散尽,这时候就会有这一片儿的鬼差过来接引他回冥界,盘算功过,安排往生。
幼鱼的心脏散发着浓厚的生气,缓缓漂浮在沈亦棠手掌心上,像是找到了港口停泊的小船。
温热的感觉持续不断的从掌心上方传来,随着一下又一下跳动,种种难言的情绪顺着手掌心传递到沈亦棠心头。
……
幼鱼的娘是大山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是小村子里考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还记得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流水一样的席面从村头摆到了村尾……
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可没多久就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到半年,幼鱼的娘就回了老家,家里老两口对于女儿回家的原因闭口不言。
以前最喜欢到人堆儿里坐着谈笑风生的老爹,现在整日愁眉紧锁,手里总有干不完的活计。
山里的风在他脸上犁出一道有一道沟,不过比起他鲜血淋淋的心,说是沧海一粟也不为过,老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到底是没藏住,第二年盛夏的连阴雨天里,幼鱼降生了……
民风淳朴的大山里,对于这种事情最为看重,虽然每日紧闭房门,可流言蜚语还是从门缝儿里,烟囱里,无孔不入的飘进了幼鱼家……
老爹要强了一辈子,一个没撑住病倒了,这一病就是半年。
半年蜗居病榻,最主要的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老爹还算硬朗的身子骨被折磨的油尽灯枯,也是在一个连阴雨天里,撒手人寰。
在老爹走后,老太太没坚持半年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一个一言不发的娘,还有刚刚一周岁的幼鱼。
虽然幼鱼已经一周岁,可看起来和五六个月大的婴孩差不多大,哭起来小猫儿一样,没有气力的很。
自从幼鱼降生之后,他娘从没有看过他一眼,就算是他躺在冰凉的炕上,身子被冻的青紫,嗓子哭出血迹,他娘也没有看他一眼,甚至姿势都没有换一下,继续直勾勾的盯着斑驳的墙壁。
“我说小月,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别人看不起他,你是他娘啊,你怎么能不管他?”
小月,也就是幼鱼的娘,根本不屑争辩,或许她根本没听到隔壁大娘在说些什么……
“唉……”
大娘叹了一口气,也不准备在说什么,毕竟连亲生父母丧事都不露面的人,你能指望他有多少人情味儿?
“乖乖哦,奶奶给你炖了米汤,咱们不哭了哦。”
隔壁大娘抱起几乎□□在炕上的幼鱼,却被包裹幼鱼的小被子凉的一个瑟缩,这么阴冷潮湿的东西怎么能给孩子用?
大娘脱下自己的棉外套,裹在小幼鱼泛青紫的身上,顶着风雪回到了自己家。
“你个死老太婆,家里粮食多的吃不完了是不是?”
已经钻被窝的老汉儿看到大娘抱回了孩子,脸色刷的变了,也不管是数九寒天,赤身裸体就下了炕,想要抢过幼鱼。
“那我也不能看他饿死,孩子可没什么罪过。”
火盆里温着浓稠的米汤,小幼鱼应该是饿极了,生生吃了一小碗,大婶没敢多喂,害怕小幼鱼吃太多不舒服。
“你给我消停儿的,我的事儿你少管!”
不理会抽风的老汉儿,大婶见幼鱼吃饱睡着了,把孩子放在自己被窝,拉灯睡觉,完全不敢还晾在一边儿的老伴儿。
就这样,幼鱼算是在大婶儿家安顿下来,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虽然村子里的小孩子不喜欢和他一起玩儿,还叫他‘野孩子’,‘小杂种’……
幼鱼到六岁一直没有名字,还记得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一群坐着汽车的人,来到了大婶儿家,留下了一大笔钱儿,说是幼鱼的爸爸来接他回家,大婶儿连幼鱼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眼前就只剩下一排黑色尾气。
希望他爹能对这个苦命的娃儿好一点吧……
“哎呦!老婆子,你快数数这是多少钱儿,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没想到这个孩子还挺值钱……”
大婶儿没有理会老伴儿贪婪的嘴脸,转身进了耳房,拿起还差最后几个针脚的小褂子,一针一线缝上了最后一个扣子。
另一边,不知道坐了多久,幼鱼终于下了车,然后被像提溜小鸡仔儿提溜起来,洗洗涮涮,被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然后就被带到了安老爷面前。
整个过程幼鱼没有丝毫哭闹,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样子,让给他洗澡的女佣下手的力道不自觉轻柔了好多。
“这是你爸爸,妈妈,还有哥哥,还不快叫人?”
带他来的老嬷嬷亲切的指着坐在椅子上的三人,向幼鱼殷切的介绍,放在他腋下的手指收紧了几分,‘提醒’他叫人。
“不急,张妈你先下去吧。”
安太太看到幼鱼的瞬间,眼睛就亮了,若不是顾忌着在佣人面前的仪态,估计会直接跳起来吧。
“紫晖大师,您快瞧瞧!”
站在一旁的鹰钩眼老人闻言走上前,在幼鱼身上不停摸摸索索,好似在探寻什么。
幼鱼虽然害怕,可依然没有出声。
“甚好,不过……”
“不过什么!您开口,只要您开口,我什么都满足您!”
安太太殷切的扶着旁边的扶手站了起来,看向幼鱼的眼里好像有光。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身子太虚了,需要好好养一养。”
这倒不什么大事儿。
安太太送了一口气,有些焦急的握住了身边窝在椅子里的儿子的手,颤声说道,“幼舆,你有救了,太好了……”
从始至终,端坐主位的男人都没有开口,幼鱼就被带下去了,好吃好喝的养了起来,每日不知道要吃掉多少温补的药汤。
这一待又是两年。
两年中,幼鱼吃喝不愁,全都是按照最好的标准,可就是不准他离开居住的小院子,一步也不行,其他人自然也不能接近,除了每日来的紫晖,两年中他见得最多的就是安太太了,那个有些癫狂的女人。
两年间,幼鱼所说的话加起来不到五句,他时常有自己丧失了语言能力的错觉,所以每天晚上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起先还觉得有些奇怪,后来也就习惯成自然。
幼鱼在小院儿居住的最后一天,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第一次出现了,这是他第二次看到他,幼鱼仔细的描绘着他的眉眼,他能清楚的从男人脸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有个名字。”
男人沉默半晌,“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黄土掩风流,何必呢?”
留下一句幼鱼听不懂的话,男人离开了,紧接着紫晖安太太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人闯了进来,仍然像是提溜小鸡仔一样把幼鱼提溜提来,扔到了一张冰冷潮湿的床上,旁边还躺着一个人,正是张妈让他喊‘哥哥’的人。
只不过他的状况好像不太好,嘴唇都是青紫色的,怏怏的表情,就像大婶儿家快要咽气儿的大黄狗。
“你要干什么?”是安太太的声音。
“打麻药。”紫晖回答道。
“……打麻药会不会影响效果?”
“自然是不打麻药效果要好一些。”
安太太停顿了一瞬,接着风淡云轻的说道,“……生挖吧。”
冰凉的撕裂感传来的瞬间,幼鱼便失去了意识,迷离之际,黑暗中的一切全都清晰起来,他能看清紫晖鹰钩鼻上挂着的血珠儿,能看清安老爷吐出的烟圈,安太太慈祥的注视着他旁边的位置,温柔的说着,“幼舆,马上就好了……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好了……”
紫晖自然看到了幼鱼离体的魂体,为安幼舆替换心脏的空挡,蕴含了十层力道的一巴掌把幼鱼拍的四散而灭……
迷迷糊糊在黑暗中游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被一股柔和力量吸引,四分五裂的残魂缓缓出现在一株老桃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