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记忆里的自己,如今他手边连个趁手应劫的法器都没有,然而当他抬手形成护身结界用以抵抗那如迅龙一般落下的天雷之时,雷电却是顺着一道坚硬无比,远胜过他预料规模的结界落到地面,化作一地延展向四面八方的金光。
他再一抬头,那劫云竟是一击结束,转瞬即散,哪有半点早先来势汹汹,威力浩荡的样子。
此刻,他最关心的自然还是自己那颗长歪了的金丹,可别是就和这劫云一样说散就散,他自观己身,引灵气运转周天,待欲沉入气海之时,那原本自成气旋的所在,却是只余一颗碧绿莲子。
突然间,青绿光辉溢散,一种远胜凡尘灵气万倍的磅礴气息瞬间自那一点青绿所在游向周身,所到之处无一不痛,又无一不焕然如新生,只叫叶知秋时时刻刻如踏在生死一线上,哪怕有半分心志不坚定,都是万劫不复之境。
而他丹田之处,云雾散去,一朵圣洁的月白色莲花霎时绽放,转瞬又化作了净白灵光。
只见叶知秋双眸微睁,瞳孔中倒映的还是这寒天湖万年不变的景,可通过眼睛传入识海的却不再是皑皑白雪,而是流动的灵气和掩藏在积雪之下的上古法阵,他眉心一朵莲花虚影浮现,时而没入灵台,时而摇曳着光辉浮于额前。
他将一双较之从前更显莹白如玉的手环扣在身前,轻吟法咒,周身就似点亮了一层明光,长发轻舞,仿若置身在风中,他足下轻盈地向前迈步,及至湖岸边也未停下,只踩着一重重涟漪步到湖心,抬手将那朵莲花托在掌心又轻轻放在了水面。
自那莲花落在湖面的一刻,从未冻结过的寒天湖瞬息化作了冰面,仙灵凝聚成一只宛若柔夷的手,将叶知秋牵引到了花瓣处,就在碰触上的一瞬间,天地变色,时空扭转,他眼前的一切已幻化作了一个被大火笼罩的村庄,而他却是站在云巅之上,俯瞰着这人间惨剧的发生。
“此劫难过。”
叶知秋听见说话的声音,转头就瞧见身边站着一个人,他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这个颇为熟悉的人是谁,却是那人先发了话,说道:“我心中有悔,难得安宁。”
“你是谁?”叶知秋此刻只觉得像这样的神仙样貌,合该是让人见之不忘的,怎么会全然没有在他记忆里留下印象。
“你不是开阳,就该是瑶光了罢。”那仙人目光悲悯地看着下界,声音竟是有些伤情的。
“开阳,天明?”叶知秋喃喃道,有些记忆逐渐浮出水面来,“我踏入寒天湖第一个忘记的就是在苍无秘境得到莲花。”
仙人听见他的疑问,竟是看向他莞尔一笑,那是能融化冰雪的温柔,就连叶知秋这样一个自认不为美色所动之人都怔愣了一瞬,那仙人说道:“若你再早些得此传承,只怕是更难抵御天劫,瑶光星主劫后重生,指引忏悔者重获光明,我与开阳犯下的错,让你辛苦了。”
“你是天明的师尊,我想起来了,他坠入了魔渊,他一直在想念你,我看见了他的悔意,但是你,你让人骗他前往他回忆里最美好的芦苇荡,是为了永生永世将他镇压。”叶知秋曾与天明共情过,说起这些爱到极致终只剩绝望的记忆,难免有些激动。
“是是非非,其因在我,你与他共情,或许我残存的记忆,能得到你的原谅,也能让他得到救赎。”
玉衡仙君话音一落,下一刻,叶知秋已然是与他一同降临至凡尘,置身在火海之中,然而接下来他看见的一切,却已是不能扭转的定局,而玉衡仙君也不再是那个能与他对话的仙人了。
熊熊烈火燃烧,放眼望去,满地尸骸,唯有一个约莫六岁左右,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孤独无依地站在唯一的净土上,四周血流成河,他却满目空茫,没有失去至亲的悲痛,也没有一个孩子应该有的惊惧不安。
那孩子面容姣好,即使乱发散落在面上,也丝毫不影响他的纯净可爱,此刻他的眼中忽然有了光,而他目光所在正是一身月白衣衫,袍袖迎风,仙姿出尘的玉衡仙君。
就在那孩子伸出了双手的刹那,玉衡仙君看似淡漠,实则温柔的眉心微动,问道:“你看得见我?”
“你是仙人。”孩子的话语懵懂又坚定。
“是,但你不可以记得见过我。”玉衡仙君道。
“仙人你不是来带我离开的吗?”孩子抬着手做出求人拥抱的姿态向前走了一步,一脚踏上血泊,溅了一裤腿的污脏,“我很乖,我会听你的话。”
“这是你的劫,有朝一日,我们还会相见的。”仙君的声音温柔,却也是下定了决心不欲带人离去。
谁知,那孩子脚步不停,身后忽然窜出一道黑影,手起刀落劈在了他的背上,孩子身形摇晃着还在向前走着,目光恳求无助,一声声说着:“我会乖,会听你的话。”
这样的画面,落在叶知秋的眼里残忍至极,可仙人之境自然不是他如今可以体悟的,只见玉衡仙君袍袖微动,似要抬起手,却又作罢,只眼睁睁看着稚童倒在血泊,直至那黑影散发着魔气的利爪一击划过孩子的脸,那本就小巧的脸上瞬间出现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不止,就连右眼都显而易见地割伤了。
叶知秋虽知晓这是改变不了的回忆,但已是再难坐视,身影一动向前,却是瞬息又变幻了天地,眼前已是云雾缭绕,一派祥瑞,应该是凡人常描绘出的仙境。
他很是被动地跟上玉衡仙君的步伐,只见他怀抱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稚童,时有仙娥欲上前搭话,却在见他怀中之人后,面露嫌恶之色,避之不及,虽是离开的远了,还是有几声议论传来。
“这孩子是什么人,玉衡仙君为何带了个夜叉鬼回来?”
“何为夜叉鬼?”
那声音更是远了,但仍是能隐隐约约传来几个词——丑陋、凶恶、恶魔。
叶知秋听到这里,又想起那些共情的记忆,无一不是恨,无处不悲伤,却是在跟随玉衡仙君踏入高悬着玉衡仙宫的殿宇后,被那孩子的表现打动了。
只见那孩子伸出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圈住了仙君的脖颈,那止了血却依然伤势可怖的小脸,分明该是疼的,却是强撑着露出天真温暖的笑颜,说道:“我很开心,仙人待我好。”
“你可愿意做我的弟子,从今往后随我一同在此修行?”玉衡仙君虽无过多安慰孩子的表现,但声音是极致温柔的。
“我的名字叫天明,你呢?”孩子一脸期待地问道。
玉衡仙君却是笑了,自己这问话也是多余,一个孩子哪能知晓什么是拜师,他掌心灵光微耀,一边替天明疗着伤,一边煞有介事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玉衡,可你从今日起只可唤我师尊了,你承天道而生,若来日有道号,应该是开阳。”
“我是天明。”孩子执拗地强调道。
玉衡浅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是顺着天明,说道:“好,为师记住了,再不会喊错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昔年稚气的孩童,已然长成意气风发,身姿俊逸的少年,只是那一张被魔族残害的脸,任是多年来玉衡仙君寻遍灵丹妙药也难修复。
若非是叶知秋在这回忆中看着这样一副面孔随着年月的蜕变,也很难不与那些初见天明之人一般反应,虽以他的心性,并不会轻易对一人的容貌品头论足,但在这仙界听多了冷言冷语,见惯了人情百态之后,他也不会再如初次听见旁人恶言之时那般怒不可遏了。
其实,在他与天明的记忆共情之时所见的众生恶相,现如今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来,那些人至多也不过是在天明的生命中短暂出现过一瞬,于一名动辄寿命千万年的仙来说,就如同投入了大海中的一粒小石子,却是在这少年的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以他此刻心境看来,天明在玉衡仙君这样一位得道仙师的教养下,对于外物干扰的反应并不对劲。
“到底是少了人间数百年的历练,我一时心软带他脱离苦海,是对是错?”玉衡仙君手执一枚白玉棋子久久未落下,本该是心下无尘之人,却是叹了口气。
叶知秋细细品了品这番话,若是没有玉衡仙君插手,天明或许也并不会死在凡间,如果一个人的命数本就是注定的,那究竟是被人所救才是命定,还是劫后余生再历经千难万苦才是对的?
“他本为继任开阳星之人,你们或许错在相见的不合时宜,可又是谁赋予了他看见仙人的能力?”叶知秋并不认为此事的因全在玉衡一身,若换作自己,未必不会出手相救。
“谁在那里?”玉衡蓦然转头看向叶知秋的方向。
这突然投来的目光也是让叶知秋颇为震惊,可很快也就从那目光中的温情里看出了那躲在后面的偷看之人是谁。
他顺着玉衡的目光转过身,就见那一株绽放着淡粉仙花的树干后掩着一个如今较之自己都要高大些许的身影,想起自己在天明这个年岁之时,已然是独闯四海八荒,拳打宵小恶霸了,他不禁心中笑这少年孩童心性,又在转念思及另一层后,失笑心忧。
历练,于一名修行之人太过重要了,他或许会笑话自己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但绝不会认为此刻在玉衡仙君庇佑下成长的方式是好的。
天明几乎在被师尊发现的一刹那,就慌不择路地逃跑了,而跟随着玉衡仙君瞬息移行至一株更为隐蔽的大树后的叶知秋,却是颇为震惊于这样一位仙人,竟是也会学着小徒弟那一番举动。
就见天明十分和气有礼地与几名仙娥打了招呼,身影有些落寞地站在庭院中,而那几名方才还笑脸盈盈的仙娥在离开之时,却是小声议论道:“我见他年纪不小了,若不是身在九重天上,只怕是再无进境,连这青春年少的容貌都难维持。”
“也是仙气与那凡间灵气不同,他这样修行怎能有进益,会不会是玉衡仙君不曾教导过徒儿,却是无心之过,耽误了他?”
“慎言,他五行灵根,就是在凡间也是要熬成老翁方得大成。”
这些画面在叶知秋与天明共情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副景象,被人嘲讽他修为低微,辱骂他天资平凡,可这些仙娥分明是一番好心,也是个个慈眉善目。
“不对,他心里从一开始就寄生了一个魔。”叶知秋很想将这些告知身边之人,可这终归是改变不了的过去。
“玉衡仙君。”一声温柔地轻唤,不仅是引得他二人循声望去,也是立刻惊动了心魔深种的天明。
叶知秋在此间存在是依附着玉衡的记忆,他无法回头瞧上天明一眼,可那一双恨意陡生,眼底早已是混沌魔气的眼睛,却是清晰的在他脑海里。
这女仙名为灵犀,乃是一株灵犀碧落草修炼化形,与玉衡仙君在凡界有缘,得以同年同月飞升上界,虽是偶有被人调笑视作一对天生的仙侣,可只看他二人相视之时的平淡无波,却又半点不见客套,就知他们不过是昔年好友罢了。
眼前的画面一幕幕闪现又暗淡下去,却是一幕阳光和煦,清风吹拂着芦苇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这时候的天明又长高了些,身形也更为硬朗了,他手执一柄碧青色的灵剑在芦苇荡中挥舞,时而凌空跃起,时而潜行于芦苇之中,剑光似练,翩若惊鸿。
这气氛温馨,让叶知秋的心中蓦然也生出些暖意来,其实,在玉衡仙君的记忆里,但凡是与天明相关的都是纯粹又温暖的,此刻,他也是如往日一般立在湖边,看向那抹着额上汗水靠近过来的弟子,说道:“凡事不可急于求成,你天生五行灵根不必与他人相较,一旦得大成修为仙体,境界必会远胜为师,他人之言不必放在心上,同师尊回去罢。”
“师尊为何不说我们?”天明收起灵剑,执拗的神色倒与儿时一般无二。
“这也需得你这般在意?”玉衡的心分明是柔软的,但说出这话的态度当真是冷淡。
“昨日师尊说要在上界唤我开阳,我就顺着师尊了,怎么今日师尊还这般小气。”天明笑盈盈地双手背在身后,显然是知晓说出“小气”二字不敬,却也未待对方责备,立刻一脸要痛改前非的模样,抱住了师尊的胳膊,告罪道,“弟子知错,语出不敬,师尊可不要用戒棍罚我呀。”
玉衡摇摇头,推了推这如今早已成年的弟子,叹道:“为师何时说要罚你了,又何曾罚过你,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刑罚?”
“灵犀仙子前些时日不是收了个凌霄花做弟子……”
玉衡却是没有听他胡诌完,就打断道:“为师若是有一日去了陨落之地,你这样的性子,如何能在九重天上与人为善。”
“那些仙人才是俗气,还道师尊您要与灵犀仙子结为仙侣,到时候神仙眷侣,师尊如何还会去陨落之地。”天明虽是年幼之时伤了一只眼睛,做出许多表情都是有些狰狞的,可在自家师尊面前,目光依然是灵动得可爱。
“为师与你道清这不可能已经不下十数次了,而且也并未听到过这些流言蜚语,天明,你何时才能学会不为外物所动,不因人言所扰,为师如何能放心离开,”玉衡看向天明的目光是关切不舍的,可此话方一落下,他就被天明蓦然拥抱住自己的动作惊得怔愣了一瞬,却是在对方背上轻拍了拍,说道,“你已经长大了,以后这样若是被人瞧见,是要叫人笑话的。”
“师尊你为何要去陨落之地?”天明埋首在他肩上问道。
“天星北斗,七星汇聚方成一世界,仙人的寿命也并非无尽的,而为师的命数就是在死后化星,陨落之地,你有一日也会前往的,但这对于你来说还很遥远,倒也不必记挂在心上。”玉衡提起生死之事并不多在意,语气倒似说着寻常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