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的脸埋在他肩头,强压下心中的忐忑不安,可以用以往的轻快语气问:“怎么,进去这么一会,就想我了?”
江无一张了张口,竭力忍下涌至眼眶的酸涩:“想你,很想你,特别特别想你。”
“不想离开你,看不到你就会心慌,怕你会丢了,又怕你会被欺负,或是嫌我回来的太慢……”
查尔斯安抚的拍拍他的背脊:“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好啦好啦,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江无一却是摇头:“回去吧。”
最后两人还是回到了神辩宗。
铎灵打着算盘,分给外出救济百姓的弟子粮米,乍见两人回来,忍不住调笑着乱抓苦力:“你们俩倒是清闲,不累倒是可以帮我来做事。”
查尔斯终于打起了几分精神,正想拒绝,却听江无一道:“他不会算账,我去帮你。”
铎灵惊得下巴都要掉下去:“我我我……我说笑的。”
查尔斯也惊诧的看向江无一,江无一却说:“左右无事,崽崽也来帮忙,去和他们点发粮米吧。”
铎灵心中打鼓,不知道江无一怎么今天这么好说话,小龙却心中发沉,明白江无一是有话要与铎灵说,犹豫一瞬,却还是点头乖乖去了。
而等账房里只剩下了江无一与铎灵,铎灵紧张的要命,别说算账,简直连数字也记不住。
等确定小龙走远了,铎灵才抬眼看向江无一说:“你支开师弟,是有事想与我说吧?”
江无一随手翻了翻账本,抿唇点了点头。
铎灵见他神情,心中莫名,却也感觉到了江无一并非玩笑或又是想吓唬她,蹙眉问:“你这是怎么了?”
江无一斟酌许久,最后合上了账目,低声喊了一句:“师姐。”
这一句喊得情真意切,丝毫没有轻视戏耍的感觉,惊得铎灵瞪大眼,迅速跳起来:“不……不是,你这,你这是干什么啊……我我……我最近没得罪您老吧?”
铎灵被吓得舌头打了架,话都说不利索,江无一闻言,却没生出半分不耐,再次开口道:“有一事想求师姐。”
铎灵忙捂住心脏:“你!求我?”
她缓过了最初的惊骇,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话倒是能说的利索了:“你就直说吧,有什么求不求的,吓死人。”
江无一抬眼看她,沉思一阵才开口:“我想请你,代我照顾崽崽。”
“代为照顾?”
铎灵狠狠皱起眉:“那你自己呢?你要出去吗?”
江无一这一路上都在回想天帝的话,开始只觉愤怒怨恨,现在冷静下来却觉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
只是这道理残忍,可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如今他碎了龙珠,断然活不过今秋,江无一这些时日想尽了办法,最后却发觉,他如今只有一条出路。
赌他这条命,赌那一线生机。
铎灵自然是会答应,而待他出了门时,正看到靠在墙边光明正大偷听的查尔斯。
阳光之下,那耀眼的金色更暖,可那张脸上的神情却冷,冷的江无一遍体生寒,分明盛夏,两个人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江无一将原委和铎灵说起时,便知道他在门外,可除了这样的方式,他真的无法面对面的告诉他的崽崽这件事。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两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最后查尔斯眨了眨眼,咽下喉中的苦意,走近抱紧他。
“怎么办,江衍,我现在特别害怕。”
江无一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能将他困在怀里,想了很久才说:“信我,我会回来。”
小龙想要哭,可也不知为何,忽然拼了命的逼回了眼泪。
哭什么,不能哭!
江衍一定会回来,没什么好哭的。
他固执的咽下眼泪,仿佛掉下眼泪,江衍就真的再也回不来,即便他心里知道,这与他哭根本没什么关系。
可是,可是……
小龙忍到全身发抖,才哑着声音问:“一定要去吗?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江衍,我们再想想好不好……”
他将脸埋着,甚至不敢抬起头,江无一只觉心脏被撕至碎裂。
他又何尝不想。
见他沉默,查尔斯闭了闭眼,忽然站直身体深吸口气,定定的看着他,大声说:“江衍,你说过不会骗我了对不对!”
他吸吸鼻子,颤抖着想和江无一勾住手指印证,却始终没法勾紧,江无一抬眼,主动与他相缠,勾起唇角无比温柔的开口:“不骗你。”
小龙喃喃道:“真的不会骗我……”
江无一将手指钻入,十指紧紧相扣:“真的,不骗你。”
查尔斯的眼瞬间被泪意倾覆,眼前的人影在水光下模糊,眼睫微颤,几滴滚烫的眼泪便滚了下去,终于砸下去。
江无一抬起手,替他擦掉眼泪,可是眼泪却越擦越多,最后浸湿了他的袖子。
聒噪的夏虫不知疲倦叫嚷,江无一将他带回屋中,打湿了帕子替他擦洗,查尔斯看着他轻柔动作,待他要走开时,抬手抓紧了他的袖子。
“江衍,那……你就晚一点点再去,好不好?”
“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只是会很想你,很舍不得你。”
他说罢立刻又提高音量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也知道你不会骗我,但是……就是会很想你,我……”
语无伦次,一遍遍的确认,也不知道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对方,嘴上说着肯定的话,心里却仍破开一个大洞,涌出无尽的惶恐。
轻柔的吻落在他唇上,缠绵刻骨,却丝毫无法掩盖彼此的不安。
很久之后,查尔斯扑进他的怀里,听到他开口回答。
“好。”
江无一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可最后却发觉,其实最煎熬的并不是他自己。
时间像是倒数计时般流过,小龙故作轻松的哄自己,转过头却再没了笑脸,后来就连睡梦中也会惊醒,再抱住自己大口喘息,久久不说话。
留下的人才最受折磨。
八月将过,夏夜聒噪,查尔斯紧紧抱着江衍,他已经许多天没睡上好觉,不是不想,只是一闭上眼,仿佛江衍就会离他而去。
惊慌之下总是无法熟睡,刚合上眼,便要睁开眼睛看看,确认江无一还在才放心。
似是凌迟之刑,生生剐着心血。
唯有今日,困意才异常深重。
查尔斯只觉眼皮沉重,若有所感的抓紧了江无一的手,却嗅到满室异香。
而他抓到的手,是微冷的。
江无一坐在床边,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安静的看了他许久才徐徐开口:“崽崽,我忽然开始觉得后悔了。”
“以往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好像满心只顾着怨恨,就没做过什么好事,难得起了一丝善心,功过早也抵尽了。”
他说着,自嘲的笑了笑:“你看九重天上那些神仙,各个都金光闪闪,却只有我落得一身血煞心魔,最后还要你去救我,又平白惹你生了气。”
“其实我想了很久,可想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好像从来逃不过,挣不脱,被什么牵着走。”
“但如果这就是命,我也认了,至少你能来到我身边,已经足够了。”
“如果早知道会遇到你,爱上你,我一定会行千年的善,积千年的德,让自己能配得上,护得住你,陪你很久很久……”
“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再等等我好吗?”
“你留在这里,就是指引我回来的路,相信我,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回来。别怕,当我不再爱你的时候,我的灵魂才会烟消云散。”
随着微凉的文吻落下的,是江无一的轻声呢喃:“既无前生,也没有来世……”
……
后来江无一都说了什么,查尔斯都已经听不到了,只是恍惚的知道,从来不爱说这种话的江衍,这一晚坐在他身侧,洋洋洒洒的说了很多很多。
而当他醒来,身侧的位置却早已冷的彻底。
江无一,真的就这样走了。
第106章
笼罩整个世界的阴影缩减, 那道天隙没有彻底消失,却也只剩下了一条细细的缝。
却也无伤大雅。
天灾终于停止,朝代更迭,长公主果然如沈三思曾经所预言的那样, 成了新的人间之主, 短短几年内拓疆扩域, 人间终于重回安宁。
神辩宗, 也依旧安宁。
说起最有趣的事,莫过于当初被小龙顺手捡回来的江梵,带着一身伤修养沉睡了五六年, 醒来后记忆全无,一眼看到铎灵, 竟抱着她的大腿喊娘亲。
铎灵一个没忍住, 差点将他又打晕过去, 直到查尔斯听到声音赶来才住了手。
查尔斯浅笑, 静静看着江梵说:“怎么还是以前的那副蠢样子, 发现谁救了你就胡乱认亲?”
江梵仍是一副少年模样, 失了记忆后, 如今如同四五岁的孩子神志, 泪汪汪的看着铎灵,被打了也含着眼泪紧跟着, 寸步不离。
铎灵怒气冲冲的将他拎到一边,转头看向查尔斯:“到底从哪捡的,能不能扔回去?”
查尔斯侧头看着她:“师姐请便。”
然而被江梵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铎灵又有些狠不下心, 江梵见她不生气了, 讨好的开口:“娘亲不要生气, 也不要打我了好不好,我会乖的。”
铎灵听得别扭,她这些年道侣没寻到,好不容易将小师弟带到现在,成熟了不少,却又白得了个傻儿子。
她一时竟被气笑,问道:“小傻子,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江梵摇摇头反问她:“叫什么?”
铎灵刚想说江梵,转头看着查尔斯,想想改了口:“你叫烦烦,烦人的烦。”
被赋予了新名字的烦烦,冥思苦想一阵:“烦人的烦,是什么烦啊?”
铎灵哑口无言,查尔斯面上却难得多了几分笑意。
却也仅仅是多了几分而已。
铎灵被这条小尾巴缠着,竟是一时脱不开身,用过了午膳以后,查尔斯便与柏兀明说了要回龙谷。
柏兀明如今可是最疼这乖乖巧巧的小徒弟,就连就连谭以也要靠边站,闻言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查尔斯忙拦住他,无奈道:“师父,老槐树把龙谷打理的很好,也不缺什么,不用找了。”
这龙谷,便是江无一居住了千年的神龙渊。
自屠城后,那龙谷更是成了生人勿近的地方,查尔斯却倒是最喜欢住在龙谷里,努力找寻江衍曾经生活过得痕迹,像是发掘宝藏般让他乐此不疲。
柏兀明这才歇下心思。
而回龙谷的路上,查尔斯却是心中打了个转,扶摇直上去了趟九重天上的神龙殿。
神龙殿内仍是一片嫣红,查尔斯每每看到这篇红艳,几乎就能想到当时的江衍打着什么心思,一想到便忍不住笑,可笑过以后,又是深深孤寂。
江无一只说了要等他,却没说过,究竟要等多久。
开始的一年里,查尔斯每日每夜都在等着盼着,第二年,那种期待层层落空,渐渐沉淀在心底。
第三年他终于忍不住大胆的去质问天帝,却也没得来什么结果,倒是成了第一个敢在天帝脑袋上咬出两个血窟窿的传奇。
天帝却也没生气,反而觉得这九重天上难得有几分活力,大度的揭过了此事。
这更叫诸位仙神感到诧异,从此对这位小公子更为敬重,就连地上的土地城隍也得知了他的大名,提起查尔斯,纷纷尊称一句龙神殿的小公子。
而当初被他们堆在屋子里的大堆贺礼,也早被拆了干净。
查尔斯将这些东西一件件摆好,或是放进库房里,偶尔心情不好,便下八重天里给乐神和文神泽越吹一段唢呐,也算是解闷。
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倒也自在,可江无一的离开,却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快乐,但他也相信,江无一不会再骗他。
说好了会回来,就一定会的。
直到深夜他才回到龙谷,桃儿仙仍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睡的死沉,老槐树点了几盏华光璀璨的灯,落在树梢上。
崖壁上的屋子通明,直到等来了主人,也没熄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查尔斯生了种痴症,入了夜便必须点上灯,黑了一点点都会心生惶恐,不敢合眼。
开始查尔斯不想让其他人为自己担心,努力的想要证明自己与以往一样,可自从染上了怕黑的痴症,他便变得沉默寡言,性格不再张扬随性,像是换了一个人,就连笑也很少。
桃儿仙曾经觉得奇怪,老槐树告诉他,就如同那容器,盛满了水便会溢出来沁乱满室,淅淅沥沥撒了一屋子,再怎么也做不到面上好看,就只能眼睁睁不断地看着水向外流。
而在查尔斯等待江衍的第十年,他已经将所有有关江衍的痕迹发掘了遍,在没什么新鲜,看到极其熟悉的东西,又只是平添相思。
于是他将所有的东西都锁了起来,几日后,又捱不住的翻出来。
如此反复,无尽循环。
直到第二十年,查尔斯一次忽然从梦中惊醒,起来疯了一样的去找人学画。
他竟然梦到了当年的沈三思,又心生惶恐的开始爬自己也会忘记江衍的样子。
于是接下来的时光里,查尔斯都躲在龙谷,不断地临摹江衍的字迹,画他的肖像,挂满了无数间房,最后没了挂的地方,便一幅幅卷起来,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