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本应是恶犬口中食的瘦弱小狐狸,早在火势蔓延起来时,就如一道白色闪电般从滚滚浓雾中蹿了出来。他并未离开,而是借着一根垂掉下来的藤蔓高高一荡,在枯枝间腾挪跳跃,敏捷的攀上了一颗大树的树梢。
白狐重新幻化成少年形态。
少年通身依旧隐在那件已经残破的雪缎斗篷里,乌黑瞳仁被火光映成血红之色,静静俯视下方,顷刻,从灵囊中取出玄铁弓和那根玄冰打制的幽蓝长箭,弯弓搭箭,将冰冷箭镞对准了还在浓烟中狂吠的恶犬。
***
半个时辰后,“大将军”的尸体被侍卫从密林里抬了出来。
三阶的灵犬,体型比一个成人还要大,要三四个人一起抬,此刻活生生被烧成了一整块乌黑焦炭,口鼻处还往外呼呼冒着浓烟。这是五脏六腑都被烧烂了。
祝蒙暴跳如雷,哭闹了一场,嚷嚷着让害他灵兽的人偿命。然而侍卫调查了一番,既未发现凶器,也未在林中发现第二人踪迹,那灵犬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更无从辨认伤口了。所以众人一致认为,是“大将军”在捕食过程中没有控制好灵力,不慎引燃了枯木,继而很不幸的自己把自己给烧死了。
祝蒙不接受这个说法,他坚持认为是有人居心不良,故意设计杀害了他的“大将军”。因为“大将军”是三阶灵兽,普通林火根本不可能烧死它。但他又拿不出证据,于是把一腔怒火统统都发泄到了手下人身上。
甘离首当其冲,白狐族那位伴读也没能幸免,两人被祝蒙要求以“儿子”的身份为“大将军”送终,守灵,办葬礼。
最后还是狐后琼萝出面制止了儿子的荒唐行为。但祝蒙依旧指挥王宫侍卫们为“大将军”办了场轰轰烈烈的葬礼。
其实那恶犬死了,小灵狐们心中都是拍手称快的,但他们丝毫不敢表露出来,以免遭到祝蒙报复,或被祝蒙当做杀害“大将军”的凶手。
“真是荒唐!”
黑山等狐族老人愤愤叹息。
“当初博彦君上在位时,管教少主何等严苛。少主十岁时因用法器误伤了药户家的花圃,便被君上罚了整整三月禁闭,事后君上还亲自带少主至那药户家道歉。哪像如今这位,就知道一味宠溺,把孩子教的……哪里有半分王族子弟应有的气度!若是博彦君上还在——唉!”
众人因为黑山的话而沉默。
他们活到这把年纪,比谁都明白,这世上最无意义的两个字就是“若是”了。若是,若是,终究都是飘零的落花,逝去的流水,永不可追回了。
他们必须面对现实。博彦君上是确确实实的战死了,而曾经接受万狐朝拜、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少主,也确确实实是个没有修炼天赋的病秧子,三百岁了还是只半开灵的灵狐,翻遍狐族族谱只怕都找不到这样不争气的白狐。
无论博徽如何软弱无能,如何不会教子,他们也得认。再说公子祝蒙虽然不成器,但还有公子祝龙嘛!
“我知道,一定是你干的对不对!你信不信我一状告到父王那里,让他克扣你的月例,克扣你的饭食,克扣你的灵药!再让他把你关到禁室里好好思过!”
回宫的路上,祝蒙在云车里冲着长灵大吼大叫。
他当然不会相信长灵有本事杀了他的“大将军”,他只是心中有邪火,习惯性的要狠狠欺负长灵一番才舒心。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以欺负这个怪胎为乐。只要不做的太过,父王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任他施为。
长灵已经重新沐浴过了,肌肤上散发着淡淡的冰肌草味道,仍旧裹着那件雪缎斗篷,安安静静的跪坐在车厢角落里,这次连黑眸都遮住了,对祝蒙的刁难充耳不闻。
祝龙则远远坐在靠近车门的锦榻上,老僧入定一般,对车内的一切视若无睹,任由祝蒙吼叫,任由祝蒙欺侮长灵。
“嘿,病秧子,别以为装哑巴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长灵的反应显然激怒了祝蒙,祝蒙恶毒一笑,伸手就要去扯那件雪缎斗篷,不料被长灵伸臂挡住。祝蒙大怒,拎起那根平日被他用来驯服灵兽的灵鞭,劈头盖脸的就往长灵身上抽去。
“我让你装!”
“让你装!”
那灵鞭是用一种带着尖刺的仙藤制成,威力很大,抽下去便是一道血痕。等琼萝被惊动,长灵臂上、背上已布满血淋淋的鞭痕,那件雪缎披风也被抽裂了无数条细小口子。少年却依旧紧紧攥着斗篷,缩在昏暗一角,不肯让人看到他斗篷下的模样。
琼萝厉声训斥了祝蒙,让人把祝蒙的灵鞭收了,又对长灵温语抚慰了一番,让医官速来给少主看伤,才总算结束了这场闹剧。
***
三月三,数百头小灵狐沐浴在月溪水中进行成人礼的时候,青丘西境外,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黑色铁骑正如潮水一般,悄无声息的碾过青山草木,朝那灵气最充沛的东方仙境席卷而来。
“君上。”
巨大的鹰隼自高空盘旋而下,落地时化作一道道身披黑甲的战士身影。
“第三十六层结界已破,等穿过东海,再往东就是青丘地界了,目前尚未发现狐族的哨子。”
绘有青色狼头的大旗在风中烈烈招展,角部散发着冰蓝光芒的麒麟神兽亦仿佛嗅到了某种气息,兴奋的刨蹄摆尾,从喉间发出低沉而激昂的雷鸣之声。
端坐于神兽背上的年轻君上伸指挑开遮面面罩一角,露出弧度优美的下巴和一双锐利深邃的苍眸。昆仑山巅雪铸成的面罩,在夜色中散发着滋滋寒意。他薄唇紧抿成一线,神色冷漠的眺望着东方天际,眼底有黑潮涌动。
“禀君上,禹族传信,一切顺利,未遇阻碍!”
“禀君上,蚩尤族传信,一切顺利!未遇阻碍!”
“禀君上,朱雀族传信,一切顺利!未遇阻碍!”
“禀君上,东海水族已将海面冰封,恭迎君上驾临!”
时隔百年,蚩尤、天狼、禹、朱雀四族再度联合进犯青丘狐族,只不过这一次的三军总统帅,由蚩尤族人换成了天狼族年轻的狼帝!
作者有话要说: 昭炎:媳妇我来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长灵:冷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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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家节日快乐-
第4章 赤虺
长灵居住的宸风殿四面环水,水上原来种满了荷花,长灵住进来后,便让仓颉带人把那满湖菡萏连根挖了,改种药草。
大约是身体羸弱的缘故,这位小少主自幼就对灵草灵药表现出非同一般的痴迷,闲暇时经常捧着本神农草经,看得废寝忘食,并因此和同样精于此道的甘离成为了好友。
长灵在湖中栽植的药草都是不开花的灵草,味道极清淡,仓颉用来做澡泥的冰肌草便是其中一种。大片大片绿朦朦的药草拔水而出,簇居在湖面上,雾一般笼罩着中央的宫殿,倒也十分养眼,只是仓颉和青鸾总觉得太过单调安静,不够热闹,于是别费心思的捕了许多不同颜色的流萤,用鲛丝制成的灵囊装起来,制成萤囊,悬挂在廊下、殿檐下及凉亭六角,既增添了许多野趣生机,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夜里有这些萤囊照明,宸风殿甚至都不需要点灯。
“这是怎么回事?”
青鸾照例来膳房检查少主饭食,见菜样只有一道清炒萝卜丝和一碟显然存放了很久的酱瓜,熬粥的米也不是可以补充灵气的洁白灵米,而是黑中泛黄的糙米,不由皱眉:“不是让你们去御食监领本月的分例了么?东西呢?”
宸风殿的侍女和侍从都是由仓颉、青鸾亲自挑选,不是会偷懒的。眼下这情景,恐怕是另有内情。
“是不是御食监那些老滑头又——”
“不是的姑姑。”今日去跑腿的小侍从一咬唇,愤愤抬头:“是……是我们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公子祝蒙殿里的人,他们突然动手,把咱们宸风殿的月例全抢走了,一粒米都没剩。石头要阻止,险些被他们打断一条腿。他们、他们实在欺人太甚!”
小侍从双拳紧握,眼睛发红,脸上还挂着彩,显然平时没少受祝蒙手下鹰犬的欺压。
“那就不能再领一份?”
“御食监的狐官说,每月各宫各殿的分例都是早早拟定好,由专人采办的,没有多余的再分给咱们,他让咱们找公子祝蒙讨要去。”
青鸾眉皱得更紧:“此事可还有其他人看见?”
侍从摇头:“只有我跟石头,还有祝蒙殿里的那些侍卫。”
没有其他人,就是没有证人,就算闹到了狐帝和狐后面前,祝蒙也完全可以耍赖不认,说不准还要反咬宸风殿一口,说他们故意诬陷人。到时候可真是一千张嘴都说不清了。若再连累了少主,更是不妥。
青鸾暗暗一咬牙。
这人在屋檐下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我屋里还存了些粳米,虽然比不得灵米,但多熬一会儿,还是可以入口的。另外再着人去湖边瞧瞧,看能不能钓条鱼上来,做成鱼糜熬到粥里。少主身子骨本就弱,只吃酱菜萝卜怎么受得了。”
她井井有条的吩咐完,就端着一碗新熬好的药汤往主殿方向走去。
天色渐晚,满湖药草在薄暮笼罩下呈现出一种冷沉沉的青灰色,湖面亦凝成了幽黑水泽,偶尔被风吹动泄出两声潺潺音。这时候一只只悬挂在殿檐下的萤囊所散发的萤光就显得格外温馨温暖。
长灵如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般,正捧着卷神农草经,坐在宸风殿临水一面的平台上,一行行细读,膝上还放了一本手札,密密麻麻全是少年写下的笔记。
平台面朝东南,视野开阔,白玉铸成,有玉阶直接勾连着湖面,抬头能观星,低头能俯瞰碧波,除了中间供小主人读书观景的方尺空间,其他地方都挂着遮光的鲛帘。
长灵就坐在通向湖面的一阶玉阶上,此刻已换了件崭新的雪缎斗篷披着。少年整个人安安静静的看着书,一双雪足却是脱了鞋袜,直接濯在了湖水里,偶尔晃动两下,掀起几痕碧波。
“少主还受着伤,你怎么又由着他浸冷水?”
青鸾进来便责怪侍候在一边的仓颉。仓颉一脸讨好的笑,青鸾不搭理他,盈盈步下玉阶,行至专注看书的少年身后,开口已换作笑眯眯的模样,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少主,该喝药了。”
“嗯。”
少年点头,接过药碗,也不看,直接一饮而尽,又将空碗递回给青鸾,道了声“多谢。”之后又安安静静的低头翻书。萤光将他羽睫拉得纤长,在眼底投下长长一道阴影,恰遮住了掩藏在其中的所有情绪。
青鸾在心里叹息一声,自从百岁那年中秋拜月之后,少主便把自己藏进了斗篷里,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墙,拒绝任何人靠近他那方领地,病了疼了不会哭,逢年过节也不会笑,平日更惜字如金,鲜少开口说话,仿佛一澜死水,失去了所有生机。
殿外忽起了喧哗。
一个小侍从神色慌张的奔进来:“仓总管,青鸾姑姑,不好了!祝蒙公子带了好多人过来,说要让少主出去陪他去夜猎,还说如果少主不去,他就放火烧了咱们宸风殿!”
“还有,那祝蒙公子还指使手下往咱们的湖里投了很多鬼蛭!”
青鸾闻言勃然大怒:“少主被他打伤,如何能去夜猎!”想起祝蒙白日刚指使人抢了宸风殿的月例,更是怒不可遏。
仓颉要冷静些,重重呵斥那侍从:“休要在少主面前胡言乱语。湖里全是驱虫的草药,区区毒蛭,不足挂齿,只要咱们闭门不出,那祝蒙掀不起什么风浪。”
仓颉所言不假,祝蒙平日欺压长灵惯了,最爱用毒虫毒蝎这种下作伎俩,有段时日连侍从们都吓得不敢在床上睡觉,生怕从被褥间爬出什么可怕东西,一直到长灵在湖中种满药草后,各种毒物才绝了踪迹。
侍从却道:“不是的总管,这次他们投的毒蛭不一样,药草根本挡不住,不信您看——”
仓颉和青鸾顺着侍从指的方向望过去,大吃一惊,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原本幽暗的湖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无数点血红色的小点,正穿过丛丛药草,朝宸风殿方向急速聚来。
这场景实在太过恐怖,青鸾只觉头皮发麻,毛骨悚然:“那是什么东西?”
“不好!”
仓颉想到什么,惊呼一声,冲到玉阶上去将长灵从水中抱起。长灵却突然把他推开了。仓颉不解,就见长灵伸出根手指,默默指了指下方。
仓颉定睛一看,又是一惊,只见少年雪白的两只足上,已经附了三四个萤虫大小的血点。此刻,那血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显然是在吸食少年的鲜血。
“快!快取驱虫粉来!”仓颉崩溃大喊,简直要疯了。
滔天混乱中,少年乌黑瞳仁却静的出奇,借着微微殿檐下摇晃的萤火,一错不错盯着那迅速膨胀的水蛭,顷刻,咬破指尖,引着那吃得肥大的毒蛭慢慢爬到了手指上。
“少主!”仓颉觉得自己大概率要晕过去了。
吸食了指血的红色怪虫又膨胀了一大圈,躯体移动间,连体内肌理结构都透过薄薄一层水晶粘膜清晰的展露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毒蛭爬上了岸,四处都是侍从们的惊呼声尖叫声,整个宸风殿已经大乱。
“是赤虺,不是毒蛭。”
一直沉默献祭着鲜血的少年忽然开口,乌黑双眸里仿佛凝了团雾,在幽凉而躁乱的夜里沉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