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醒来的时候,低头盯着那根断指看着很久,梦里黑瓦白墙、雪覆宫道的寂寥感尚未消散,他只是觉得有些无常。
渺音仙尊生前为寻女儿安稳快乐,专门选了一个凡人未婚夫。
谁能想到多年后,这个少年竟一跃成为修真界人人谈之变色的魔头。
惊鸿221年。
楚非欢最后还是回来了。一人一剑,搅动了整个修真界的天地。
他屠仙盟、占天宫,血染半边山。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大开杀戒时,楚非欢却收剑改变了主意,站在血泊里轻慢笑说:“久闻凌霄派上官小姐仙姿玉色、仪态万方,不知我可有此荣幸与小姐共结连理,相伴一生?”
修真界:“???”
全天下:“!!!”
林镜:“”
一语震惊整个世界。反正楚非欢的话就放这了。要么让上官晚嫁给他,要么他就灭了苍生。
林镜都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这种剧情里的主人公。
上官无涯气得想杀人,被几位长老拦住了。
各大门派都来劝林镜。
他们说出了密谋很久的计划。
仙盟所在的天宫便是两百年前南泽之境、也就是封印噬天魔尊的地方。他们要林镜假意嫁过去,麻痹楚非欢的心智、然后一剑刺伤他。之后的事就交给其余人,他们会再次结阵让魔头魂飞魄散,永久归于地下。
林镜只是安静折着他的千纸鹤,听完计划,声音冷冷淡淡:“不嫁。”
“你——!”剑宗掌门怒急,却只能怒目瞪着他。
若林镜是任意一个寻常身份的人,怕是已经被这群正义之士打包到楚非欢床上了,只可惜他偏偏是凌霄派掌门的唯一女儿,而上官无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
上官无涯一言不发,站在他身边,看样子就是打算护短了。
林镜恢复玩家身份,也不想牵扯进这些东西里面,他抬眸,深棕色的眼睛跟落霞峰的朝暮一般漂亮,声音冰冷毫不犹豫:“不嫁。”
就在气氛僵持之时。
是顾相思站了出来。水蓝长裙的少女姿容清艳,握着碧灵剑,闭了下眼又睁开说:“宗主,不要为难上官小姐了,她不嫁,我替她嫁吧。”
满座皆惊。
“相思!”
“顾小姐!”
“顾小姐不可啊,这魔头本来的目的就是你。”
不了解事情真相的众人早就被凡间传的沸沸扬扬故事洗脑了——
楚非欢见都没见过上官晚,却指名要娶她,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激顾相思啊!
这么一想,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两人齐名仙界双姝,楚非欢对顾相思爱恨交织,被七情六欲逼至疯魔,现在娶上官晚还闹得天下皆知,就是为了羞辱顾相思,惩罚自己也惩罚她。
真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惊世虐恋。
四大门派商量很久,最后还是定了由顾相思替嫁,协助他们完成诛魔大阵。
顾小姐心怀天下,大仁大义,一时间名誉仙界。这么一番对比,林镜这个孤僻冷漠自私自利的大小姐就跟阴沟老鼠一样。
那些闲言碎语,听得他耳朵都能起茧。
“上官晚没有了她爹,什么也不是。”
“对,论修为比不过顾师姐,论样貌比不过顾师姐,论人品更是比不过顾师姐。楚非欢深爱的本就是顾师姐,娶她不过是激将法罢了。她就算嫁过去楚非欢也不会看一眼,她怕什么?”
“是啊,现在顾师姐嫁过去,以她和楚非欢之间的情义,唉,我怕最后那魔头怎么都不肯放手。”
林镜:“”
绿绮在旁边气得爆炸:“他们居然胆敢背后这样议论小姐!”
林镜拉住她,慢吞吞:“算了,我觉得他们说的挺有道理。”
他在九阳剑宗那十年,早就心平气和了。
楚非欢倒是挺会玩,这双修大典,直接邀请了整个修真界。
实际上哪怕他不邀,估计也有无数人偷偷上天宫围观。虽然四大门派一致将他指认为魔头,但楚非欢在人间的风评却不错,他自始至终也没滥杀无辜。如果他弄的生灵涂炭,估计也没那么多为他和顾相思爱情唏嘘的闲人了。
“阿卿,把你腰间的千纸鹤借给爹爹一下。”
“哦。”
林镜折的千纸鹤都能把璎珞殿铺满了,随便给了一串。
四大门派只要了一串千纸鹤,因为觉得这个就可以代表上官晚。那日客栈楚非欢强吻他的时候,背对着众人,连剑宗掌门也没发现端倪。
现在在他们眼里,楚非欢压根就不清楚上官晚的长相、身材甚至各种细节,他提出这个要求只是为了气顾相思。
所以不需要让顾相思模仿他,只需要让顾相思不被认出。
“我觉得他们在作死。”林镜对绿绮说。
绿绮疑惑:“作死?这是什么意思?”
林镜叹息一声,摇摇头:“算了算了,都快结束了,也没啥好说的了。”
仲春之岁,宜嫁娶。林镜看到了顾相思新娘子的样子——凤冠霞帔,色若春晓。其实乍一看林镜是觉得惊悚的,因为上官晚不光有双和他现实世界一样的深棕色眼眸,眉眼也有几分神色。粗略一眼,他还以为自己要出嫁了呢。
天宫一路都是桃花,落英缤纷,白云如玉带横在青碧高山中央。花草葳蕤,仙鹤来音,整个世界如梦似幻。
“阿卿,你就呆在这里,前面不要去。”
“好的,爹。”
上官无涯带他到了天宫后院的房间内,正是当初他初次离魂所见的地方。一间古色古香的琴楼,他站上去后,能俯视一片成海的桃林。
琴楼檐角系着小小的金铃铛。
坐下后,风声、铃铛、璎珞,万籁吹奏,清脆悦耳。
林镜变回玩家后,就已经联系不到系统,
游戏到了这最后的一步,他心里甚至有一点迷茫恍惚的感觉。
他不知道楚非欢知道一切后,会选择成神还是成魔。他代入不了他,无法感同身受。
可林镜初次寺庙内看到楚非欢时,其实就动了隐恻之心。
他第一眼就对他有莫名其妙的好感。
他喜欢这个少年
他不希望他成神或者成魔,他希望他成为他自己。
希望他断情绝爱,不承深恩,也不结死仇。
然后在某一个春意融融的日子里得道飞升、忘却凡尘。
多好啊。春水问情,风华绝代。
楚非欢那么厉害,本来就是该飞升的啊,尘世爱恨都只是云烟。
于是他旁观了他的一生——
风光无限时没有追捧。跌入深渊时也没有相助。
如果楚非欢没有那双青瞳,他们的交集只会平淡如水。
小时候邋遢潦草猥琐尖酸的老乞丐,早就死在楚国破庙里,剩一堆风干骸骨。而忘川河畔遇到的大小姐也是傲慢孤僻、毫无礼数。
幽绝之狱言辞戏谑,再见之时冰冷古怪,就连对楚非欢多年的颠沛流离,都冷眼旁观。
可是没有如果。
一片桃花落到了他的掌心,林镜垂眸,神情苍白病弱,身上是常年静坐璎珞殿的孤冷安静。
轻轻摩挲着那片桃花,他不由自主去想——楚非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上官小姐,好雅兴啊。”
林镜的思维被一道青年的声音打断,他回过头,发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黑色宽带覆眼,直垂腰际的青丝、宽大的黑衣。占星楼这位神秘莫测的少楼主,如今脱离轮椅,站在了簌簌落下的桃花雨里。他红唇绮艳,勾起的时候,有一种诡异的阴森来,朝他望来。隔着黑绫都能感到视线的冰冷。
林镜不想搭理他,而依上官晚的性子,不搭理才是正常,于是他直接选择视而不见。
少楼主笑说:“上官小姐不想去前院看看发生了什么吗?今日可精彩的很呢。”
林镜还是不理他,靠着朱红栏杆,垂眸把玩着手里的花瓣。白色长裙曳在地上,卷动着碎落花瓣,清风拂过美人鬓边的黑发。
论古怪,或许修真界没人比得上上官晚。沉默木讷,冷漠孤僻,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既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澄澈,又有不管不顾任何事的残忍自私。
占星楼少楼主何曾受过这种冷待,可一想面前的人是上官晚又释然。
他继续笑着:“你不担心你楚非欢吗?”
林镜终于看了他一眼。
桃林如织,春日融融。
“上官小姐与我一起走,我还可以跟你讲讲故事解解闷呢。”他低头,视线如实质落到林镜带着木环的小拇指上,悠悠一笑。“我记得小姐天生断指,昔日渺音仙尊特意去占星楼寻过一卜,算出您断指是短命之相。之后您的父母便不再让您轻易出门,不过依在下看来,断指或许也是另一种福源。毕竟这人世间的生死,变幻莫测,死亡可能才是另一种新生。”
林镜回讽:“所以你要自杀吗?我不拦你。”
少楼主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沉沉看着他,很久似乎是气急反笑了:“我算是知道楚非欢为什么会对您用情至深了。”
林镜自己就当过神棍、装逼如风,怎么可能被忽悠进去。
“占星楼能占卜万事万物,算尽因果红尘,上官小姐有什么想要问的吗?我可以一一作答。”
林镜也真是闲的无聊:“你真那么厉害,帮我占卜一下前院的事。”
少楼主微微一笑:“前院吗?那估计是人间地狱了。”
林镜抬眸看他一眼。
少楼主淡淡道:“上官小姐性格如此独特,在下第一次见你,就已经猜出你不可能为了天下苍生嫁与他,楚非欢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他当初说那句话,或许压根就没想过会实现。这亲自然也是结不成的。”
“所谓双修大典,广邀宾客,怕只是个他引众人前来的幌子。依我看,楚非欢如今破化神飞升之际,要了却的所有因果都是恨。恨十多年的追杀、侮辱、谩骂、冤枉和不该承受的罪孽。”
“于是今日血洗天宫,众生谢罪。”
血洗天宫,众生谢罪。
林镜走到了前院。
这里是一个广大的登仙台,山与山之间仙雾缭绕,青山巍峨绿水涓涓,边缘种着很多桃花树,洁白如雪飘散在四周,可是如此仙境现在已经无人欣赏。血,到处都是血,触目惊心浓稠的红流淌过一层一层的石阶。漫天的冰冷杀伐血气卷着鼻息,诛魔大阵以登仙台中央为阵眼,层层叠叠铺开,天上乌云翻涌,紫雷金电,风云变色。
嘶吼的风卷着林镜的衣裙翻飞,他怔怔看着前面。
少楼主轻声说:“楚非欢,既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又是魔念之体,他是人世间最后一个有希望成魔的人。”
林镜声音干哑:“你想要他成魔”
“不是我想要他成魔,是他必然成魔。”
少楼主抬起手,解开了自己的黑绫,笑着说出了经年的真相:“上官小姐可知,占星楼最后一任圣女是我的师父,她被封如尘拿剑逼着改命。篡改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擅改因果者,天罚地诛。我师父在为楚非欢换命后便疯了,跳入忘川,不知所踪。”
“她疯了,疯到什么程度呢。她为了报复封无尘,为了让那个被改命的婴儿入魔,她把我的眼珠子挖给了他。”
黑绫的随风飘落。
占星楼神秘莫测的少楼主,缓慢睁开了传闻里的“神之瞳”——
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眼珠,挂在白如纸脸上。
林镜后退一步,血色全无。
少楼主猛烈地咳嗽了下,然后森然笑起来:“神之瞳面前,没有伪装、没有假象。能看穿一切的楚非欢又怎么可能在这混乱的人世间成神呢。”
“这一局,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他终于是放下伪装,露出了身为玩家的冷漠高傲,有些神经质般地笑出来。
“五张牌五个身份,一个人但凡多用一张牌,此后每一步都是在把楚非欢往成魔的路上逼。”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知道戒律堂那一夜楚非欢为什么认下罪行吗。”少楼主豁然转头,两个黑窟窿静静望向林镜,一点一点残忍笑了。
“因为啊,那个自行暴毙在他面前栽赃陷害他的金丹弟子,另一张角色牌,就是当初长公主府被屠杀那一夜用命护他离开的婢女。”
轰隆,天劫将至,雷电破天开地,白光骤亮如长刀,自上而下仿佛要把山头劈裂。
少楼主剧烈咳嗽了下,低低笑出声来。
“你说,这样的一生怎么可能不成魔。”
林镜的衣裙猎猎飞扬,脸色苍白。
光影昏暗紫金,白色的璎珞泛起一层淡淡清辉。
这样的一生
是非颠倒,对错难消。
问鱼问水,问车问马,神佛都给不出的一生答案。
登仙台东倒西歪了一群人。
他们在血泊中眦目欲裂,大笑出声。
“楚非欢,今日我等就是死也要将你永世镇压!”
“诛魔大阵已经落下!你插翅难逃!”
“果然,魔念之体终将成魔!”
顾相思已经换回自己模样,碧灵剑染着血,她眼睛赤红却含着泪光,仿佛穿破爱恨、迎来最后终结。
她嘴唇颤抖说:“非欢,收手吧。”带你回家、护你一世的山盟海誓终成云烟。
付清风在他剑下两次奄奄一息,眼眸却是荒芜和平静的,想到佛堂里静立的木牌、想到薛问情的死,缓缓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