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颧骨上飘着不自然的红晕,大大的眼睛在烟草染黄了的灯光中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唯独额头上还留着暴力对待后的红痕,看起来有点滑稽。
补完阻隔剂,谢景迟又回到客厅里。他不在的时候女佣给将要熄灭的壁炉里添了新的柴火,窜起的火苗给周边家具涂抹上一层红铜的颜色,灰烬的香味沾染在衣服上,谢景迟抬起袖子闻了闻,感觉嗅觉几乎要在这浓郁的香气中失灵。
只有这种时候他会格外怀念秦深身上那种清新的味道。
火焰驱散了骨子里的寒冷,谢景迟起初还规规矩矩地坐着,后来干脆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
他就这么一直昏昏欲睡到中午,秦深终于又出现在他面前。
谢景迟注意到秦深换了一身衣服,衬衣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瘦削性感的手腕,其他地方也不再一丝不苟,比刚露面那副随时可以出席金融会议的样子要居家不少。
“起来吃饭。”
睡懵了的谢景迟揉揉眼睛坐直身体。
“头发整理一下。”秦深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半晌,又这样说道。
谢景迟迟钝地抬手扒拉了一下,然而这并未让挑剔的秦深感到满意。
“还是乱的。”
“这里?”
谢景迟试了三四次都不得要领,最后是秦深伸出手替他把后脑一缕如何都不平整的头发按下去。
即使知道秦深没有别的意思,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那股冲动还是又冒出头,使得刚在失控边缘走了一圈的谢景迟久久无法平静。
下午一点钟,还无法离开的谢景迟和秦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简单且迟来的午饭。
谢景迟还没吃两口楼上就开始乒里乓啷地吵闹,而后有人匆匆从楼上下来,附在秦深耳边小声说话。
“我离开一下。”秦深放下筷子,跟着女佣又上楼去了。
楼上的喧闹持续了一段时间就安静下来,谢景迟食不知味地吃完饭,然后再度坐在沙发上发呆。
这次秦深只去了短短半个钟头,回来时谢景迟都要为他眉宇间的疲惫感到不忍。
“结束了吗?”
“结束了,我送你回去。”
秦深并未说是如何结束,不过谢景迟也没有在乎的余裕。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的话他终于可以离开这栋令他窒息的阴仄建筑。
“看我做什么?”
谢景迟鼓足勇气跟秦深说,他不要回七文山。
“为什么?”
“现在回去的话就我一个人,我不喜欢。”
谢景迟半真半假地说他一个人住在那偌大的宅院里晚上会做噩梦。
“那你要住什么地方?”秦深的眉头皱起。
谢景迟不喜欢被他这样注视着,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
“我去住同学家。”谢景迟很小声地说。
见秦深久久不说话,谢景迟便提前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反正秦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无法时时刻刻管束着他,顶多秦深把他送到七文山,然后转头他自己打车去找陆栩。
秦深的眉头松开,可能是谢景迟的错觉,他在秦深眼里看到了一种叫做如释重负的情绪。
他是在为什么事情而感到轻松?这样的念头在谢景迟脑海中一闪而过。
“把你同学家的地址给我。”
十分钟后,谢景迟坐在秦深旁边,看着他将转动钥匙发动车子,然后调试导航。
“秦总……”
秦深以为是在叫自己,略带疑问地“嗯”了一声,谢景迟哑口无言,慢吞吞地解释,“我是说你爷爷……”
尴尬的小插曲并未掀起太大波澜,秦深听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阿兹海默症,或者说老年痴呆。”
不知该怎么对答的谢景迟沉默下来。
自从知道他和秦深的婚约是谁的意思,他不止一次搜索过“秦念川”三个字。
不同于神秘的秦深,秦念川有不少访谈被上传到网络上。
面对媒体时,秦念川镇定有度、谈吐得宜,无论如何谢景迟都无法将他和刚刚那个畏畏缩缩、麻木多疑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得病以后他忘了很多人和事,永无止境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秦深停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对你还有一点印象。”
“哦。”谢景迟局促地看向窗外,雨停了,可天空仍未放晴,灰沉沉的样子更胜早上,“怪不得。”
如果不是这样,秦深也不需要和他演这样一出拙劣的戏。
话说尽,他们不再交谈,春节期间,天气又如此恶劣,路上车流很少,从湖区出来一个钟头不到便抵达目的地。
陆栩家不是什么高档小区,门禁并不森严,秦深很容易就把车开进去。
“谢景迟。”
到陆栩家楼下,谢景迟正准备下车就听秦深喊自己名字。
这一天里他被秦深惊吓的次数太多,导致他解安全带的手指停滞了一瞬。
好在这次秦深没有再忍心为难他。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给我打电话。”
谢景迟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抵触,当他再抬起头已经看不出太多端倪。
“好。”
谢景迟头也不回地跑上楼,隔着楼道的窗户悄悄往下看,发现秦深的车已经开走了。
第4章
谢氏这一任的当家人谢明耀有两个儿子,现任配偶所生的大儿子谢煊高中便被送至国外接受谢明耀本人最推崇的精英教育。身为谢明耀钦定的继承人,谢煊高中就读于温彻斯特公学,毕业后进入伦敦大学学习。而前任配偶所生的谢景迟,因为成绩和天资实在平平,谢明耀对他的教育并不是很上心,中考结束后,本着为人父母的职责,谢明耀给本省一所排名靠前但不顶尖的公立高中捐了一栋实验楼,勉强让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不至于落入三流技校和小混混为伍。
立春过后,漫长的冬日并未翻篇,美好明媚的春光依旧只存在于想象中,事实是讨人厌的降水要一直持续到下个月。
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谢景迟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稳定十一后到家。
进入高三以来,即使是他也日日挑灯夜战,不论正确与否,所有作业练习册都认认真真写满,连平时最挑剔最看不惯他的老师在看过他做的一系列努力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承认有些人确实不那么适合学习。
偶尔他会想起秦深和那栋怪异陈旧的建筑,但大多数时间,他的心思都被别的事情占据。
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和他对秦深那些微妙复杂的情绪皆如梦幻泡影,从未长久。
周四的体育课很难得没有被其他科目占据。
不想在教室里自习做卷子,谢景迟和班里的其他人去教学楼后面的操场打球。打篮球很耗费体力,谢景迟本来只打算脱外面的大衣,后来跑了几圈热得满头大汗,索性连毛衣也脱了。
当天晚上谢景迟冷得直缩脖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感到头晕、嗓子不舒服。
晚自习铃打了,数学老师过来发随堂练习的卷子,见谢景迟还趴在桌子上,不耐烦地让坐他旁边的陆栩把他叫起来。
“小迟,快起来,上课了。”陆栩推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谢景迟推醒。
老师的脸越来越黑,陆栩急得跟热锅上蚂蚁一样,不由得加重手上使的力气,险些把谢景迟推到地上。
“你干嘛?”谢景迟露一双茫然的眼睛,“……上课了?”
联想到他白天的一系列表现,陆栩福至心灵地把手贴在了他额头上,果不其然一片滚烫。
“小迟,你醒醒,你在发烧。”陆栩试图和他说明状况,“你难道没感觉到吗?”
“我没发烧。”谢景迟坐直了一点,揉揉眼睛,嘟嘟囔囔地反驳,“我就是有点冷,真的很冷。”
陆栩懒得理他,转头跟老师说,“老师,谢景迟发烧了。”
老师凑近摸了摸谢景迟额头,确定他不是装病,又想起他最近堪称良好的表现,态度渐渐软和下来,“谢景迟,病了就回去休息,陆栩,你帮他一下。”
“知道了。”
得到半天病假的谢景迟顶着沉重的脑袋看陆栩帮他收书包。
“谢景迟,物理作业你要不要带回去?”
看清楚他手里拿的东西,谢景迟点点头,“带。”
“数学呢?”
起初陆栩还老实地一本本拿给他看,后来眼看书包都要超重,谢景迟还一脸无辜地这也要那也要,陆栩当即怒从胆边生,压低嗓音骂他,“带个屁,烧成这样还写作业,写了又不会,你图什么?”
谢景迟把他的气话当耳旁风,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阴影,有种脆弱的漂亮,“陆栩你对我真好。”
同为Omega的陆栩翻了个白眼,“奉承的话留着跟你以后老公说。”
谢景迟精致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很认真地要反驳,“他不是……”
“你说什么?”陆栩敏锐地嗅到八卦气息。
“没什么。”自知失言的谢景迟抿着嘴唇,一个字也不肯再多说。
“小混蛋。”陆栩给他装了几本课本几本教辅,想着差不多了就把书包塞谢景迟怀里,没什么好声气地说,“拿着快滚。”
谢景迟吸了下鼻子,软软地叫他的小名,“栩栩,那我走啦。”
陆栩想说你这人真肉麻,又着实对他这幅病恹恹的样子硬不起心肠,“嗯,路上小心,回去让你家里人好好照顾你。”
学校地理位置偏僻,谢景迟站在路边吹了足足五分钟冷风才打到车。
大约是嫌麻烦,司机说什么都不肯把车开进住宅区,没人接的谢景迟下车后走了很长一段路,到家连衣服都没换就昏倒在床上。
傍晚刮起大风,风很大,脆弱的窗户哐哐哐地响。楼下传来一阵子嘈杂人声,谢景迟被吵醒后硬拖着虚弱的身体找到离自己最近的佣人,问她能不能帮他找一下感冒药,顺便给他送点吃的东西上来。
被叫住的女人满口答应,然而他一直等了半个多钟头都没有人来。
不久之前天还微微亮,如今夜幕笼罩,床头柜上的雕塑台灯只剩些许模糊轮廓。
冬日的白昼是如此的短暂易逝,谢景迟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住头。
方如君带了客人回来,所有佣人都在忙着伺候方如君和她的客人,而他就像被遗忘的影子,名义上是所有人口中的二少爷,实际上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他的死活。
被忽视的委屈和痛苦比平时更加难以强烈,他咬紧牙关,不去想如果病成这样的人是谢煊,外面那些人会怎么做,不去想如果江行云还活着的话,他会不会过得比现在像个人。
他不是一出生就是这个家里的透明人,曾经他也是某个人捧在手心上的宝贝,但那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旧事。
生下他的人叫江行云,和他一样是男性Omega,也是谢明耀名正言顺的合法配偶。
谢明耀标记了江行云却没有善待他,江行云病故还不到一个月,谢煊就带着方如君和谢煊登堂入室,尤其是谢煊,眉眼轮廓和年轻时的谢明耀一模一样,任何人都知道他们是亲父子。
拒绝接受方如君母子的他第一次挨了谢明耀的打,自此以后,佣人们便认清局势,踩高捧低过得顺风顺水,敢背地里对他好的却很快丢了工作。
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面孔一个比一个冷漠,仿佛只是一夕之间他就从所有人都喜欢的“小迟”变成了避之不及的谢景迟。
谢景迟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尝到温热咸涩的液体才发现自己竟然丢人地哭了起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到鬓角的头发里,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这只会让眼泪越来越多。
这时他想起手机里还有一个人的联络方式,一个他甚至可以倒背如流的未保存号码。
会打扰到秦深吗?颤抖的手指背叛了他,抢在身体反应过来以前将电话拨了出去。
“谢景迟?”
电话很快接通,听秦深喊自己的名字,谢景迟的眼眶又是一热。
“秦深,你现在忙吗?”如果秦深说是的话他就把电话挂了去叫救护车。
秦深那边很安静,“刚准备回去,有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不忙的话,你能不能……”喉咙和流过泪的眼角都很痛,谢景迟张口呼吸了一次,尽可能让自己口齿清晰,“能不能过来一趟?”
秦深顿了一下,“谢景迟,你怎么了?你在哭?出什么事了?”
谢景迟害怕被他察觉到更多情绪上的异常,“你之前说……我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你。”
他的喉咙里堵着,眼睛也酸涩得厉害,字与字间都是黏稠的颤音,只要不傻都能听出来他刚刚哭过。
“可以吗?”
“嗯,可以。”
或许是体贴,或许只是纯粹的不在意,秦深没有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说自己很快就来,“最多三十分钟,等我。”
当电话挂断,谢景迟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颗寒冷的星星照亮了他的夜空,即使是不属于他的星星,他也由衷地渴盼着。
第5章
建国前的七文山曾是英租界,后来成为本省最有名的富人街区之一,十八户洋房配备高尔夫球场和总面积超过30万平方米的人工湖泊,隐秘性极好,有时一个月都见不到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