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很好,很刻苦,先休息吧。”
惠泽看看符河,又看看天。
“师父,我仍有许多不懂的地方。”
符河瞄了一眼惠泽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子的书,老神在在地说:“时候未到,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懂。”
惠泽又说:“师父,可现在晌午未过,休息是否太早了。”
符河说:“不早,不早,该用午膳了。”
惠泽眼里含着笑意:“师父无需担心,我用过膳了。”
符河睁大了眼睛:“什么,你竟敢背着我偷吃!”说完,连忙捂住了嘴。
惠泽装模作样地侧过脸:“咦,师父你说什么?”
符河吐吐舌头,解了术法,变回自己的模样。
“好哇,你耍我。”
“冤枉,”惠泽说,“是你耍我才对吧。”
符河蹲下身,趴在惠泽的桌上,托起下巴。
“好无聊,你就陪我玩嘛。”
惠泽伸手碰了碰符河的鼻尖。
符河正待高兴,又听惠泽说不行。
“哼,课业,课业,整天都是课业,难得我抽空陪你玩!”符河垮下脸说。
“你是整天都在玩吧。”惠泽的语气听来颇为无奈。
“你是不知道我的辛苦!”
符河嗷呜一口咬住惠泽的手,留下一道浅浅的牙印,然后转身跑出去。
寺庙果然养不出好人,惠泽天天板着个脸念经,愈发像讨人厌的老和尚了。
符河气不过,潜入人间,看那些青楼女子如何把只会掉书袋的书呆子们逗得面红耳赤,局促不安。
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个晚上,符河在心中默默揣摩她们的一言一行,自认了然于胸了,便志得意满地回到山上。
他比人类厉害多了,一个小和尚还拿捏不住吗?
惠泽的房间燃着袅袅禅香,符河在这里等惠泽,一见惠泽进门便定住了惠泽的身形,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下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物。
“我……”
符河依偎到惠泽的身上对着他的耳根轻轻呵气,看着那里慢慢染上薄红。
“我们来做快乐的事吧。”
惠泽额上冒汗,冷声道:“你再这般胡闹下去,休怪我不客气了。”
“我就要你不客气。”
符河勾起嘴角,在惠泽的耳朵上重重一咬,听惠泽呼吸一滞,尚未来得及得意忽的头疼欲裂,翻滚在地恨不得削了脑袋。
耳边不断传来咒声,符河勉强提起一口气,睁开眼睛,但见惠泽口念佛咒面露金刚,恍然发觉惠泽已不是那个能任他随意封口的小豆丁了。
人类的成长是那么的迅速。
偷鸡不成蚀把米,之后符河拍开惠泽拉他起来的手,气呼呼地冲出窗外,打定决心三天,不,五天不再理惠泽。
然而在山中转了半天,符河又忍不住转回来掐了个隐身决,坐在窗边看惠泽坐佛念经。深山寺里,最有趣的还是小和尚。
晚上符河再渡溜进惠泽的房间里,惠泽正在冥想,听见异动知道来者何人,便张开了双手。
符河熟练地伏到惠泽的膝上,让惠泽给他按摩头顶。
“下次莫要淘气了。”惠泽说。
他才不是淘气,符河就是看不惯惠泽老气横秋的样子。
“你都要从小和尚变成老和尚了。”
“人都会变老。”
符河拿头顶顶惠泽的肚子,闷声道:“不如你收了我吧。”
惠泽手上一顿:“你可知妖被收了会有什么下场。”
符河满不在乎道:“能有什么下场?大不了被你抽筋拔骨,吃了内丹。”反正做妖的,十个有九个会是这种下场,他死在惠泽手上不算太亏。
惠泽摸摸符河的头,半晌,长叹一口气。
“傻妖。”
一次失败,符河也不再去触霉头,调戏不成就每天看惠泽吃斋念佛,如此又过了好些时日。
在静谧的夜里,符河偶尔会怀念走路尚且摇摇晃晃的小和尚。彼时符河骗惠泽在烈日下扎十个时辰的马步便能学会飞檐走壁的武功绝学,惠泽竟信以为真,直把自己烤晕过去,差点在师兄弟中留下痴儿的称呼。
眼下,符河慵懒地伏在树上沐浴阳光,一颗石子就落到了头上。
“不要睡了,等会儿让师父瞧见,有你好受的。”
惠泽抬起手,拽了拽符河坠下的衣摆。
符河不以为意地瞄了惠泽一眼:“我怕老和尚不成?”
“你不怕,我怕成了吧,”惠泽催促道,“快下来。”
符河冲惠泽吐舌头:“胆小鬼。”而后一个翻身,轻飘飘落下地来。
惠泽伸手捡去符河发上的落叶,攥紧手心里,嘴角隐隐透着笑意。
“还说不是猫。”
符河蹙眉:“你在质疑我高贵的血统!”
“是我不好,才疏学浅,孤陋寡闻。”
惠泽用另一只手牵起符河,覆着薄茧的手将符河的手包了个满满当当。
符河跟在惠泽的身后,望着惠泽近年来不断抽高的背脊,不禁再次感慨人的成长于妖而言真是弹指一挥间。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很难过。”符河苦着脸说。
惠泽哭笑不得:“现在谈我的死期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不早,”符河哀伤地说,“几十年挺快的。”
惠泽满是无奈:“你啊……”
符河暗暗地想,倘若惠泽不想死,他就把内丹给惠泽,少说能叫小和尚多活几百年。
想完符河立时心满意足,挠挠惠泽的手心,自我感动道:“我对你实在是太好了,像我这般好心的妖精可不多见。”
惠泽说:“像你这般傻乎乎的妖精确实不多见。”
长大后的惠泽似乎总喜欢叫符河傻妖。
符河听了就要去咬惠泽的手,然后悲哀地发现惠泽皮糙肉厚咬不动了。
翌日,符河如往常一般百无聊赖地倚在树上晒太阳,却听到树下的小沙弥说下届住持非惠泽莫属了。
符河心下一惊,暗道不好,住持岂不是要老得掉渣了。况且,住持是老和尚中顶顶不好的那一个。
惴惴不安地等到夜间下课,符河急急奔向惠泽的桌边。
“听说你要当住持?”
惠泽翻阅经书,头也不抬地问:“听谁说的?”
“反正就是听人说了,”符河抽开惠泽的书劝道,“你可千万不能当住持,当了住持就真的回天无力了,我也救不了你,只能眼睁睁看你变成个老木头。”
惠泽却说:“我当不了住持。”
“为什么?”符河问。
“因为我愧对佛祖,”惠泽看了看符河,“也愧对你。”
符河不知惠泽何时愧对了佛祖,确知道惠泽愧对他,当即抚掌。
“是了,是了,你还欠我上万滴水的恩情呢!”
惠泽似是好笑,又像苦笑地摇摇头。
“傻妖。”
暗红的烛火映在惠泽的脸上,照得惠泽黑黢黢的眸子晦暗不明。惠泽望着符河的脸,略略出了神,任凭符河怎么逗弄也是不说。
符河头一次发觉,他已经琢磨不透惠泽了。
又是几日,乌云悄悄聚在了寺院的上空。
符河非常不喜欢雨天,雨后的寺院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沾了水汽的毛发更是比平日重上几分。是以,有雨的日子,符河都会恢复原形窝在惠泽的枕头上,团成一团悠闲地打个盹。
起初惠泽见着符河还会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深怕吵醒他,现在惠泽一瞧阴云密布便会把符河抱在膝上,然后自顾自地翻看经书。
符河翻过身,仰躺着看向惠泽的下巴,挠了挠惠泽的手腕。
惠泽反手捏捏符河的爪子:“乖,睡觉。”视线始终未离开过书本。
符河瘪瘪嘴:“天天看,能看出花来吗?”
惠泽的目光在符河的狐狸脸上稍一停顿,随即离开。
“能看到你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你为什么能安然自若地穿梭在院中,不被师父发现。”
符河打了个呵欠:“当然是因为我法力无边。”
“你这点法力怕是只能吓吓小孩子,”惠泽点点符河的鼻子,“因为你有灵性,有佛缘。”
符河一跃而起:“呸呸呸,你才有佛缘。”
惠泽失笑:“我是和尚,自然有佛缘。”
符河气闷:“你哪里看出我有佛缘了?”
惠泽说符河的头上有佛印,除非符河故意现身,否则谁都无法察觉到符河的妖气。
佛印……
符河摸摸额头。
当年有个老和尚灭他全族,一举端了狐狸窝,唯独留下他一个。
符河年少不更事,尚不能化人形,说人话,发现老和尚手上沾着族人的毛竟天真的以为老和尚是家里的客人,嘻嘻闹闹地要缠着老和尚玩。
老和尚手中似是结了一个印,堪堪停在半空,最后长叹一声,往符河额上一点。
“罢了。”
符河不明所以,觉得老和尚摇头晃脑的样子甚是有趣,一路跟着去了寺院。这一呆,就呆到了老和尚圆寂的那一天。
待到回到家,面对空空荡荡的窝,找不到一个族人,方才明白连报仇的对象都不在人世了,符河一人在山中游荡了不知多少岁月,到头来仍是进了寺门。
见到了拎不动水桶的小和尚。
眼看着惠泽长成了一个书呆子,并隐隐有了往老和尚发展的趋势,符河试图用最笨的方法阻止过。
符河趁着惠泽不在,把那些该死的经书放进火盆里,他想没有书看了,惠泽总该陪符河玩了。
谁知惠泽回来的比想象中更快,符河心急又心虚,一时忘记用法术遮掩,翘着尾巴挡在火盆前面冲惠泽咧嘴傻笑,直至惠泽变了脸色。
符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见惠泽神色惨白地飞扑过来,紧接着尾巴一痛,余光里爆出一线火光。
是火盆里炸出的火星,险些烧到符河的尾巴,被符河后退的一撞,火盆整个倒了下来。
惠泽用赤手推开滚烫的火盆,一手拉住符河,拽下床被盖上去。
惠泽气极败坏地说:“你犯什么傻?!”
符河小声说:“书……”
“还管什么书,”惠泽说,“万一烧到你怎么办?”
皮肉焦灼的味道混着烟蔓延在屋内,符河嗅嗅鼻子,找到惠泽背在身后的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泪水落到惠泽血肉模糊的手指上,刺得惠泽浑身一颤。
惠泽放软了语气:“没事,没事,你不是妖精吗,给我施个法就好了。”
符河摇摇头,眼泪兀自掉个不停:“我们狐狸精,不会伤口复原的法术。”
“没关系,”惠泽抵住符河头,“我会,只是比较慢。”
后来惠泽因为误烧经书,养好手后被罚了一个月的紧闭。惠泽不愿吃符河偷来的馒头,符河便陪他一起饿肚子。
算起来,他们也是有难同当的了。
惠泽合上书,揉揉符河的耳朵。
“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在想……”符河轻轻咬住惠泽的手指,“你的肉比我香。”
怪不得族人说不要轻易把心交付于人,原来只有人会让妖精感到心痛。
惠泽总说符河傻,殊不知他才是真的傻。
他竟然当着全寺僧弥的面说自己犯了色戒。符河在惠泽身边看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像惠泽这么禁欲的和尚,哪可能犯色戒。然而惠泽在老住持面前,就是一口咬定,受了三辊亦无悔意,气得老住持将惠泽关在经阁罚他抄完全部经书才可出来。
“老头子怕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符河替惠泽不平,“你又不是妖怪,这经书一百年都抄不完,他分明是想让你住到死。”
偏偏惠泽半点不恼,只是好脾气地朝符河笑笑,搅得符河一肚子火气没地撒。
“老头叫你不许说话,你当真不跟我说话?”
符河狠狠地咬住惠泽的手背,磨牙。
“要是老头叫你不要理我,你岂不是永远都不会理我了?”
惠泽仍是缄口不言,惠泽提起墨笔在宣纸上画了一只小狐狸。
符河瞄了一眼,不满地说:“你把我画丑了。”
惠泽笑着又画了一只小猫。
符河连忙捂住纸:“不许画别妖!”
蘸满墨汁的笔尖落在了符河的脸上,轻轻画下几笔,像是羽毛骚得符河痒痒的。
符河“咯咯”直笑,肚里的怒气彻底泄了个精光。
这时阁门开了,入门来的和尚看到纸上的狐狸,神色大变,忽然喊道:“妖怪!师兄果然被妖怪迷了眼!”
符河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惠泽已在符河身上下了一道符,将符河抛出窗去,连声催促道:“走!”
很快,老住持带着几个弟子赶来,他拿起惠泽画的那张纸端详片刻,白眉一竖,喝道:“知不知错!”
惠泽抿着唇,没有说话。
符河愤愤地挠向窗帘,那是他的画,老主持凭什么拿走,奈何惠泽的符咒让符河不能再靠近半分。
符河费力地凑过去,只听得惠泽说了一句“弟子尘缘未断,六根不净”。
老住持沉默半响后,说:“你都想好了?”
惠泽募地跪地磕下三个响头。
此时,老住持露出了与当年的老和尚一样的表情,也对他说“罢了”。
这一日,惠泽被逐出了寺院。
所有沙弥都不能明白,住持的得意门生到底犯了什么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