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厦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赫辛的目光看去,他现在还无法思考,连本该有的难以置信、愤怒一类的情绪,都僵滞在胸口,来不及喷出。
那里有两个笼罩在朦胧光晕中的“人”正在激烈打斗。
约厦看不见他们的模样,只朦朦胧瞧见一人手持木匣,一人头顶天平模样的高帽。旁边前所未见的巨兽拉动着两辆车驾,绕着两人嘶叫飞舞,时不时冲上去碰撞在一起,为各自的主人添砖加瓦。
星辰在他们的攻击中粉碎,一切惊天动地被湮灭在宇宙的无声里,然后被定义成天文现象。
“你应该知道他们?”赫辛随口道,“特征都挺明显的。”
之所以只谈“特征”不谈容貌,是因为赫辛知道对方大约是看不见这些神明的长相的。赫辛自己能够清清楚楚地描摹出每一个神明的五官,但轮到约厦那边——即便被他开了眼,但受制于人与神的巨大,大抵只能模糊地见个大概。
约厦动了动眼珠子,声音有些嘶哑,“祂的木匣中装着不幸,人们相信祂的到来代表着苦厄,于是又把祂称作苦厄神。”他又看向另一边,“她的天平如果无法保持平衡,她就会降下审判,使一切制裁公正。”
赫辛点了点头。
约厦喉头一滚,“这真的不是我的幻觉。”
赫辛:“当然不是。”
约厦:“……神话里没写他们之间有仇怨。”
赫辛淡淡道:“神话更新的进度太慢,你现在知道了。”
这群力量强大又随心所欲的神要结仇可太容易了,漫长的时光中时不时就有点摩擦。
约厦一下子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脸上还带着受到巨大冲击后的迟疑,视野被宇宙中那些身影上笼罩的各色光华模糊成了色块,满目神游似的空茫。
最终,是他身上伤口的隐隐作痛唤醒了他,他蓦地深深喘了口气,发怔一样转向赫辛,“你说,要让……去冥界带回皇储殿下的灵魂……!”他如今的冷静,全凭一腔对帝国的忠诚艰难支撑。
赫辛平静道:“嗯,我是这么说的。”
赫辛的语气完全称不上商量,更像是在支使……支使这群神?约厦觉得对方是疯了,可恨的是这句话出自对方的口里他竟然不觉得荒谬,反而想跟着对方一起发疯!
飞船已经驶入了交战区域的中央。
一个神明从上方飞过,他似乎完全看不见赫辛,只居高临下地瞥了眼下面的约厦。那双不带任何情感的冷眸像望过路上的一块石子般,完全没有映入飞船的身影。
约厦瞳孔一颤,却并不是出于无意中直视神明的惶惑。他转头去看不知何时坐在了椅子上的赫辛,然后从对方身上察觉到了某种与刚才所见神明相同、甚至隐隐凌驾于其之上的特质。
那个白发的神秘青年手里翻着一本书,柔软而轻忽的白羽耳饰坠在耳垂上,让人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分外温柔的感觉。然而那双眼眸却又分明淡淡,叫人霍然清醒,忍不住思索究竟谁能够从中掀起波澜。
[你究竟是谁?]这个问题,现在似乎没有意义了。
“……我需要做什么?”这个刚成年不久就遭逢大变的战士,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在此刻流露出了一点属于少年人的脆弱。然而他语气逐渐坚定,近乎虔诚地低下头,“我什么都可以支付,要我的命也可以。”
——神话中但凡没有事先说明身份的神,便是不想别人发现他的身份。一旦有人点明,便是对方现出真身离开人间,回归神域的时候。
约厦不知道赫辛是不是这样的,但他赌不起,于是只好把所有的猜测咽进肚子里,只做不知。
原本以为会遭到一番质疑的赫辛没等到预想中的话,有些奇怪地看了约厦一眼,心想瀚雪帝国千锤百炼出来的战士都是这么好说话的吗。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外面正在打的两个罪魁祸首逐渐脱离了战圈,往宇宙中战场偏僻的地方移动过去。赫辛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他随意一抬指尖,宇宙深处便突然多了一个黑色的洞——但因为宇宙本身就是黑漆漆一片,所以这个“洞”除了最接近它的苦厄神两神以外,谁都没有察觉。
而等到苦厄神、裁决与公正之神察觉到“洞”另一侧属于冥府的森森死气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赫辛一人在他们脑子里打出了一道指令,他们立即认出了这股熟悉神力的主人是谁,当即惊悚化成震惊,连原本的挣扎都停住了。
“衍……”衍化之神醒了!!!
这惊天动地的消息没来及说完,两神便被直接拖进了大冥府。
赫辛安排先让他们去把倒霉皇储的灵魂带回来,还让很有经验的暴风神和河泽神去接应。
冥府中的暴风神、河泽神一脸同情中夹杂着兴奋,对视之中双目炯炯地盯着从天而降的两神,“看哪,是新的劳(工)动(具)力(人)!”
苦厄,裁决——一看就是海格底比大监狱与审判厅需要的人才!
两神还在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怎么回事,我好像看见衍化之神了?”
“不是好像,是就是!我必须马上通知演化之神……暴风,河泽?你们前段时间不是说在打斗中失踪了吗,怎么在冥府这里!?”
先不提冥界那边是如何热闹,见证了两神的消失,赫辛满意地又给旁边躺尸的皇储加了一道防护,好保证这肉身不腐。
约厦骤然寻不见两神的身影,反应过来,“我能不能知道,皇储的灵魂需要多久才能回来?”
赫辛的冷淡并没有打击到他,少年很好地掩盖了自己的失落和失态。见到赫辛不排斥这样的相处,便尽量用不显得过分郑重的态度对待。
赫辛显然是很满意的,“神要在冥府来回一趟快得很,不过落进了冥府的灵魂却不行,要出来后不受影响,需要度去身上沾染的死气。”他算了算负责度去死气的魂使们手上正在排队挂号的人数,“轮到你家皇储,大概要三天吧。”
“……这么久?!”
“这片星域的统治者瀚雪帝国爆发了战争,同理,冥界负责这一带工作的也业务繁忙起来了。”赫辛理所当然道。
这话实在接地气又极有道理,只是套在传说中神秘莫测、人人敬畏的冥府身上,一下子让约厦难以想象,说不出话来。
赫辛收起笔记坐起来,歪了歪头,耳饰柔软地擦过脸颊晃了晃,“你很着急?”
“……不是我着急,是还有十几分钟飞船就要降落了,为了稳定帝国刚刚失去皇帝、人心涣散的局面,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来接机的!”
只要反叛军还没达到首都,那群歌舞升平的贵族就永远没有危机感,没准还要向全帝国直播迎回皇储的盛况,彰显帝国的统治将持续永远!
到时候他要怎么办?告诉他们不好意思皇储死了,三天后才能活,不如大家先等等???
那画面可太美了,约厦简直难以想象。
赫辛没想到还有这回事。不过反应过来以后,他迅速有了新的对策。
赫辛先侧头记下了旁边躺尸的皇储的模样,然后将对方的身体缩小成了五厘米大小,交给了目瞪口呆的约厦。
约厦下意识地接过“五厘米手办”,浑身僵硬地望着赫辛,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最后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吞咽了一下,硬生生忍着什么都没问。
他将缩小的皇储放进了自己腰侧的口袋里,那里原本是用来装一些刀片、绳索、填充弹药等小型作战用道具,不过在经过一番九死一生后,里面早就空荡荡了,正好把赫辛扔过来的皇储放进去。
约厦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毁尸灭迹”,他的手猛一哆嗦,一片忠心在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面色恍惚地问:“然后、要怎么做?”
赫辛将记下的皇储的形容覆在了自己身上——只是很普通的障眼法,能让别人看见他想要对方看见的形象。
他特意没把约厦放在施法范围内,所以约厦没看出赫辛有什么改变,只听见对方一抚衣袖缓缓道:“现在,我就是瀚雪的新皇储了。”
约厦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承受不住过激情绪地疯狂跳动,全身的血液骤然升高,冲得他整个脑子一嗡——老实说要不是说出这话的是赫辛,他作为一个瀚雪皇室的死士,早就冲上去将大逆不道的反贼就地正法了!
可偏偏说这话的是赫辛——!
飞船距离那颗落着大雪的星球越来越近,它驶离了众神的战场,将那些神明尽数甩在了身后,同时正面迎来了来自帝国的庞大舰队。
赫辛望着那群船身全部印着帝国标记的星舰,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型飞行器从那些庞然大物中飞出,火急火燎地向这艘飞船靠近。飞船的人工智能报告说,接收到了数百条来自对面舰队的刷屏式通话请求。
赫辛拒绝了所有的通讯请求,只气定神闲地垂眸,望向一旁脱力般半倚在墙上的少年,“你怎么说?”
这柄全心全意忠诚于帝国的、战力绝强的刀,即便面对赴死般的围剿时也不曾变色,此刻却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额上青筋直跳,仿佛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激烈斗争。
然而最终,他隐忍而倔强地抿唇,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深深低下了头。
“为您效劳……”
“殿下。”
不是皇储殿下,而是殿下。
唯一的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约厦:明明是为了拯救帝国,却感觉自己在造反?
反叛军:……怎么有人比我们还牛逼!?直接就偷家了?!
第82章
“殿下, 请恕我们来迟!”
“请让我们帮您检查一下身体,如果有哪里不适一定要及时说出来,您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饥?”
“大臣们商议如今是特殊时间,打算让您尽快即位。仪式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就等您啦……”
赫辛甫一登上帝国的飞船, 一群人便嗡嗡地簇拥了上来。也是这位皇储的年纪小, 折合成蓝星人的话差不多才十四五岁, 还没有成年的样子,众人的语气免不得带上了一点哄小孩子的小心翼翼。
一盘被捏成可爱小动物的点心被端到了赫辛面前,赫辛面无表情, 然而手上却是半点不迟疑地拿了个放嘴里。糕点酥酥软软, 表层的一层奶油入口即化, 甜而不腻, 唇齿留香。
唔, 味道还不错。
“怎么样?”一个穿着跟约厦同款作战服的男人拉着少年走到角落里, 面容严肃道。
约厦的全副心思正放在赫辛身上, 闻声心不在焉地应道:“什么怎么样?”
“我说殿下途中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男人奇怪地看了眼约厦, 皱了皱眉,“听说你们那一支派去掩护撤离的队伍, 除你以外都……经历了这么多事, 想必殿下现在最信任的就是你, 你好好表现, 代表我们向殿下尽忠。”
约厦抿了抿唇, 收拾好一瞬黯淡的神色, 随即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男人是另一支效忠皇室的机动部队的队长,跟约厦那一支虽然没什么合作, 但到底是名义上的同事,见此拍了拍约厦的肩,算是安慰。
另一边赫辛不声不响地把一盘子点心全部吃完了,方才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衍化之神嗜甜,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毕竟神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大多没有口腹之欲。
随后,他挥退了周围还想凑上来的人,自顾自地翻开了一本随身携带的书,安静地翻阅起来。周围一众心思各异的人几经踌躇,然而却摄于对方某种无形的气势,竟一时没人敢再上前。
男人恰好瞥见这一幕,眉头紧皱复又松开,一脸复杂与欣慰,“看来这一路殿下成长了不少,放在平时,恐怕早就斥责我等护卫不力勃然大怒了,更不会碰平时最不爱吃的甜点。”
瀚雪帝国的这位皇储,男人是见过几次的,虽然不像约厦那一支“皇储贴身护卫队”那么了解,但大致印象还是有的。那约莫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虽然带着点贵族都有的小毛病,但好在本性不坏,好好教养也不失为一个守成之君。
上一次见还是对方因为被下人养死了心爱的雀鸟而大发脾气的时候,后来皇帝让男人带着部下又抓了一只更好看的回来,这位任性的殿下才消停了一点。
如今再看坐在座椅上神色淡淡的皇子,竟一瞬觉得与昔日判若两人。
约厦神情微变,不动声色道:“殿下遭逢大变,性情有些变化也是正常的。”
“……是啊。”男人叹息一声,也没有怀疑。
约厦给的理由完全合理,更何况没有人会怀疑这位最忠诚的战士的忠心,谁又能想到那位“殿下”的真实身份呢。
在帝国早就打通各关节点后,飞船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降落到了王城的航空港。
约厦之前所说的“可能会全星际直播”并不是夸张,而是真实存在的。
无数摄像机对准了走出舱门的赫辛,从航空港到王城城堡的大道已经被全部维护起来,成列的士兵拦在道路的两旁,将激动呐喊的群众挡在外面。
就连隔壁星域都有许多人从星网上翻墙过来,实时关注这件事,铺天盖地的评论和弹幕怎么都清不完。
人们议论最多的当然就是“死里逃生的皇储回家继承王位”,之后又是“反叛军气焰嚣张,不日或将逼近王城,等着看这位新皇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