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当我踏入那间摇摇欲坠的实验室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了一条碳化的腿和半个后脑勺。
后脑勺上沾着血和打着结的金色长发,发尾有些焦黑,似乎被火烤过。
姐姐从来不避讳谈起实验室的事情,她很信任我,当然,她也知道我多半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记住的部分有她参与的那个项目负责人虽然好说话,但实验的主要话语权都在另一位阴晴不定的坏教授身上。
那个好说话的好教授有个儿子,眼睛黑黑的很可爱;而那个阴晴不定的坏教授也有个儿子,不过这几年父子关系好像因为儿子的专业选择而变得非常紧张,玛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联系儿子了。
我还知道实验室关着一个蓝眼睛的少年。
姐姐每每提起他时就叹气,说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对不对,肯定是不人道的,但她加入项目的时候,少年就已经在实验室了。
听说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送过来了。
姐姐说蓝眼睛是主要实验对象,她还说过,阴晴不定的坏教授对蓝眼睛非常不好……他纯粹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得到理论结果的媒介,而每当媒介表现出任何类似‘人类’的情绪/动作,坏教授总会让他吃些苦头。
我问吃些苦头究竟是干什么,姐姐在视频里叹气,突然就红了眼眶:“他太让人心疼了,没有人应该这样被对待。”
我又问姐姐,那为什么不直接取消这个项目,放了他。
姐姐说,官方的说法是为了让人类的基因更加适应这个环境,总得有一定的牺牲。
“那非官方的说法呢?”
“有时候我们的国家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决定都是最优选,都是没有道德的。”
但姐姐也说过,有时候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会悄悄给好教授通风报信,好教授就会来阻止坏教授,然后他们就会吵架,就不会再折磨蓝眼睛了。
嗯,最后玛吉牺牲了自己。
应该是牺牲吧?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在她给我打最后一通电话前,我已经有近乎一年的时间没听到她的任何音讯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失联,有时候玛吉需要进行一些奇奇怪怪的封闭实验,但以前最长都没超过一个月。
一开始我也以为这次不过就是一次封闭实验,还在高高兴兴地为她准备生日惊喜:玛吉一直想开一间酒吧,所以我把这些年攒的钱全都拿了出来,盘了一家小得可怜的酒吧,想着她做完实验,差不多也装修完了。
然后我察觉有什么不对劲。
先是有人来我家问我有没有见过姐姐,然后我发现我出门时都有人在跟踪我。
我知道姐姐出事了。
过了十多个月,我才托关系辗转艰难地打听到了她飞去了神州,接到她那通电话的时候,我刚好正在登机。
她说回来就跟我解释。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见姐姐的声音。
我最恨自己的地方在于即使我拼命回忆,却依然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玛吉究竟是在车站,还是在她公司门口。
你看,我们早就在不经意间见了最后一面,可当时的我什么都没察觉,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蠢得要死了。(姐姐以前也这样骂过我)
着陆后,我靠着不流利的神州话,和跟姐姐七八分像的这张脸,还真打听到了姐姐的去向。
这里的人很热情,就算我只能磕磕绊绊的比划,他们还是耐心又热情。
然而找到她和那个木教授的去处之后的结果你们也都知道了。
确定玛吉死了以后我有一段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欧姆彻底失控了,我之前当学徒的美容院也早就倒闭了——末日都来了,谁还有工夫美容?
所以我麻木地接受理事区的安排,麻木地领了救济,麻木地在这片忙得鸡飞狗跳的异国他乡活了下来。
这边的工作分为了三种:生产的,拼命的和动脑子的。
排队递交工作申请的时候,想着美容院生产美,所以我勾了生产;可一回头,刚巧看见了排在我后面的那个小四眼。
他个头不小,比我高了多半头(然而我本来不算特别高的?),反正对于东方人来说,他算是高大的了。不知道是他的眼神打动了我,还是独特的气质吸引了我,我凑过去看了看他的报名表。
“你喜欢动脑子啊?”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搭理我。
这个人……怎么说呢,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机械感,但又毫不违和,仿佛天生就没有什么七情六欲。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机械感来自于最极端的克制,这个人克制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克制着自己的每一丝情绪,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往上爬,然后给亲人报仇。
也是最优选的一种吧。
但当时的我是不知道的,我甚至都不认识他名字里的两个字,我只是看在他独特气质的份上又跟他说了一句:“劝你不要动脑子,不然容易变成怪物。”
这次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看得我心里发毛之后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巴顿,”我迟疑了一下,说出了真名,“巴顿·汤森。”
他又看了我许久,才说:“为了玛吉,你应该勾第二项。”
于是我勾了第二项。
可能就是想为姐姐报仇吧?或者起码找出姐姐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死的。
我不相信温柔的姐姐会放出那样的怪物出来祸害全世界。
后来我被分进了地勤局,用了些不干不净的手段才当上了指挥官,这些我就不过多赘述了。
都是小事,我还是更佩服小眼镜。
等我再次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37区的管理员了。
我想重逢的时候他绝对看到了我脸上的惊讶,也绝对认出了我,可他愣是在另外两位指挥官面前没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装成了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他完全接手第三十七处安全区后,我也曾试图问过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但他很少提起过往的事情。
我能察觉木峯变得越来越没有生气,他变得越来越像我家乡的那些管理者,麻木冷漠,利益为先,利益就是最优选。
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我开始逗他,而他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变化,有时候也会尽力配合我。
再后来,我终于见到了姐姐说的那个眼睛很漂亮的男孩子。
哦不,他现在是男人了。
以前为了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我没有主动去找过他。地勤局和特勤局本来就甚少来往,他又是1队的人,常年不在区内,所以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也算是半个巧合。
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会扮成姐姐玛吉的样子,去酒吧打工。
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假装玛吉还在我身边。
(这是我逃避现实的方法,请大家不要学习。)
于是那天我就在酒吧碰见他了。
他的眼睛真的漂亮极了,目光锐利,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伪装。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我猜姐姐一定是忘了跟我说,好教授的儿子不光长得好看,还聪明得吓人。
他早就猜到了研究所的木程有问题,也早就猜到了F和小眼镜有关系,我想他肯定也早就猜到了自己为什么能活到现在,猜到了这场世界级悲剧的真相。
只不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掌握的真相其实比谁都多。
他的演技也太好了。
一个不得志的复仇者被他演得活灵活现,骗过了假木程,骗过了杨芮,骗过了所有人。
除了小眼镜,因为小眼镜后来跟我说,杨教授是他们两个人商量着选定的,所以这个小眼镜一定提前就知道了时七一直都在演戏,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小眼镜太过分了,居然连这都不告诉我。)
不过这一切都是我后来跟他躺在同一间病房里的时候才知道的。
我问他的时候他居然还不承认。
“贝利指挥官,”时七被固定在病床上不能动,但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笑意,“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先知,怎么会提前知道这么多?都是运气,都是巧合……是老天都站在了我这边。”
他也真是心狠,为了彻底断掉理事区对他对象的念想,居然真的舍得让他死一回。
“你就不怕玩儿脱了?”我躺在病床上问。
隔壁病床上的人笑了:“什么玩不玩的?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就不怕杨芮救不活他?”
“怕,当然怕。”他说这话时依旧笑着,“可害怕又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杨芮一定能救他呢?”
“啧,你怎么老觉得我什么都知道?我不知道杨教授到底能不能做到……”他顿了顿,“我第一次打开那个闪存盘的时候里面还有张纸条,上面写了解药两个字。”
“不妨告诉你,我爸当年差一点就能把我男朋友带回我家了,原计划是带他回来,然后我爸拿着闪存盘去找一个旧同事,再和他一起去找政府……”
后面的话时七没有说完。
我猜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巴顿……汤森。”时七又叫我。
“嗯?你怎么知道……”
“我爸跟我提过你姐姐。”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止痛药失效了,我身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
“你还记得尤思琪吗?”他又继续道,“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她那天跟我说,她一共杀过三个人。一个是她假冒的那个人,另外两个……是在A市的一间实验室被她……巧的是,我爸本来计划去的实验室就是那一间。”
啊……原来她真的见过姐姐。
就说嘛,姐姐一定是因为一个勇敢的原因才离我而去。
病房里安静了许久,然后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要找的真相都找到了。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了两条路,姐姐玛吉还是选择了行人稀少的那一条,然后走出了短暂又迥异的一生。
玛吉,现在坏人都死了。
我也该带你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黄色树林里分出了两条路’——出自《未选择的路》
第81章 番外(五)
小绿是一小盆塑胶的仙人掌,不怕水不怕潮不怕摔。
它被人从一间废弃超市里偷了出来,辗转多人之手,最后落在了37区市场的一个角落里。
某一天,因为有个人在宿舍里无意抱怨了一句桌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小绿就被人买回了家。
“哇!给我的吗?”新主人很惊喜。
“嗯。”买它回来的人语气听不出情绪。
从此,小绿就站在了桌子上,每天早上定时接受新主人一天三滴水的精心浇灌。
“……它是假花。”买它回来的人不太理解为什么新主人每天都要在他头上滴三滴水,然后等着它蒸发,“不需要浇水”
“这你就不懂了,队长,这叫仪式感。”
从那天起,小绿眼见着主人和买它回来的人从‘还不太熟’到越走越近,到后来两个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接着宿舍楼就塌了。
不过好在小绿还是被挖了出来。
于是它跟着主人去了新宿舍,也从桌子上挪到了窗台上。
然后某一天,它目睹了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
小绿:……我应该在车底而不是在屋里。
再后来,主人带着它搬进了更大一些的新家。
两张单人床换成了一张大床,窗户也更大了些。
只不过主人有时候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愣愣地坐在阳台上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夜。
小绿就一直安静地站着,有时在桌子上,有时在阳台上。
有时候主人还会莫名其妙的就看着它哭了,哭得非常难过,然后再自己擦干眼泪出门。
就这样,过了一年的时间,小绿才再次见到了买它回家的人。
主人就没再那样难过地哭过。
再然后就是目睹更多的少儿不宜画面。
一直目睹到今天……
*
“所以后半句是什么?”
好看的手几乎握不住那支笔,胡乱地写了几个字,手主人颤声道:“计、计算结果应该……小、小于常数?”
“……又错了。”赫尔停下手里的动作,扫了一眼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是大于等于。”
“你别……”时七红着脸,忍不住去推他的手,“别碰了……会、分心。”
赫尔不轻不重地捏了他一下:“之前语文这样不是记得好好的?”
时七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整个人软在赫尔怀里:“那、那不一样……”
语文他还看得懂是什么意思。
这物理他拿着书念都是云里雾里的,经常背着背着就背混了。
更别提赫尔还在旁边……这样那样……
说什么有助于加深记忆?
草,除了腰酸腿软,他怎么觉得自己记忆力不但没增强,反而还开始衰退了呢?
“我怀疑……你……就是想趁机吃我豆腐……”
“自信点,”某大尾巴狼低笑,把拿捏人掌握得恰到好处,“把怀疑去掉。”
时大爷倒抽一口冷气,猛地仰起头。
赫尔瞟了一眼草纸:“计算结果应该比常数怎么样?”
“让我、让我……”
“先说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