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善一怔。
柯栩凄然一笑:“我活着的时候,我那个酒鬼爹就没把我当人看,你觉得在我变成一个植物人,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后,他反而会好好照顾我吗?”
宁子善顿时觉得喉咙里像是被塞了团棉花,堵得他连呼吸都不畅起来,好半天只能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柯栩……”
“也许我现实中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柯栩逼视着宁子善,那眼神好似带着锋芒,让他感到陌生,“就算他良心发现,勉强吊着我这条命,十年,我的身体也在不断地衰弱,肌肉萎缩,就像你现在看见的这样,或许比这更甚,我不能洗澡,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恶臭,我的皮肤肌肉会因为褥疮而溃烂,只剩一片流着脓血的窟窿……”
柯栩没有继续说下去,光是这些就已经要令宁子善窒息了。
“所以你还想让我回到现实吗?”柯栩冷笑了一下,“即使最好的结果也是让我下半辈子当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废人。”
“可是……如果做康复训练的话,也许也可以……”宁子善还在试图说服柯栩,可是当他开口后,发现好像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吗?”柯栩再次打断他,“因为那天晚上,我被他打断了一条腿。在那之前,上高中、离开家,然后考上D大是一直以来支撑我走下去的动力。”
听到这里宁子善再次愣住了,D大就在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所以柯栩是想要来找自己吗?
柯栩恍然未觉,继续道:“为了挣学费,我捡过废品,去小饭馆端过盘子,帮同学写作业,只要给钱我什么都愿意干,可是最后,我的希望却被那个人渣一酒瓶全砸碎了,我再也飞不出他的手心,你能体会我当时的绝望吗?”
宁子善的嘴唇干巴巴地蠕动了一下:“我……”
“不,你不懂。”柯栩的唇角弯了弯,却没有一点温度,“因为你只是朵温室里长大的花,虽然是单亲家庭,但你的母亲温柔又善良,对你呵护得无微不至,你知道我当初有多羡慕你吗?”
宁子善的心被柯栩的一席话揪做一团,鼻头发酸,好半晌,他才喃喃道:“所以你恨我吗柯栩?你恨我把你忘了,是不是?”
“不。”柯栩用两只干枯的手轻轻捧住宁子善的脸,温柔地擦掉他脸上摇摇欲坠的泪水,“我爱你子善,我爱你,所以留下来陪我吧,好不好?留在这里陪我,我现在只剩你了。”
柯栩说着,缓缓朝宁子善靠近,想要吻他,却被对方一扭头躲开了,双唇最终落在他的侧脸上。
在柯栩诧异的目光下,宁子善推开他后退了数步,拒绝道:“不。”
“为什么?!”柯栩不敢置信地大声问,双颊凹陷的脸在这刻居然有种扭曲的可怖。
“谢谢你告诉这些。”宁子善吸了吸鼻子,目光坚定,“但你不是柯栩,孟十。”
对面的“柯栩”沉默了数秒,忽然无奈地笑了一下,用手在脸上揉了揉,接着柯栩那张瘦骨嶙峋的脸就变成了孟十的模样,他叹了口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柯栩?我演的难道不像吗?”
“不是不像,”宁子善道,“只是你不懂……”
孟十的挑了下眉梢,示意宁子善继续。
宁子善道:“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你就会知道比起告诉他自己的愤懑和不幸,你更愿意对他说一些开心的事,因为比起眼泪,你更愿意看见他的笑容,你在爱上一个人之后,是舍不得让他难过的,这就是为什么柯栩即使恢复了被虐待的那部分记忆,也一直对我隐瞒的原因。”
“呵呵……”孟十听完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的好像有多么无私一样,现实中还不是有那么多自诩相爱却转脸就互相背叛的情侣。”
“别人我不知道。”宁子善说,“至少我不会,我相信柯栩也是一样,而且他也不会利用我的自责对我提任何要求。”
孟十似乎并不想和宁子善谈论关于感情的问题,匆匆转移了话题:“你看你,枉费我费心费力布这么一个局,结果你还不上套,难道真的想要我杀了你吗?”
宁子善不接茬,只是道:“原来你一直在给我下套,之前的莫陌陌也是你假扮的?”
“是呢,可惜都没套住你。”孟十说着一抬手,四周的爬山虎藤就像蛇一样扭动着朝宁子善袭来,宁子善试着躲了几下,奈何这里的爬山虎实在太多,很快宁子善就被捆住四肢吊了起来,最后一根从顶部落下,一圈圈缠住了他的脖子,缓缓收紧,细微的刺痛、陌生的冰凉触感和轻微的窒息感让宁子善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孟十仰头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落进蛛网中的小虫,“宁哥,留下来吧?”
“他不会留下来的。”宁子善还未开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就抢先替他做出了回答,背后被爬山虎覆盖的墙壁上突然多出一个长方形的黑洞,柯栩和莫陌陌依次从黑洞里走出,在柯栩手中还拖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一扬手,那团黑东西就被扔到了孟十脚边,宁子善颇为费力地低头看去,发现那居然是穿着黑袍的行梦官。
狼狈的行梦官头上的兜帽没了,脸上的面具也不见了,露出一张青青紫紫,被打得亲妈都认不出的猪头脸,伏在地上恨恨地瞪着身后两人。
莫陌陌抬手打了个响指,缠着宁子善的爬山虎藤骤然断裂,宁子善猝不及防从半空掉了下来,脚底一个趔趄,后背就靠在了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上。
“柯栩!”在刚听见那声音时宁子善就知道是柯栩,日思夜想了那么多天,宁子善再也忍不住,就像终于看见了失而复得的宝贝,转身紧紧拥住了他。
柯栩回抱住宁子善,安慰性的亲了亲他的鬓角:“对不起,我来晚了。”
莫陌陌跟在后面跳脚:“孟十你真不要脸,为了骗宁子善居然复制了一个柯栩的梦境,还让孙籍用他的梦境来骗我们!”
孟十冷冷瞥了一眼地上趴着的孙籍:“还差一点我就能成功了。”
孙籍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瑟瑟发抖地低下了头。
柯栩松开宁子善,扶他站好,叹息道:“你其实不用这么极端,虽然我有过动摇,但我并没有打算离开这里,我只是想把子善平安地送回去,只要能看见他平安我就满足了,与其让他记住过去那个不堪的我,我其实更希望能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完美的印象。”
一听柯栩这话,宁子善心就被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忍不住用双手抓住柯栩的手,抬头看向他,满眼掩饰不住的慌张。
柯栩回握住他,轻轻捏了捏,低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孟十一愣怔,不可思议道:“你说你不会走,是真的吗?”
柯栩答道:“在你对子善动手之前,是的。”
孟十像是突然遭受了一记晴天霹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堪堪抓住那个攀缘茎形成的空心球,才不至于摔倒。
“算了吧孟十,”莫陌陌接话道,“这个世界本就不应该存在,也是时候放那些被禁锢在这里的灵魂自由了。”
“不不……”行梦官孙籍好像才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哀嚎道:“我好不容易才许愿成为行梦官,我不要回现实!”
然而他的抗议理所当然地被在场所有人自动忽略了。
“我讨厌你们!”沉默了片刻的孟十突然大吼一声,撑起身体往前跑了几步,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发出一道白光,再落地时只见一只粉蓝色、圆滚滚、小猫大小的长鼻子小家伙,擦过柯栩裤腿一头撞进爬山虎藤中不见了。
宁子善的嘴巴顿时变成了“O”型:“刚那个……不会是……孟十吧?”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不过真身也有点太可爱了吧。
莫陌陌颇为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别管他,闹小脾气了而已,我去哄哄他。”
说完把还趴在地上哀嚎的行梦官孙籍像拖死狗一样一拖,在半空中画了扇门。
刚踏进去一只脚,莫陌陌又顿住了,她半侧过头对柯栩说:“如果决定了离开,现在就走吧,你知道怎么离开,不用再打招呼了,祝你幸福。”
柯栩点点头:“谢谢你,和你们在一起的这十年我很开心。”
莫陌陌点点头,也离开了,整个被爬山虎包围的空间只剩下柯栩和宁子善。
宁子善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勾柯栩手指:“孟十对我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的父亲他……把你打进了医院……”
柯栩一把抓住他不安分的爪子,十指相扣,点了点头。
宁子善满眼心疼:“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联系我妈,我记得临走前她给你留了电话号码。”
“无亲无故,夏老师帮了我那么多,我怎么好再麻烦她。”柯栩笑了笑,“况且他从警局回来之后的确安分了好一阵,我甚至都以为他不会再打我了……那次是因为我母亲回来了,听说她当初跟着私奔的那个男人死了,给她留了一笔钱,然后她回来,想带我走,可是他不同意,两人大吵一架后他喝了很多酒……”
说到这里柯栩终于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真是可笑啊,把儿子扔在魔窟里不闻不问九年的女人,终于良心发现了。”
宁子善低下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柯栩,半晌后才嗫嚅道:“柯栩……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柯栩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垂。
宁子善还想说什么,被柯栩按住了:“你要真觉得对不起,那就给我一个吻吧,从这里离开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再亲到你了。”
宁子善抬起头,接触到柯栩的目光,就像宁静的湖面忽然起了涟漪,一圈圈的温柔与爱意几乎要将他溺毙,于是他勾住柯栩脖子,先在他唇角的小痣上吻了一下,然后献祭般近乎虔诚地向他递上了自己的唇,。
缱绻而漫长的一吻过后,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宁子善把额头抵在柯栩肩窝上,轻声说:“不会等很久的,这次我一定很快就会找到你,就算你不再那么完美,就算你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你。”
“嗯。”柯栩拨了拨他的额发,“我相信你。”
走出被爬山虎包围的绿色空间后,宁子善和柯栩一同进入了另一个漆黑的空间,和宁子善初次入梦时困住他的空间一样,不过这一次在他们的前方有一道明亮的白光。
“沿着光一直走就能离开了。”柯栩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暴露出了自己的不安,他紧紧抱住宁子善,轻声道,“子善,别让我等太久。”
……
“滴滴”的仪器声传进宁子善耳中,现在似乎刚天亮,窗外晨光如金,有鸟鸣透过窗户传进病房,躺在床上的青年眼皮轻轻动了动,带着长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而后缓缓睁开。
病房自带的卫生间里传出一阵接水的声音,宁子善试着动了动手指,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让他的身体有些迟钝,好半天才艰难地挪了一下。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水盆落地的声音,把宁子善吓了一跳,他扭头一看,自己母亲正一脸呆若木鸡地看着她,手里端着的水盆砸在地上,溅出的热水打湿了她的裤腿都没反应。
“妈……”
直到宁子善哑着嗓子叫了她一声,夏芙之女士才如梦方醒,一个健步冲到病床边抓住宁子善的手,红着眼眶道:“你……醒了……”
“嗯,我醒了。”宁子善虚弱地笑笑,“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夏芙之喃喃着,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可眼泪就像开闸了一样越擦越多,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趴在宁子善窗边哭出了声。
不过一个多月,母亲好似一下老了十岁,面容憔悴,鬓角斑白,宁子善轻轻拍着喜极而泣的母亲的肩膀,胸口就像塞了张浸水的牛皮,绷得难受。
夏芙之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情绪,又忙不迭去找医生,在给宁子善做完一系列检查后医生说:“病人各项身体指标都很正常,就是躺久了,做做简单的复健练习应该就没问题了。”
病房里恢复了寂静,夏芙之喜形于色,不住地问宁子善有没有那里不舒服,想不想吃什么。
“妈。”宁子善叫住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干什么的夏芙之,“我不饿,你先坐会儿,我想和你说说话。”
夏芙之这才从一个运动的陀螺变成一个静止的陀螺,在病床边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梦世界的影响,宁子善虽然昏迷了那么久,但除了刚醒来有点不适应外,现在已经好多了,这是件好事,意味着柯栩的情况也许也没他们想的那么糟糕。
“妈,”宁子善吞了口唾沫,“你还记得柯栩吗?”
“柯栩?”夏芙之想了想,“哦,就是那个和你姨婆住在同一栋楼里的那个孩子,当然记得了,因为担心后来我还托同学去看过他,不过听说他家已经不住那里了。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都过了十几年了,我以为你已经把那孩子忘了呢。”
“我做了一个梦……”宁子善咬了咬下唇道:“我想去找他。”
夏芙之没有追问他梦到了什么,只是帮儿子理了理稍长的额发,“等你身体好了就去吧,妈妈也很想知道他现在过的怎么样。”
午饭是夏芙之回家亲手给宁子善熬的米糊,回来的时候还神神秘秘地给他带了个小首饰盒,宁子善打开后发现那居然是小时候柯栩送他的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