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的事情超过了他的底线,因为这个小子,黎青崖被困在山海界里二十年。
虽然二十年的光阴对活了八百多年的衡钧道尊来说不值一提,但在人真正出来之前,没有人知道还要等多久。留在宗门的命牌显示黎青崖安然无恙,他的弟子可能明天回来,也可能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回来。
无尽头的等待最难熬。
聂清玄虽有破碎虚空之能,却无法从无数世界碎片里定位山海界的所在……也是这时候他发现修界第一人,也不过如此。
他的话让黎青崖一愣:那小子?宴笙箫?
黎青崖并不觉得自己有为宴笙箫舍生忘死,之前救他帮他也不过是出于责任或者道义。至于放走他,与其说是为了他,还不如说是为了太一仙宗能与之结下善缘。
但这些他不能说给聂清玄听,因为他没办法解释宴笙箫机遇与灾祸并存的男主体质,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千万不能得罪他。他只能回道:“弟子知错,下次不会了。真的不会了,长记性了!”
成了妖皇的宴笙箫估计也用不着他帮忙了,反倒是他要祈祷宴笙箫不会揍他。
知错?聂清玄不信。
黎青崖那次不是知错,哪回不是再犯?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狠狠惩罚,让黎青崖知道疼,他舍不得;而口头上的训诫已经说了千百遍,除了心累,更怕露出严厉的姿态会让黎青崖更疏远他。
落在弟子头不清楚的忧思愁绪。
聂清玄不说话,黎青崖因为见他不说话便不敢说话。
两人之间静默无言,只有年轻人灼热的体温顺着接触的皮肤传到为师者的身上,悄无声息地温热了整个掌心。
一开始眷恋的抚摸渐渐变得暧昧。黎青崖觉得别扭,但又不敢有大动作。只能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将眼神投向其它地方,祈祷老东西快点恢复正常。
聂清玄瞥见了这个小动作,猛然回神。
迅速将自己泄露出来的情绪重新收敛好,他收紧手指,轻轻掐了一下黎青崖的脸:“没良心的小东西。以为你在外面受苦,没想到过得挺滋润,长了不少肉。”
这个动作让方才那股旖旎骤然消失不见,聂清玄也放开了对黎青崖的钳制。
黎青崖捂着脸坐起身,辩驳:“不是长肉,是长结实了!”
老东西以前嫌弃他白斩鸡,如今又嫌他变重。
呵,善变的男人。
聂清玄没有与他斗嘴,拿出三个玉简在案几上排开:“挑一个吧。”
扭头看去,只见玉简上分别写着:一百年、七十年、五十年。
这种场面黎青崖也不是头一遭见了,以前犯了错需要关禁闭,聂清玄也是这么让他选的。
上面写的时间是他“服刑”的期限,只是以前都是以月为单位,前面的数字也不会到两位数,如今非但单位改了,还到了三位数。
服刑地点与内容则刻在玉简里面,有的不痛不痒,有的能让人脱一层皮,每次选的时候都贼刺激。
他不想选,真心不想选。
但是如果让戒律堂来处置,私放妖皇属于“通敌”,最轻都要被逐出太一仙宗。这点做过执刑令的黎青崖最清楚不过。
要还想留在太一仙宗他只能硬着头皮从三个玉简里选一个。
按照以往的经验,时间越短,条件越艰苦,流放到鸟不拉屎的地方都有可能。但要是选一百年,又扛不住,他算上在娘胎的时间都没活到一百年呢。
悄悄去看聂清玄。他神情寂寂无波,看来并不打算给自己的弟子任何提示。
若是以前黎青崖一定选居中或者最轻松的那个,毕竟就三两月,一眨眼就过去了,没必要去吃苦。但是如今时间单位一换,顿时觉得好窒息。
手在三个玉简上来回游移,最后他一咬牙拿起了五十年的那个。
拼一拼,黑土变黄金。
然而打开一看,他傻眼了:地点——摩天壁,任务——刻录太一训诫。
见他选好聂清玄淡淡地说了句:“选定了就尽快搬过去吧,早一天进去,早一天出来。”
黎青崖想反悔:“给个机会?”
摩天壁险峻异常,飞鸟难渡不说,石材质地还坚硬异常,元婴期剑修的剑落在上面都只能留下一道灰白的浅印,别说把将近万字的太一训诫刻在上面了。
真等刻完,他可以直接转职去做体修了。
聂清玄收起另外两个玉简,给了他一个凉凉的眼神:“你以为是以前的小打小闹?登了册子,岂有你反悔的道理。”
这次黎青崖犯的事不小,处置会记录在册。三个玉简上都带了术法,选定的时候便形成了具有效力的契约,不可更改。
意识到事情已成定局的黎青崖像秋后的叶子——焉了。
就在他为了自己的未来悲伤之际,临崖当风之外忽传来一阵响动,听脚步声,来的足有五六个人……
第55章
来的是和黎青崖有约的谢君酌,还未进门便听得他高喊:“黎师弟,在吗?”
黎青崖心情正沮丧,没有立即应声,就迟了这么一下,便听得他扭头对身边的人说:“正好,趁黎青崖没回来我们埋伏他一波。”
黎青崖:……
他在,而且全部听到了。
五个师兄弟走进屋子,随即愣在了门口,屋子里不但有人,还有两个。
想到方才在门口的密谋,一时都有些尴尬。
还是谢君酌脸皮厚,干咳一声:“黎师弟,你在啊。怎么不应声呢?”
聂清玄在身边,黎青崖不敢像平日一样与他们打笑,只敢腹诽:要是应声了不就听不到你们密谋整我的事了?还有,见到宗主怎么都不行礼?太一仙宗的规矩都忘了?
更令他惊讶的在后面,只见谢君酌抬手对着聂清玄,开口询问:“这位兄弟是谁?挺面生的。”
黎青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聂清玄。
——兄弟?谢君酌疯了吗?他认不出这张脸?
难道老东西用了化形?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聂清玄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吾乃青州商会的客商,之前与黎小友在青州结识,一见如故。这次跟着船队来太一,听说他回来了,特地抽空来拜访。”
谢君酌丝毫未加怀疑,爽快一笑,招呼道:“正好,一起喝酒啊。对了,怎么称呼?”
而聂清玄非但没有拒绝,还答道:“姓聂。”
谢君酌愣住,黎青崖以为他发现了不对劲,没想到他一脸傻乐地感叹:“和我们宗主是本家啊。”
黎青崖绝望,果然不该对他有所期待。
而聂清玄神情淡淡,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感觉老东西要搞大事情的黎青崖忐忑不已,只是聂清玄自己不说破身份,他也不敢揭穿。
谢君酌大步走进来,坐到桌边开始摆酒:“我喝不惯你们问道峰清汤寡水的酒,自带了。今天不喝朝闻道,喝‘神仙倒’,一直舍不得喝给你留着。感动不感动?”
黎青崖:你长点心我就感激涕零了。
和他一同前来的其他师兄弟也来帮忙,案几太小,他们便又拿了两张并在一起,七个人围坐,还算宽敞。
落座之时,黎青崖想去找另一边的谢君酌通气,但被一阵风力一扯,一屁股坐了回去,跌在聂清玄身上。
而粗神经的谢君酌大喇喇地坐在另一头,浑然没察觉黎青崖今天的脸色有多奇怪。
无奈之下,黎青崖只能隔空与谢君酌对话:“谢师兄,云师兄呢?”
谢君酌一边倒酒一边回答,头也不抬:“他啊!哄小女朋友去了,说一会儿过来。不过我看他回不来了。”
“网恋”这么多年,还憋着不告白,云去闲这家伙也是够闷骚的。
黎青崖绝望了,云去闲在这里还能看着点谢君酌,不在的话只有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席间,因为有聂清玄在他半点不敢放肆,喝酒都喝得和大家闺秀似的。
但谢君酌可不会放过他,兴致上来,直接拿着酒壶就往他嘴里灌。
原先黎青崖还害怕谢君酌对聂清玄无礼,但这家伙趋利避害的本能似乎天生十分发达,并不去招惹聂清玄,只逮着他可劲儿祸害。而其他人见聂清玄冷冰冰的,便也不去贴冷板凳儿,各玩各的。
喝到一半,众人都有些上头,聂清玄有了动静。他对着醉醺醺的谢君酌感叹:“你们师兄弟感情真好。”
谢君酌笑了一声:“嘿!那还用说,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黎青崖心里一个咯噔:老东西这是要套话!
他连忙扯住聂清玄的袖子,趴到他耳边“求饶”:“师尊,谢师兄喝多了爱说胡话,你莫要与他闲扯,以防他说出不敬的话冲撞了你。”
带着酒气的灼热气息喷在冰凉的耳廓中,染烫了一片瓷白的皮肤。
聂清玄也侧过头与他咬耳朵:“你怕为师知道什么?”
黎青崖被问得一愣,心虚地嘟哝:“我有什么怕你知道的。”
不,实际上他怕聂清玄知道的多了去了:逃课掏鸟,一起偷看师姐洗澡,上课看小黄书,拔夫子胡子……
他们这些一个年龄段的师兄弟全都互为黑历史大全。
就在师徒俩嘀嘀咕咕的时候,谢君酌的大嗓门儿插了进来:“你俩别在那唧唧歪歪像小两口似的,是不是合谋灌醉我呢?”
怕什么来什么。
小两口?
黎青崖真想拿针把他的嘴缝起来。好好一个人,为什么生了舌头?
不幸中的万幸是聂清玄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这个荒唐的比喻恼怒。见他又想开口套谢君酌的话,黎青崖忙给他斟酒:“师尊喝酒。”
聂清玄的注意力被移开,他瞥了一眼举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回道:“若要敬为师,你是不是得先喝一杯?”
黎青崖傻眼。
“神仙倒”酒劲儿比朝闻道还大,以他那酒量,经得起几杯?不过当他瞥到与旁人谈笑风生,口无遮拦的谢君酌后,牙一咬,心一横,抬手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今天豁出去了,极限一换一,只要能把老东西灌醉,把黑历史捂住,几杯酒算什么。
聂清玄见他喝了,也接过重新斟满的酒,喝了下去。
黎青崖紧接着倒上第二杯:“我再敬师尊!”
聂清玄不多废话,只要黎青崖喝,他就喝。两师徒你一杯我一杯,像在竞赛。
若是以往,黎青崖会估摸着醉个七八分便停下,以免醉到失智露出丑态,但今天要灌醉聂清玄,便强撑着喝了下去。
只是,从第三杯起就说自己“有些醉”的老东西,喝了三坛了还只是“有些醉”。
而上头的黎青崖没发现自己被坑了,还天真地以为聂清玄下一杯就会倒。
“师尊,喝酒。”
其他人都倒了,横七竖八地倒着,没了声响,唯有黎青崖,拿着酒杯,非要聂清玄喝。
聂清玄拿走他的酒杯:“不喝了,你醉了。”
然醉鬼最不愿听的便是旁人说他醉了。
“我没有,是你醉了!”
“好,是为师醉了。”
听到他承认,黎青崖高兴地笑了。
聂清玄一只手扶住黎青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微动手指,召出喝醉弟子的玉简,分别发了消息出去。
不一会儿,临崖当风来了三个人,分别是在座弟子的师兄。
他们也没认出聂清玄,但看出他修为很高,以为是哪位前辈,行过一礼,领走了自家师弟。
其中以霍长风最为粗暴,直接拎着谢君酌的领子拖走的,看来谢君酌回去不会好过了。
这阵动静吵醒了本来已被安抚住的黎青崖,他半醉半醒地睁眼,茫然地环顾一圈,将目光落到身边的男人身上。
他没能看清聂清玄的脸,但看出了那头黑发与凌然不可亲的气质:“小师叔?”
聂清玄一怔,应了一声:“嗯。”
听到眼前人答应,黎青崖便真以为他是裴雨延,醉醺醺地抱怨:“小师叔你不能再那样了。”
这话让聂清玄心下一凛,他低声诱哄:“师叔怎样了?”
至今想到那天的事黎青崖还觉得窘迫,他把脸埋进聂清玄的胸膛,低喃:“小师叔别再亲我了,亲不得,会出事的。”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还有,这样亲其他人也是不合适的。”
一股淡淡的幽香荡开,像盛夏夜的幽昙,丝丝缱绻,撩人心神。
听到这话聂清玄是什么感受看不出来,他表情无波,沉默地揽着黎青崖,偏头将鼻子埋进弟子的发间,确定了这股突然产生的的香气是从自己弟子身上发出来的。
他哑着嗓子,幽声问下去:“小师叔怎么亲你的?”
黎青崖不答,聂清玄便抬手摸上他的额头,诱哄性地询问:“是亲这里。”
然后滑到脸颊:“是这里。”
“还是——”聂清玄的手落在黎青崖的嘴边,摁上他被酒润湿的唇,“这里?”
黎青崖忽然看清了眼前人的面貌,唤了一声:“师尊?”
老东西的头发怎么变黑了?
没能问到关键,聂清玄颇为遗憾,低喃:“这时候倒又清醒了。”
黎青崖听到了,但没明白他的话意,眨了眨眼,倒头睡了过去。
收到消息赶来的裴雨延,见到黎青崖伏在一黑发男子怀中,睡得酣甜。男人瓷器般的手指轻轻穿插进青年的乌发,青丝与白皙的手指交缠,莫名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