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还道:“你以后若是悟道剑修,它跟你成长,便容易被你炼化成本命剑;你以后若悟别的道、炼化了别的本命武器,那它作为你成长的见证,也有纪念之情。”
江随澜还笑嘻嘻地说:“那等我入境,重新做剑时,澜梦这两个字我一定要写得好看些。”
那时师尊温柔地说:“多加练习对灵气的细微控制,会写得好看的。”
过往情形,真是恍如隔世了。
而秋泓剑,一直停在了下品。
看了半天,江随澜最终还是把剑收了起来。他神情逐渐如常,抱着猫,掩着遮不住的肚子,下了楼。
果然有一只青鸢停在门口,殷淮梦还是过去那样一身白衣,神情淡淡,仿佛从未变过。见到江随澜,脸上的表情才有波动。
阿玄变成了一条小龙,缠在江随澜手腕上,跟着江随澜上了青鸢。
青鸢感受到他的气息,有些瑟瑟。
阿玄发出细小的龙吟,本意是安抚,却叫青鸢在空中险些打了个跌。
于是闭了嘴,安静,努力收敛存在感。
从铜驼城到雁歧山,在青鸢的速度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有弟子专门在山脚接引他们,是兰湘子的吩咐。
护山大阵对魔修有影响,那弟子给了江随澜和殷淮梦一人一道符,说收着,影响会小些。又拿出一根细细的带子,系在阿玄身上,说效果同符。
江随澜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兰湘子居然还考虑到了阿玄。
殷淮梦看出来了,便说:“师父天赋在算在预,一切都在他眼中。”
算?预?
算人之命运,天之命运?预言、预视未来之事?
江随澜想到幻境中兰湘子出乎意料的一转身,一句话;脑中灵光一闪,又想到在季洲,父亲曾与他说,有位修士到了季洲,见了他,所做出的预言忠告。
很少有人能准确预见未来,至多到了一定境界,对自身或亲近之人身上会发生什么有模糊预感。
如若他在幻境中所见的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那就是早在在一百年前,兰湘子就看到了一百年后,他坠入混沌幻境的遭遇,并给他留了那句话。
江随澜下定决心,要借此机会,问个清楚。
弟子一路送他们到了主峰竹林。
兰湘子等着他们。
见了两人,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朝二人点头致意:“许久不见,淮梦,随澜。”
殷淮梦行礼道:“师父。”
江随澜也行礼:“掌门。”
兰湘子的目光在江随澜的腹上停了一瞬:“是有五个月了吧?”
江随澜僵了僵,说:“是。”
兰湘子和颜悦色:“可还都好?”
江随澜微微抿唇,说:“都好。”
兰湘子点点头:“那就好。你是来拿瘦玉绡的吧,我叫人带你去悬剑崖。”
江随澜再次行礼:“有劳掌门。”
“不必客气,合该是你的。”
那弟子又绷着张脸过来,对江随澜说“请”。
代步的仍然是青鸢,再次飞过雁歧山上空,低头看一峰连着一峰,连绵绿荫,有练习御器的新一批入境弟子路过,有同样乘青鸢采办各项物品的弟子路过,有各境弟子组成的巡卫队路过……
都喊他身侧的那弟子师兄或师叔。
江随澜恍惚想,物是人非。
江随澜离开后,兰湘子的目光落在殷淮梦身上,神情一冷:“跪下。”
殷淮梦扑通跪了下来。
兰湘子的威压压得他膝盖抬不起来,头也抬不起来。他咬着牙,只能尽力保持自己不发抖。
“你父母死在魔修手下,你曾恨魔修入骨,后来你报仇雪恨,放下了仇恨,修无情道,我是赞成的,但如今你竟堕了魔,你是怎么想的,淮梦?”
殷淮梦喘息艰难,脑中一幕幕回顾碧城那一夜,他涩声道:“我修为受损,要夺回随澜,要晋境,心念一动,就……师父,是我大错,是我愧对父母,成了如今不堪面目……”
兰湘子叹息一声:“你入了套,淮梦。你那日不清醒,狂扬一句引诱,‘人人都道孤琴要成魔琴’,于是你真成了魔。”
殷淮梦面色迷惘,他几乎不记得狂扬说过这句话了。
兰湘子继续说:“你既已成魔,从今往后,便不再是雁歧山弟子,不再是我的弟子。”
殷淮梦猝然抬头,他抬头须顶住无境威压,用力之下,牙都咬得咯吱作响,他眼眶刹那间红透了,魔之征兆显在脸上,过往孤琴风仪全无,他嘶声叫道:“师父——!”
兰湘子不为所动:“今日之后,我不再是你师父。我叫霸剑找你回来,就是要当面与你讲这事。雁歧山名簿中会划掉你的名字,弟子阁中会撤去你的魂灯,你再也不是我的弟子殷淮梦,不是雁歧山的孤琴尊者。淮梦,这是规矩,雁歧山是仙修门派,不容魔修,你堕了魔,就要承受后果。早在百年前,我就提醒过你,江随澜是你的破道,你的沉沦,你的大劫。劫难已然初显,前途未卜,好自为之。”
“师父,师父!”殷淮梦挣扎叫着,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血,“我十岁就到了雁歧山,我将您当做我的父亲,将师兄当做的我哥哥,你们是我的亲人,我不论是生是死,是仙是魔,都是雁歧山的人——”
兰湘子看着他的样子,眼也微微红了一霎。
六百年,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殷淮梦这样撕心裂肺的神情。
上一次见殷淮梦痛彻心扉彻底发狂,还是在梦中看到他为江随澜堕魔。
他说:“淮梦,不修无情道也是好事,人生在世,总归要尝爱恨哀乐,从今往后,想哭便哭,想笑就笑,有所求便去求,都是好事。”
第34章
悬剑崖上笼着气罩,无数道剑光闪烁,飞来往去。青鸢停在悬剑崖对面的一座山顶,把两人放下来。那弟子——叫宋罗,是霸剑的四徒弟,从前不显山露水,但为人刻苦认真,在幻境里,江随澜见过他几次,都是在学习和修炼。近些年,宋罗明境修为渐稳,便开始接手雁歧山上诸多事宜,做事可靠,很得兰湘子看重。
到了悬剑崖对面,宋罗便弯腰放下一卷长而宽的绢帛,灵气撑开绢帛,撑得它笔直坚硬,架作这座山头到悬剑崖上的桥,对江随澜说:“你慢慢过去,若到了剑阵外,剑不停,不要贸然进去;若剑停了,也且等一等,叫这绢帛系到你腰上,若出事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拽你出来。”
交代好了,江随澜便点点头,说记住了。刚要踏上绢帛桥,宋罗又叫:“等等!”
江随澜回过身,宋罗指指他的手腕:“叫那条龙下来,在这儿等你,他不好进去。”
阿玄听了,看了看江随澜,慢吞吞抖开身子,落在地上,大小变得比宋罗高一头,眨着眼,一副“我会在这乖乖等”的意思。
江随澜便笑了一下,走上绢帛桥。
绢帛很稳,山风阵阵,江随澜看着悬剑崖,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在雁歧山这么久,自然是知道悬剑崖的。雁歧山剑修很多,每个剑修到了迷境,都有资格来悬剑崖试一试,看能不能挑到一把本命剑。
不过弟子间不管这一行动叫“挑”,而叫“驯”,驯剑。
驯的是剑,也是已心。悬剑崖是雁歧山一处小的历练之地,弟子们口耳相传,知道有些前辈就是在驯剑中突破迷境,到了明境。
江随澜现下已不需要用这种方式突破了。
他是明境,也心如明镜。
修为反馈到思想上,就是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昨天所有人都以为他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但江随澜很清醒。
杀完楼冰,他紧绷的神经松了。一觉醒来,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楼冰到底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杀了他,江随澜不后悔。
转念间就到了剑阵前,灵气之风擦过他的脸颊,有些刺痛。他最后往前一步,踏上悬剑崖,鼻尖与剑阵灵气罡风只毫厘之遥。
一呼一吸间,风停了,剑也停了。
绢帛绕上他的腰,江随澜踏进了剑阵。
所有的剑都开始嗡鸣。江随澜在悬浮的、闪着寒亮光泽的剑阵中走着,仔细看过每一把剑上的铭文,搜寻那把兰湘子口中名为“瘦玉绡”的剑。这剑的名字像丝帛的名字,江随澜很难形容自己第一次听到它时的感受,当时除了愣怔和震惊兰湘子能对他说话,还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这剑的名字就让他想到白迆。
白迆那如缎如玉的尾。
三百年前的魔渊,江月意是有一把剑的,通体雪亮,但上面没有名字,江随澜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兰湘子说生来属于他的这把瘦玉绡。
他在剑阵中缓慢走着,自觉把每把剑都看了,所有的剑都一样嗡鸣,所有的剑都一样颤抖,所有的剑尖都避让开他。
似乎没有一把对他是特别的。
江随澜站在阵中,感受剑风拂面,忽然,他闭上眼,伸出手。
魔气在灵气构建的阵法中荡漾开来,引发剧烈的震动,剑声嗡鸣更响,更嘈杂,更刺耳。江随澜的眼睛没有睁,神识却探了出去,他没有用眼睛,但却看到了一把雪亮的剑直冲过来,剑锋一点尖芒,彻底划破他识海中漫漫黑夜,识海动荡,江随澜瞳孔一缩,就“见”那剑直冲向他额头,刺进灵台,刺进识海,光华大亮,江随澜一身冷汗,猝然睁眼!
剑在他眼前。
剑在他心中。
剑在他灵台识海,在他经脉丹田,在他血液骨骼。
剑,从此是他的本命剑。
在极短暂又似乎极漫长的时间里,江随澜看遍了这剑从生到此刻所历经的所有。
“江随澜!江随澜!!!”
宋罗的声音忽远忽近,某个时刻突然在他耳边炸响。
江随澜茫然地转过身,身边的剑不知何时全变了方向,剑尖对他,杀气腾腾,悬于半空嗡鸣不止,却又一步都前进不得。
他回过身,才发觉系在他身上的绢帛断了。
江随澜愣了愣,才高声回应宋罗:“我没事,马上就出来。”
他再次转向,面对瘦玉绡,抬起手,轻轻把那把剑从空中摘了下来。
剑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周身都静了。
所有的剑一瞬间落了地,仿佛剑阵倏然间消失了,瘦玉绡剑身四溢的寒气收了,贴在江随澜掌心的剑柄透出温润。
*
重回了主峰竹林。
出乎意料的是,殷淮梦站在竹林外,眼眶通红,失魂落魄的样子。见到江随澜,眼中光一亮,又遽然绽出江随澜读不懂的神色。
他还未思忖出什么,宋罗便请他下了青鸢,道:“掌门请你进去。”
江随澜点了点头,没有看殷淮梦,径直进了竹林。
殷淮梦的目光就跟在他身后,看他进了竹林,直到被纷纷竹叶挡得一丝江随澜的身影都看不见,才收回眼神。
宋罗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抚摸着青鸢的脑袋,给它喂些食物。
殷淮梦怔了怔,想到猫,猫跟着他们进了竹林,师父叫他离开,却把猫留下了。
竹林中,与方才不同,多了一小石台,台上摆着一壶热茶,两只空杯,见了江随澜,兰湘子便把两只空杯都满上了。茶的热气蒸腾而上,微微模糊了兰湘子的神情。
猫在他身边,玩一只毛线球,玩得开心,兰湘子摸它两把也不躲。
“坐。”兰湘子说。
江随澜便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在草地上。
“尝尝。”
江随澜便拿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
“如何?”
江随澜道:“好喝。”
从前,江随澜在兰湘子面前是有些拘谨的,那是面对门派之主、无境道人的拘谨,具体到兰湘子这个人,江随澜却觉得他气质柔和,也很好说话。
当年在碧城,就是兰湘子指了他,说雁歧山要收他。
兰湘子看起来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儒雅男人,那一指看起来是儿戏,实质在雁歧山的分量,如同千钧。
江随澜现在就感受到了千钧的压力。
他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默然地等,等兰湘子先说。
“随澜,”兰湘子开口了,“心中有惑,尽管问。这就是今天请你来的目的。”
江随澜愣了愣,想了一会儿,先问了最想知道的那个:“一百多年前,您去过季洲吗?”
兰湘子说:“去过。”
江随澜有些不敢相信:“那您见过我的父亲?”
兰湘子说:“见过。”
江随澜嗓音艰涩:“是你告诉父亲,一生不要与仙道有瓜葛,后来也是你说,透露了天机也没能改变最终的命运?”
“是,”兰湘子说,“我看到江微有孕时,就知道我什么都阻止不了了。”
“阻止不了什么?”
“仙修与魔修大战,生灵涂炭。”
江随澜恍惚地点了点头。他顿了片刻,又沙哑开口:“我是在混沌幻境中看到了一百年前,我刚上山时,您与……师尊对话,师尊离开后,您突然转身看我——幻境中,其他人是看不到我的,让我去悬剑崖拿瘦玉绡,那生来是属于我的剑。一百年前,您就预见了今日?”
兰湘子斟酌道:“随澜,不必把我想得多么神通。我不能看透所有的未来,也算不尽诸人的命运,只是淮梦与你的命太大了,丝丝缕缕,牵牵缠缠,我只是你们命运中的一环。我的确曾在那一刻看到了混沌幻境里的你,告诉你要去拿瘦玉绡,但只那一刻,命运降临在我头上,又在百年后反馈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