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易在热风中缓缓下落,白色的道袍在火光中曜若破火的风帆。
他看向远方的城门,那里,丧尸们正在攻城。
它们有的捂着即将涨破般的肚子,张开尖利的犬牙,流着馋水,咬向他们身边的玩家;有的正用坑坑洼洼的干瘪双手攀援着脆弱的石筑城墙,其上形状可怖的静脉与腐烂般的紫色血液清晰可见;有的正瞪着浑浊的青白眼珠,拿着骨刺,和玩家短兵相接。
而与它们对立的玩家要么远程发着术士技能,一个接着一个炸毁丧尸裂痕满布的死灰色头颅,要么正拿着武器往丧尸身上砍,要么干脆直接揪着丧尸破破烂烂的领子,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抡。
激战还未结束。
……
另一边。
琉月主城,传奇副本降临地之一。
三危站在庞大的城门前。他身后的,是连绵的城墙,他身前的,是千军万马,还有……
斑斓一片的天空。
当音乐家副本降临,一片片不知从何而来的彩色玻璃迅速浮空而起,将入目之中的天空拼成了一面彩色的穹顶。
穹顶中央,是一个高举着右臂,神态圣洁悲悯,看不出性别的人像。人像的左侧与右侧站着拥挤的人群,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虔诚而迫切地望着他们中央的人像,好像在等待着审判的到来。
与此同时,一道清灵的女声自城前四野而生,唱起了旋律近于悲悼的歌:
「身后末日在即,眼前两路通行」
「左为光荣之路,右为绞刑架前」
「将军拔剑起势:」
「是谁玷污正义,谁将死于绞刑」
「上为神圣天国,下为残酷地狱」
「上帝高举右臂:」
「是谁窃取太阳,谁将打入地狱。」
……
歌声中间杂着规整的行军踏步声,从遥远到清晰。
逐渐的,一道道黑影投在了天穹的彩色玻璃上,将原本明媚斑斓的色彩映得鬼气森森。望向天与地的交界处,隐隐可见排列成一线的大军。
傀儡士兵们骑着马,纪律严明地向着城门的方向行进而来。军队列阵的最前方,一个方阵的傀儡大军抬着一个庞大的可移动高台。
高台之上,一个一身白色长裙,心脏处有个圆形空洞的音乐家正闭着双眼,忘情地歌唱。伴随着她的歌声的,是一道拨弦之声。那是规则琴弦的震颤。
“你们看,下面那家伙是不想活了吧,赶着当炮灰?”城墙上传来议论的人声,投下不怀好意的视线。
城墙下,三危神情冷峻,并不因眼前的千军万马,耳边的声音而动容。他很少为这世上的人事动容,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觉得这是没有必要的事。
耳边的歌谣带上了惑人的色彩,铁骑踏沙的声音在变奏中急促、肆意。三危微微低头,从眼前的虚空中抽出了一把唐刀,拇指扣上刀柄。他听着刀身与刀鞘交流的沉稳嗡鸣,看着银色的弧光划过静水般的刀面。
奔赴战场,他并不需要看太多,听太多,只需注视着他的刀,就足矣。
三危握紧了刀柄,抬眸目视前方。迷幻的蓝色风沙拂过他耳边的黑色碎发,纯黑的衣袍将他肤色衬得更为苍白。他抿着唇,目光沉静,周身竟没有一丝杀意。在广阔的战场上,他看起来甚至有几分脆弱。
远处的高台上,音乐家终于停止了歌唱,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天穹从斑斓一片变成了极为阴郁浑浊的红紫色。
下一瞬,将整个战场包围的玻璃穹顶传来清脆的响声,完整的天穹破碎成无数个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尖锐碎块,像破碎的地狱一般,坠向人间的大地。
也是在这一瞬间,三危消失在了原地。
前方,一道黑色的血线倏忽出现在了军阵上,从起点的高台到终点的傀儡士兵。血线出现的三秒之后,整片大军就被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其中自然也包括最前方高台上的音乐家。
三危出现在傀儡大军之后,缓缓将刀收鞘。刀鞘与刀柄严丝合缝之时,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大地开裂声。无数根地刺拔地而起,整个军阵人仰马翻。
三危在漫天扬起的风沙中转过身,眼前,失去了音乐家操纵,也失去了原有秩序的傀儡们正在挣扎中崩解成无。天空之上坠落的碎块也随之消失。
只有最前方的高台上,音乐家还诡异地维持着站姿,面无表情地唱着旋律凄切的歌:
「军队听令冲锋,教徒应声前行」
「将无中生有的刁恶绳之以法」
「将凭空捏造的罪名押上法庭」
「幻想三曲腿的怪兽双耳失聪」
「啃噬善恶树的异端双目失明」
「别着肩章绶带,人人都是将军」
「光环模糊面孔,人人都是上帝」
唱完最后一句,音乐家心满意足地露出了笑脸。然后,身躯一分为二。
【叮!恭喜琉月城玩家,通关传奇副本,音乐家副本】
耳边传来熟悉的系统提示音,三危的神情却变了,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辨认出了其中的歌词,如果这首歌的歌词暗指的意思确实如他推测的那样。那么,他获得了一个堪称恐怖的真相。
……
【叮!恭喜尤金城玩家,通关传奇副本,数学家副本】
喻易听到系统提示音后,当即拉开面板上参与守城的玩家名单,见上面没有一个名字暗下去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人死去。
解决数学家以后,他当即来到城门,帮着剩下的玩家抵挡丧尸攻城。游戏中丧尸群的能量等阶与玩家相符,差不多也在3-8阶的区间里。
变革之剑也在这个主城,其中的8阶和变革之剑势均力敌,于是他就把8阶交给了变革之剑。他很快清理了3-7阶的丧尸,然后再顺手帮战况胶着的变革之剑解决了那头8阶的丧尸,也是战场上最后的丧尸。
于是,这个传说级副本总算有惊无险地通关了。
耳边爆发出一阵阵嘈杂的声音,喻易循声望去,就见一大群玩家正铆足了劲向着战场流光溢彩处赶去。
那些流光溢彩的地方是装备道具等掉落的地方。在此过程中,一些玩家约莫是起了争端,竟然开始互相攻击起来。
他们似乎忘了虚拟中的死亡也会带来现实的死亡。
更多数量的玩家正一边赶路,一边神情兴奋地凝视着数学家消失的地方。
喻易这才想起,之前解决数学家的时候,爆出了不少传说级道具、技能书。他当时生怕回城门晚了,自然没有去捡这些对他来说没什么用的道具。
现在想想果然还是失策了……
喻易看着副本战结束后,反而开始兵刃相见的玩家们,感到有些头疼。
这群玩家们已有十年没有接触现实中正常的生产,也与现实的生活脱节了十年,如今,他们潜意识中《虚拟启示录》和现实的概念界限已然并不十分明晰。
私人区已经消失在了历史中,但某种意义上,私人区的人们确实成功了。因为被他们用技术圈养的公共区居民即使挣脱了链条重获自由,有了获得像样生活的机会,也已忘了什么叫自由,什么叫像样的生活。
他们的脑海里没有现实生活应有的秩序,没有对生与死的敬畏,只有被游戏规则异化了的道德观和行为模式,只有被虚拟扭曲了的追求,或者应该称之为野蛮的争夺。
喻易叹了一口气,脚下八卦阵旋转,很快便出现在几千米之外。
他拾起数学家掉落的传说级装备和道具,看也不看就丢进了游戏背包里。一系列的动作下来,再抬起头时,他看到了远处正赶来的玩家一双双不甘的、愤怒的、懊悔的眼睛。
他们因为被捷足先登而不甘,因为大好的机遇被一人独占而愤怒,为自己错失良机而懊悔。
他们为追逐虚妄的力量而疯魔。
……
副本通关了,三危却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神色难得有些迷茫。
他在想着刚才的那首歌。
第一段第一句歌词“末日在即”,一周年庆典之时末日在即,直至通关时,歌也未曾改变。也许是暗示末日并未结束,隐患未解除,或者是新的灾难即将到来。
那么灾难为什么会发生?
第一段第四句“玷污正义”,第七句“窃取太阳”。由此可见,命运的方向取决于对“正义”与“太阳”的态度,灾难的来源也是如此。正义与太阳又指什么?
玷污含糊其辞,窃取却有明显的指向性,以此出发,窃取指向获取了不该获取的东西。放在最终通关里,对象是全体人类,那么这不该获取的太阳应当是文明成果,比如不应该存在于世的芯片。
再说正义。有正邪之分,必有对立的双方。对立的双方以及正义的一方是什么?
第二段第一句,冲锋与前行暗示玷污与窃取的行为已经发生了。
第二句和第三句“无中生有”和“凭空捏造”是正义的对立面,所以被玷污的正义一方是“刁恶”与“罪名”。由于是玷污,因而刁恶和罪名是为误判。
第四句和第五句,“三曲腿”象征进步,“善恶树”代表价值判定方。结合上两句,幻想是误判,对进步的判断是错误的。而这个世界最为显著的进步就是末日时代到后末日时代,还有全息技术不成熟的时代到全息全民化时代。
与此对应的两个解读是:末日的灾难并未结束,全民化的全息技术《虚拟启示录》带来灾祸。也就是说,当前世界坚信的真相可能是错误的。
这真相是什么呢?
最后两句让他想起了魏句留下的那串数字,那串对称也倒置的数字。
后末日时代,97%的陆地被污染,其中55.55%沦为了生命禁区,还有48.45%的陆地成为了公共区。如果算上3%未被污染的陆地,未沦为生命禁区的陆地比例和生命禁区的陆地比例约为1:1。
这无疑是一个极为巧合的数字。
生命禁区磁场诡异,不容生物生存,却有人曾在生命禁区听到丧尸的嘶吼。如果末日灾难并未结束的假设是正确的,结合丧尸踪迹,丧尸病毒也许并未消失。
如果《虚拟启示录》带来灾祸的假设是正确的,与《虚拟启示录》相关之物必然有着灾祸之源。这两个假设中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丧尸。
而倒置让他想到了和平与末日的倒置。还有,身份的倒置,生命禁区内外生存者身份的倒置,人与丧尸的倒置。
第127章
这三个倒置之间皆有交叉之处, 而倒置双方都与一样东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那就是生命禁区。
按官方的结论,生命禁区的环境受了极为严重的污染,不容任何生命生存。然而, 其中诞生之因却是经不起推敲的。
生命禁区的周围终年笼罩着令人难以看穿的迷雾。而根据生命禁区附近曾沸沸扬扬的传闻, 私人区对生命禁区的探索仅限于一千名探索者和仪器。这些人和仪器偏偏都还一去不返。
没有切实证据证明生命禁区内的环境不容生命生存。
也就是说,生命禁区“入者十死无生“也有可能是人为的,而不是自然环境导致的。丧尸嘶吼的由来,也许是心存阴谋者用来恐吓生命禁区外的人类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丧尸。
心存阴谋者自然不用多说,正是不知所踪的扶隐。
公共区推翻私人区之后, 三危曾借着变革之剑身份之便翻过监控,并用舒笑笑的道具扫描了一番, 但并没有找到扶隐的踪迹。而唯一未被监控覆盖的地方, 只有生命禁区封锁线附近,以及生命禁区之内。
扶隐在生命禁区的可能性极大。
只是当时《虚拟启示录》一周年庆典在即,人命关天, 他和喻易就拟定庆典后再前往生命禁区。
如果生命禁区是人为产生的,那情况就更加微妙了。《虚拟启示录》总工程师魏句刚好在逝世前来过生命禁区附近。
他在自己设计的程序虚影之后, 遮遮掩掩地放入倒过来的ID号, 与其说是防私人区, 不如说是防《虚拟启示录》的系统, 或是《虚拟启示录》背后的人。
魏句最后留下的话可见他还知道其他的隐情。
三危更倾向于魏句在生命禁区附近,发现了《虚拟启示录》更深一层的真相。
他试着还原这个真相:
后末日时代,这个星球的陆地被分为了生命禁区和非生命禁区两个部分。两个部分分别生活着对另一边的世界一无所知的人们。或者说, 在任何一边生存的人都认为另一边的世界是入者十死无生的生命禁区。
有一天,两边分别进入了全息游戏全民化的时代,借由来源不明的核心处理器芯片“开发“出了同一个游戏, 《虚拟启示录》。
《虚拟启示录》开服之时,两个隔绝的世界相遇在了虚拟中。然而,并没有相认。
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另一边世界的人是可以赚取积分的丧尸怪。
新时代全息技术的恐怖之处在于,当感官也是虚拟的,传入大脑的信息自然也就成了虚拟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这个全息世界让所有玩家感知到的一切,都是暗中掌握芯片的扶隐想让他们看到的。
玩家们所感知到的丧尸,在另一个世界也只是普通人。只是游戏系统和虚拟感官混淆了一切,为他们另一个世界的同类捏造了丑恶的外壳、敌对的身份。到最后,所有局中人的认知也在无形之中被篡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