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关璟瑄点头道:“好的。”
见关璟瑄丝毫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柳思卿按着关璟瑄的肩膀摇了两下,咬牙切齿道:“璟瑄兄!我没有开玩笑!天机本不该泄露,但我实在不忍见同门误入歧途。实话告诉你吧,昨夜我做了一个预知之梦,璟瑄兄今日之行将会遇到命中最大的劫数,但只要你不将它带回来,此劫自然便破。”
关璟瑄:“柳兄,‘误入歧途’不是这么用的。”
柳思卿瞪他:“这不是重点!”
关璟瑄耐着性子道:“柳兄的好意我知晓了,我会注意的,多谢柳兄提醒——现在我可以走了吗?今日需采买的东西很多,再不出门恐怕就要在山下留宿一晚了。”
柳思卿一脸绝望地拂袖而去。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关璟瑄掐了个诀收起身下的浮云扇,踩着徐徐微风翩然落在一片树林的外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襟后,慢悠悠地往已经能看见城门的睦城走去。虽说如今修仙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但修仙说到底还是一种违逆自然天道的行为,肆意在人前展露终归不太好,二来也是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修仙者通常都会自觉遵守不轻易在普通人面前施展术法的不成文规定。
关璟瑄难得下山一回,更不常到这么远的睦城来,上回来还是两年前陪凌溪风到睦城附近寻找修补剑鞘的材料,中途到城里休息了一日。今日的睦城和两年前并无太大区别,城中人群熙攘热闹繁华,连他上回逛过的几家店铺也都没有易主,只是街巷两旁的乞讨者似乎比以前多了很多。
关璟瑄对照着赵青舟所列的清单一路买过去,手里的东西多到拿不下时就拐进小巷子里,捏一个“袖里乾坤”诀将东西都收到袖子里,再接着去下一家。清单上列的除了少量布帛香料,大部分都是驻容养颜的食材和胭脂水粉一类的东西。修士们虽会为了修仙辟谷,但并不是真的就什么都不用吃了,只不过对食物的需求比普通人小得多,即使十天半个月不进水米也不会有明显的饥饿感,身体也不会受什么影响。
不过在结丹前,不少修士——尤其是女修,都会保留规律进食的习惯,并且所食用的多是可以驻容养颜的滋补食物。这是因为修仙者在结丹后便可容颜永驻,结丹时的模样直接决定了未来的几十年几百年间,甚至得道飞升后,这个人将会顶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因此如何保养容颜,就成了女修们以及一部分比较在意外貌的男修所热衷的话题。
关璟瑄将胭脂水粉的采购放到了最后,在一众女性顾客诧异的目光中,他十分豪迈地买下了店里大半的存货,在店铺老板格外殷勤的欢送下带着一身香气走出店铺,转身进了旁边的一家酒楼。
这酒楼正是两年前他们在睦城落脚时所住的那一家,令关璟瑄惊讶的是那酒楼的掌柜竟还记得他,而且一见他就双眼放光,那眼神热烈得就像是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之后关璟瑄和掌柜细细一聊才知道,原来掌柜的女儿在两年前见到凌溪风后便为他的风姿所倾倒,相思成灾,非君不嫁。掌柜很宝贝这个女儿,多方打探凌溪风的消息却什么都打探不出来,眼看着女儿的年龄渐大,却仍一心等着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良人”,谁的劝说都听不进去。掌柜正着急上火之时,关璟瑄如及时雨一般,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酒楼里。
“关公子,上回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公子这次也来了吗?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可有婚配?关公子可否为小女引荐引荐?”
看着掌柜热切的模样,关璟瑄不禁有些无奈。
凌溪风的长相在昆仑众修士中也是拔尖的,而作为一名剑修,并且是一名醉心剑道的勤勉剑修,凌溪风的身材始终保持在最好的状态,高挑精干没有一丝赘肉。加上无剑峰出来的人所特有的凌厉气势,化神期修士自带的气场,并着几分高傲冷冽的禁欲气息,凌溪风在昆仑也是极受欢迎的,当年大半个昆仑的女修都找关璟瑄转交过向凌溪风传情达意的什物或者书信。可惜郎心似铁,凌溪风心中只有那无上剑道和修习,对风花雪月男欢女爱似乎没有一点兴趣,无数春心在他面前碎成了渣渣。
可想而知,一个连道侣都不考虑的人,怎么可能和一个普通女子结为连理。
当然,想是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
等掌柜的一大堆问题问完,关璟瑄换上一副十分沉痛的表情,满是遗憾道:“掌柜的,很抱歉,不是在下不愿意为令爱引荐,实在是我那朋友没有这个福气。”
掌柜一愣,道:“莫非那位公子已经成家了?”
关璟瑄深深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他……哎……希望他来生能有这样的机会罢……”
掌柜闻言虎躯一震,瞪大了眼睛:“他已经……已经……?”
关璟瑄沉重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才对掌柜道:“所以掌柜您还是多劝劝令嫒,莫要执着了。”
掌柜似乎被这“噩耗”震得不轻,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才想起来对关璟瑄说了句“节哀”,再为自家女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关璟瑄面不改色地受了这句“节哀”,默默在心中对自己那不知在哪儿闭关的好友道:我可什么都没说都是掌柜自己理解的……
两人长吁短叹相互宽慰了一阵后,掌柜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不禁暗自庆幸还好自家的宝贝千金跟那短命的公子只有一面之缘。
此时关璟瑄做出有意转移这沉重的话题的模样,道:“掌柜的,今日我见这街上似乎多了好些乞者,不知是为何?”
掌柜惊讶道:“公子不知道吗?前两天黄河发大水,上游的两个村庄都被洪水彻底淹没了,这些人都是逃难过来的灾民。”
第3章
半年未曾出过昆仑的关璟瑄自然不会知道黄河什么时候发了大水。他原也没打算问,然而飞快从方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掌柜却十分热心地解释开了。
今年自入夏以来就三天两头地下雨,黄河水位一直在上涨,好几处堤坝都出现了即将决堤的征兆。官府当即疏散了一部分沿岸的百姓,结果刚把人撤走那雨又停了。这之间大约消停了一个月,黄河的水位有所回落,官府留了个心眼没立刻让迁走的百姓回去,预备等雨季过完确认安全了再让他们回家。不料半月前的一个深夜突降封门暴雨,雨势之大前所未见,仿佛天河破了个窟窿,一股脑地将水都倾倒了下来。
一夜之间,黄河水位猛涨。在众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时,汹涌的河水已经如势不可挡的铁骑,踏碎形同虚设的堤坝屠向人间。最靠近河岸的百姓虽然先一步被官府转移了,稍远些的却都还留在两岸。由于往年即便发大水,这些离河岸稍远的村落也是安全的,所以这些地方的百姓们毫无防备。当洪水来袭时,许多人还未从睡梦中醒来,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卷进了滔滔洪水之中。
大水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也淹没了无数夹岸而兴的村落城镇,那些命大逃过一劫的,便都成了灾民。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在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辗转逃到别的地方后难以立刻找到谋生的法子,便只能沿街乞讨,于是一时间受灾地附近的城镇都涌现出了大批乞讨者。
关璟瑄听罢叹息道:“天灾降世,可怜世人。”
掌柜也长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有时候有灾民过来乞讨,我也会施舍他们一些店里的食物,但我们毕竟只是小本生意,也拿不出多少救济口粮,杯水车薪啊……”
这时坐在关璟瑄邻桌的两个中年男子突然插话进来。
一个说:“这种时候那些修仙的人怎么不站出来呢?让他们作法把洪水逼退呀!”
另一个附和道:“就是就是!”
那个又说:“而且到处都是灾民,他们怎么也不出来救济收容?他们不是标榜自己心怀苍生吗!”
另一个继续附和道:“对呀对呀!”
关璟瑄听得哭笑不得,却没有打算解释什么,只默默听着一大堂的人在这两人的带动下纷纷开始抱怨修仙者的见死不救。又坐了片刻后,关璟瑄结了茶钱,起身出了酒楼往城外走去。
修仙者修仙,修的从来都是个人的仙途,并且也只能修其自身。当世的仙门,下至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上至昆仑蜀山这样古老而恢弘的修真名门,但凡是正儿八经以“得道”为目的建立起来的,对于红尘俗世的态度一向都比较淡漠。所谓“道”,讲求的就是顺其自然。在修仙者看来,天灾人祸皆有定数,过多的干预反而无益。
通俗一点说,修仙者们对凡世的态度可以总结为八个字——关我屁事,关你屁事。
不过世人大多误会修仙者就该心怀苍生就该救死扶伤,也是有原因的。一来,修仙者在修仙过程中会有许多需要入世的试炼,好比驱除邪祟制服凶兽一类。这样的试炼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就是修仙者们不计报酬造福苍生的善举,久而久之在世人眼中这好像就成了修仙者们的义务。二来,也不是所有修仙者都是以得道成仙为目的在修仙。许多门阀世家为了光耀门楣巩固权力,也会在家族中选出合适的人选拜入仙门。这部分人在学有所成后往往会回到各自的家族效力,凭借修仙者的能力为家族笼络人心。他们以一种义不容辞的姿态,打着各种大义凛然的旗号,在明处为普通百姓排忧解难,在暗处为家族排除异己争权夺利。
凡此种种都让普通百姓们误以为,修真者就是应该垂怜苍生,心怀仁爱。而一心向道的修仙者们又压根不在乎世人对他们的看法,更不会去争辩解释,于是这个误会就一直存续至今。
时辰尚早,关璟瑄出城后并没有立刻御风而去,反而沿着一条小路往人烟稀少的方向走去。他难得下山一次,见惯了昆仑满目苍茫的积雪,山下的青山绿水倒是勾起了他随处走走的兴致。
正值盛夏时节,郊野四下里都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生机盎然。关璟瑄走了没多远便听到些若有似无的水声,循着声音而去,没过多久就看到一条小河出现在视野里。
这条河不算宽也不算深,一端延伸向远处,一端消失在树丛里,看起来应该是某条河的支流。河水有些浑浊,水面上漂浮着许多枯枝落叶,流动得十分缓慢。河滩上原本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凹凸不平,现在却被泥沙填得平平整整。两岸的草木全都倾倒向水流流动的方向,草叶上也裹满了已经干透的泥沙,很显然这条支流也曾遭遇过洪水的洗礼。
关璟瑄沿着河道走了一段,越往里走沿河的草木越茂盛,水流也越小。就在他漫不经心地走过了一丛蒲草时,心头莫名一动,鬼使神差地又退了两步倒回到那丛蒲草前。这从蒲草长得十分茂盛,受洪水的影响也不大,虽然不复以往的挺拔却仍坚强地立在河边,随着微风摇晃轻响着。
关璟瑄盯着这丛蒲草看了片刻,忽然伸手将蒲草往两边一拨,就见一个人正静静地躺在蒲草后面。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蓬头垢面浑身泥泞。他的下半身浸在水里,上半身伏在岸上,湿透的麻布衣服紧贴在孱弱的身体上,看起来非常狼狈。男孩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水边,甚至看不到胸口有呼吸的起伏,生死不明。
略一犹豫后,关璟瑄施术压住两边的蒲草空出手来,上前一步踩着蒲草探了探那孩子的呼吸和脉搏——还好,还没断气。不过脉搏已经十分微弱了,体温也低得吓人,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慢则一天快则一两个时辰,这孩子必死无疑。
若换做平日,关璟瑄定然是不会管这种闲事的。毕竟生死有命,该活的人死不了,要死的人留不住。但是今日不知怎的,他看着这孩子奄奄一息的模样,莫名地便生出些恻隐之心来。于是关璟瑄再上前一步,也不在意衣摆和鞋子被浑浊的河水沾湿,弯下腰一把将那孩子从水中抱了起来。
这孩子比关璟瑄预料中还轻,若他自己站着,说不定一阵风就能吹跑了。关璟瑄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另一只手环在他的后背,踩着蒲草走上河岸,新换的灰白轻衫很快就被那孩子身上淌下的河水晕湿了一大片。关璟瑄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动作,让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胸前,然后捏了个诀唤出浮云扇,径直往昆仑的方向御风而去。
关璟瑄居住的清梦苑就建在同道峰上,离赵青舟的居所不远,所以回到昆仑后他并没有急着去将采买的物资入库,而是先带着怀里的孩子回了清梦苑。昆仑气候寒冷,修士们有灵力护体不畏严寒暑热,但怀中的孩子却受不得这样的天气。于是上山后关璟瑄便用灵力护着他,直到进入屋子才撤了灵力,然后迅速将那孩子身上湿透的衣物除去,将他放到自己的床榻上,用被子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过程中关璟瑄大致检查了一下,除了满身的挫伤外,这孩子还断了两根肋骨,右手手臂和右腿小腿也都骨折了。关璟瑄并不精通医道,虽然以前跟凌溪风住在一个院落的时候他经常帮对方处理修习时受的伤,但基本都是些皮外伤,像这样伤筋动骨的大伤,他就爱莫能助了。
出门看了看天色,今日的灵台会估计还得两个时辰才能结束,即便要请人来医治,多半也得等到散场之后才能找得到人。关璟瑄围着清梦苑的院墙走了一圈,调整了一下其中的两颗结界灵石,让屋内的气温略微升高了些,然后到厨房里烧了一大锅热水送进卧房,简单地给那孩子擦洗了一下,又勉强给他喂下两口热水,这才想起自己如今也是一身狼狈。不慌不忙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关璟瑄转身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