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流闻声立刻收回目光,微微偏头在关璟瑄脖子上轻轻蹭了一下,道:“好,听师父的。”
关璟瑄被他蹭得发痒,忍不住笑出了声,反手拍了一下沈自流的头,道:“别闹,一会儿为师控制不住带着你摔下去,咱们师徒丢人就丢大了。”
沈自流正想接话,不料关璟瑄突然加速,他一张口就灌了一嘴的风,只得老老实实闭了嘴。
大约一个时辰后,关璟瑄控制着浮云扇落在了一座小山丘上。小山丘上混杂着种满了桃树和梨树,桃花和梨花开得正盛,粉色与白色在枝头相触,在空□□舞,在泥土中交融,美得令人心醉。
关璟瑄收起浮云扇撤了障眼法,与沈自流并肩往前走去。脚下的泥土有些湿软,充斥在周围的空气似乎也比他们以前去过的地方都更湿润一些,却又不像刚下过雨的样子。
关璟瑄习惯性地牵着沈自流,边走边道:“小流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吗?”
沈自流摇头道:“弟子不知。”
关璟瑄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为师曾说过,等你伤好了如果没有去处,为师可以将扬州的一座宅子赠与你。”
沈自流扁了扁嘴,道:“师父那时一门心思想将弟子送走这样的事,弟子一点都不想记得。”
关璟瑄捏了一下他的鼻子,笑斥道:“怎么,还记仇呢?”
沈自流鼓着脸颊佯装生气,关璟瑄伸手一戳他的脸颊就将气都戳没了。沈自流“噗嗤”笑了一声,朝关璟瑄身边又靠近了些,带着些撒娇的语气道:“只要师父以后别再想着将弟子送走,弟子就当没这回事了。”
关璟瑄眨了眨眼睛,道:“可是以后你总要下山试炼的。”
沈自流挽住关璟瑄的胳膊,半个身子都吊在他身上,道:“师父可以随弟子一道去啊。”
关璟瑄屈起手指用指节轻敲了一下沈自流的头,道:“为师随你一同去那还叫什么试炼。”
沈自流笑嘻嘻道:“师父可以什么都不做,旁观就好。”
关璟瑄无奈地连连摇头叹气,想不明白自己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才会把徒弟养得这么粘人。
“别打岔。”关璟瑄将沈自流从自己身上揭下来让他好好走路,道:“为师刚才想说的是,此处就是当年为师跟你提过的扬州。”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山丘的尽头,树林之外赫然出现一座高大庄严的城楼,城楼上的“扬州”二字清晰可辨。通往城门的官道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从穿着打扮上来看不难分辨这其中有商贾有农人,有文人有武者,有富家子弟千金也有贫寒书生,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关璟瑄伸手摘下落在沈自流发间的一片桃花花瓣,笑道:“世人有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来世间一遭,若是没有亲身体会过扬州的美景与风姿,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为师在拜入昆仑前生于斯长于斯,对此地倒有些比之别处不甚相同的感情,就更想带你来走一走。”
沈自流道:“师父的故乡?”
关璟瑄颔首道:“而且扬州与姑苏和金陵紧邻,此二地不仅风光精致秀美,其出产的丝织品更是天下一绝,正好可以挑一些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师徒二人边走边聊,离开山丘后慢慢汇入官道上的人群之中,很快就走到了城门处。城门口站着四个卫兵,正在一一检视过往行人的通行证令过所。轮到关璟瑄和沈自流时,关璟瑄从容地从袖子里摸出一片方才在树林里摘的树叶递给卫兵,卫兵拿着树叶翻来覆去看了片刻,随即将树叶递还给关璟瑄,侧身将他们让进了城。
等到走远了一些,沈自流小声问道:“师父方才用的是障眼法吗?”
关璟瑄也小声道:“不错。不过因为这障眼法有意欺骗了无辜的凡俗之人,所以为师须得在今日行善一件才能抵消罪过。”
沈自流道:“如果不抵消呢?”
关璟瑄道:“那么天道就会记下这笔账,以后让你以别的方式还回去——连本带利地。”
沈自流又问:“天道是谁?”
关璟瑄道:“不是谁,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形态,就是一种凌驾于万事万物之上的存在,无论凡人还是修真者,都逃不过它的制裁。你可以将它想象成一位锱铢必较的严厉判官,每天都拿着个小本子记下世人的善与恶,当一个人的善恶不平衡到一定程度时,它就会在适当的时机出来‘帮’你平衡。比如在你历劫的时候额外多劈一道雷,或者炼制法宝时在最后一步失败,又或者闭关时被突然砸下来的天火惊扰以致走火入魔……之类的。”
沈自流不解道:“不是说善与恶都会记下吗?为什么只有罚没有奖?”
关璟瑄耸耸肩,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道:“因为天道就是个小气鬼啊。”
沈自流不由弯起唇角,笑道:“那师父还敢说它坏话,小心被记小本本。”
关璟瑄也笑道:“虽然天道是个小气鬼,但是它只会记下实实在在的善与恶,骂它两句倒也不碍事。唔……不过小流你还是不要随便骂了,为师以后肯定是不会历天劫的,所以就算被它记仇了也无甚大碍,可你今后要是在历天劫的时候被它落井下石,那就不堪设想了。”
沈自流道:“师父不想飞升成仙吗?”
关璟瑄斟酌了片刻后,道:“且不论为师想不想,以为师的修为连结成金丹都属勉强,飞升更是绝无可能。”
沈自流想了想,道:“那弟子也不要飞升,就留在师父身边陪着师父。”
关璟瑄哭笑不得道:“傻徒弟,你以为历不历劫飞不飞升是依着你愿不愿意来的吗?算了算了,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说着,关璟瑄忽然停下了脚步,沈自流条件反射地跟着他停了下来,就听关璟瑄道:“到了。”
沈自流转头看去,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门墙斑驳的院落前。院落门前的两尊石狮子一只少了半个头,另一只直接没了大半个身子,石料也磨损变色得很厉害。门柱和大门上的朱漆早已脱落得所剩无几,本该是门匾的地方空空如也,只余厚厚一层挂满了灰的蛛网。
第32章
沈自流心头隐约有些猜测,迟疑道:“这里莫非是师父以前的——”
沈自流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你们是要找这家人吗?”
师徒二人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站在两人身后,像是受不了阳光一般虚着眼睛看着他们。老妇人打扮得十分朴素,但并不寒酸,看上去就是个十分普通的老太太,只是眼神似乎不大好使。
关璟瑄看清她的面容后微微一怔,正欲答话时,那老妇人却又自己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
“没啦,早没啦……十多年前这家人就死得一个都不剩了。老东西气的气死病的病死,小畜生要么生不出孩子要么生的孩子都夭折,娶再多年轻姑娘也没用……他们还请了好些风水先生来,但是不管怎么改换家宅风水迁移祖坟都没有用……呵呵呵……当然没有用呀……都是他们自己造孽啊……”
虽然老妇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吐字也有些含糊不清,沈自流还是听明白了个大概,不由略带担忧地望向关璟瑄,却没有从他脸上读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老妇人还在碎碎念着:“……老天爷都看着呢,为富不仁的人活该遭报应!没啦没啦,都死绝啦……啊哦,这家人里倒还是有一个心地不那么坏的孩子,不过也早就没啦……被他们自己送走再也回不来了……断子绝孙啦,真是恶有恶报……恶有恶报……”
老妇人也不再理会关璟瑄和沈自流,只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恶有恶报”,缓缓往别处走去。
关璟瑄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片刻后忽然甩开步子追上去,从袖中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放到老妇人手中。
“老人家,这个药可以治疗您的眼疾,您拿回家试试吧。”
老妇人呆愣了片刻,又将小瓷瓶举到眼前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摇头道:“不用啦,几十年的毛病啦,治不好了……再也治不好了……”
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将瓷瓶推还给关璟瑄,关璟瑄也没拒绝,只是在接过瓷瓶后拔掉了瓶塞,从中倒了些散发着一股药草清香,泛着浅绿的半透明液体在手上,轻声说了句“失礼了”,随即将手上的药液涂抹在了老妇人的眼皮上。
等到关璟瑄已经涂完药了,老妇人才后知后觉有些惊惧地往后退了两步,然而等她重新睁眼时,却忽然发现模糊了大半辈子的视线似乎真的变得清晰了一些,眼睛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这明亮的日光了。
老妇人登时微微睁大了眼睛:“这……这是何药?”
关璟瑄再度将药瓶递予老妇人,微笑道:“老人家,这药是一位精通歧黄之术的高人配制的,对治疗您的这种眼疾有奇效。您就照着我刚才的做法,每日早晚各一次取适量的药液涂抹在眼皮上,等到这一瓶药涂完,您的眼疾就能彻底治愈。”
老妇人闻言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磕磕绊绊道:“我、我这半瞎了几十年的眼睛……还能……还能治愈吗?”
关璟瑄耐心道:“可以的,莫说是半瞎,即使全瞎了也能治愈。”
一瞬间,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丛光芒,她紧紧攥着手里的瓷瓶,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瓶药需要多少银两?”
关璟瑄笑道:“我与您有缘,分文不取。”
老妇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半眯着眼睛看了看关璟瑄,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瓶子,再抬起头来时却发现这宅子前除了她自己,竟再无旁人。
怔愣了好一阵后,那老妇人忽然“扑通”跪了下去,朝着关璟瑄方才站立的方向连磕了几个头,边磕边激动地念叨:“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彼时用障眼法隐起身形的两人却已经轻松跳入院墙,悄无声息地进了那座大宅院。
沈自流凑到关璟瑄身边打趣道:“师父,被人当成神仙的感觉如何?”
关璟瑄道:“感觉就是还好我们走得快,不然真受了老人家那几个响头,我这善又算是白行了。”
沈自流恍然大悟道:“原来师父是为了行善?不过方才我看师父乍见那老婆婆时的神色,倒像是认识她?”
关璟瑄道:“的确认识,不过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沈自流道:“青梅竹马?心上人?”
关璟瑄哭笑不得道:“为师离家时还只是一个几岁的孩童,哪里会有什么心上人。”
沈自流立刻追问:“那现在呢?”
关璟瑄被问得一愣,随即反问道:“你看为师像是有心上人的模样吗?”
沈自流不假思索道:“凌溪风?”
关璟瑄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他的头,又好气又好笑道:“没礼貌,要叫师叔,再不济也应该喊一声‘引岚上尊’吧?”
沈自流辨道:“论辈分师父不是比他要高一辈吗?我是师父的徒弟,为何要叫他师叔?”
关璟瑄想了想,以后小流如果拜到温伉门下这二人就是师兄弟了,现在不想叫师叔也罢,于是没有多纠结于此,转而道:“那你到底为什么会觉得他是为师的心上人?”
沈自流撇嘴道:“因为他对师父好得过头了。”
跟在关璟瑄身边两年,虽然见到凌溪风的次数屈指可数,沈自流却知道每次凌溪风从昆仑之外回来都会给关璟瑄带一些珍奇法宝,闭关出来也总是会来关璟瑄面前晃一圈,而且自始至终都没给过他好脸色。
关璟瑄摇了摇头,道:“溪风跟我的交情的确很好,也很关照我,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与他相识之初很长一段时间里,溪风是不怎么待见我的。为师比他虚长两岁,很多时候就当是自家小弟闹别扭,能让的就让了。时间一久,彼此相熟后,溪风大约也是让为师磨得没了脾气,其他人又不怎么敢亲近他,于是渐渐地就跟为师成为了朋友。溪风是典型的无剑峰弟子,满脑子都是修习,当初他之所以不待见为师也是因为看不惯为师不思进取的模样。所以‘心上人’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于他的世界之中吧。何况为师这般于飞升压根儿就没有念想的人,一个人得过且过就罢了,还是不要去给他人的修仙之路横生枝节了。明知终有一别,何必自寻烦恼。”
沈自流道:“那师父也不打算找道侣吗?”
关璟瑄笑道:“找什么道侣!为师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沈自流顿时开心了,关璟瑄斜睨着他,道:“为师没有道侣,你就这么开心?”
沈自流挽住关璟瑄的胳膊,理直气壮道:“徒儿自然很开心啊,这样的话师父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关璟瑄再度叹气摇头却没反驳,心道就让这孩子现在撒撒娇罢,等过几年徒弟长大了有自己的意中人了,还不都是泼出去的水。
师徒二人边聊边往里走,宅院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还要大,回廊曲折幽深,厢房整齐对称,进门的庭院和后堂的花园都十分宽绰,不同功能的房舍也分得仔仔细细。如今虽已蒙尘破败,却不难看出这座宅院昔日当是多么的豪华气派。
走到后院的一间厢房前时,关璟瑄忽然停住了脚步,信手推开房门,头上顿时落下一大片灰尘。沈自流眼疾手快地释放灵力撑起一道护盾罩在两人头顶上,不料那些灰尘被开门时卷起的气流一吹,骤然改变了落下的方向,绕过护盾径直朝两人扑来。好在关璟瑄十分有先见之明地在开门的同时便落了个结界在两人身边,才免于沾一身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