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写得张牙舞爪潦草至极,如果不是裴旭对它非常熟悉,估计都看不出这两个狗爬字是什么玩意儿。
然而正因为太过熟悉, 反倒觉得无比陌生。
思绪有一瞬间的凝滞,裴旭定定盯着那个签名,周遭的声音和失色的场景都似潮水般退去,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太阳穴轻微地跳了几跳,裴旭抬起手按住眉心,脑中有一阵细微的神经撕扯感,尖锐的刺痛突如其来。
这是他的签名,裴旭不会认错。
这个奇怪的npc就是他自己。
而那台电脑……裴旭看向这个被叫做“邯素”的小电脑,心里逐渐产生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正当他头疼地思考问题之时,旁边的二号忽然冷哼了一声:“你现在不想说,那就别说了,我也懒得浪费时间听你讲。”
裴旭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抬起头望过去,一群穿着制服手持电棍的人气势汹汹进来,二号朝那边抬了抬下巴,心不在焉道:“你去局子里慢慢解释吧。”
裴旭:“……”
事情蹊跷,裴旭当然不能被这些人抓走,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把npc们一撂一个倒时,突然门口的声音又嘈杂起来,隐约听见有人开口喊:“董事长。”
裴旭挑眉,哟,给人撑腰的来了?
他看见一位衣着优雅的女性朝这边走过来,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妆容得体大方,瞧起来是个很知性的女人,即使周围都灰蒙蒙的,也掩盖不住她温和的气质。
紧接着,裴旭听见一旁的二号开口道:“妈,怎么现在过来了?”
裴旭:!!!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女人柔和地对二号说:“正好闲下来,听说你过来了,也顺便看看你。”
二号似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很有点不好意思,强作冷淡道:“我没什么事,就来给邯素换个显卡。”
女人的目光落在小电脑身上,给邯素打了个招呼:“小电脑在这里待得还好吗?”
邯素很快回应了她:“我很好,谢谢你。”
“等实验完成,让裴旭带你出去玩玩,”女人的语气温和,像是真的在对待一个普通的朋友,“整天闷在这地方,对自主升级系统也不利。”
邯素很乖:“好,谢谢董事长。”
被忽视已久的二号不满道:“这位女士,你怎么一来就盯着我的小电脑看。”
女人无奈地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儿子:“我就和他说两句话而已,有必要占有欲这么强?”
二号被呛得咳了一声:“什么占有欲……什么玩意儿,我哪有?!”
女人不欲和自己的儿子争辩,裴旭正在一旁沉默地看这几个npc互动,忽然见她转过头来,看向自己,问道:“你还没有和我介绍这位朋友呢。”
裴旭没料到这个npc也能自主对玩家产生注意,不由得怔了一下。
二号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裴旭,立马说:“不是我朋友,路上遇见的,这个人特别奇怪!妈,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整容成我这样……”
裴旭迎着女人的目光,和她对视了片刻。
她仍是很温和,眼神却澄澈又锐利,裴旭和她相视了一会儿,忽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捉摸不定,裴旭的头又隐隐作痛,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搜寻这种感觉是什么,有点熟悉的亲切,又有点……像是能被看破心里想法的不安。
女人忽然出声打断了二号的话,温和道:“我能请你这位朋友和我聊一聊吗?”
二号自然没什么意见,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快把他带走,我看着这人就觉得古怪。”
女人朝身后围着的一群安保人员示意了一下,让他们先行离开,而后礼貌地对裴旭说:“我姓陶。”
她邀请裴旭出了实验室的门,而后跟随她一起来到走廊尽头的阳台处,裴旭始终沉默着,没对这个npc的举动发出任何疑问。
阳台正对着一条大江,灰蒙蒙的阳光洒下来,江面上竟也能看出波光粼粼,远处有古老的铁盒子汽车在飞驰,空中似乎还未被开发出悬浮车和飞艇,一望无际的天空下安安静静,偶尔有鸟雀和笨重的飞行机器掠过。
这是个很安静的世界,裴旭心想。
大脑中的刺痛渐渐有加剧的趋势,伴随着阵痛而来的,是诡异的熟悉感和挣扎,裴旭隐约知道这些事情和自己有某种非常密切的关系,但他不是很愿意去想。
——太残忍了,并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
裴旭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搭在阳台栏杆上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身体经受过实验室级别的秘密改造,除了力量和附着其上的后遗症,裴旭有时候觉得,他还失去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记忆。比如他为什么会接受改造的初衷。比如很多连他自己也不想去清理的乱麻思绪。
“觉得这里熟悉吗?”陶女士站在一旁,她在阳台旁的果汁机旁接了两杯果汁,一杯苹果一杯橙子。她将橙汁递给裴旭,同时开口问。
裴旭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纸杯,说:“不觉得。”
“我猜也是,”陶女士的嗓音很温柔,有种令人如沐春风的自如,她叹息般道,“如果你还记得,应该第一眼就会开口喊我了。”
裴旭默然几秒,还是顺着她的话问:“喊你什么?”
陶女士直直地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旭竟然觉得这个npc的目光有点哀伤。
“喊我母亲。”她最后还是开了口,但避开了裴旭的注视,转而看向阳台外的风景,低声道:“抱歉,不得不在这个地方,以这样的形式告诉你。”
“我在蛛网里等了很久了,”陶女士这样说,她的面容仍是平静而温和的,“在蛛网被制造出来的第一天,我们就在等。虽然我等不到了,但蛛网还在,邯素可能也还在——如果我们把他保护得好的话。”
她终于转眸看向裴旭,在后者惊异且茫然,不知道作何反应的神情中,淡淡笑道:“你看,也还是等到了。”
*
邯素蹙着眉头,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个AI,同时在系统里搜索记忆存储,与这AI进行比对。
最后小电脑得出结论,自己确实没见过长这个模样的AI,至少从外貌上来讲,自己是第一次见他。
蛛网里的npc基本都是按照固定程序走剧情,AI丝毫没有发现邯素在盯着他看,冷着脸在医疗舱里坐了一会儿后,自顾自站起来,一手扶着舱壁,直接从里面跳了出来。
白元帅不知道何时已经走进了实验室里面,他看见AI跳出来,怔了一下,伸手去扶:“你还没把测试做完,身体机能不一定正常,不用这么快……”
AI冷冷道:“什么?”
白元帅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控制芯片还没植入,你现在不能出去。”
AI沉默了片刻,没有理会白元帅的话语,自己走到边上的长台旁,在自助咖啡机里倒了杯热咖啡。
他的皮肤很苍白,也许是被医疗舱里过低的温度冻的,又或许是生物拟态刚被制造出来,还和人类有一点点的差距。
“13,”白元帅望着他的侧影,又开口了,“你非要这么冷漠?”
原来这个AI叫13,邯素觉得他的名字确实没有新意,而且在小电脑的印象里,13一向是西方的人类不太喜欢的数字。
不知道白元帅为什么要给他取这么个名字,不过也许这个AI正好是13号而已。
13是个性格非常冷漠的AI,具体体现在白元帅一直不停地想和他说话,但13通常只会回几个固定句子:“知道了。”“什么?”“嗯。”“闭嘴。”
邯素开始怀疑他的AI系统没有被构建完善,至少在语言这一块,小电脑觉得自己比他会说话多了。
白元帅在小电脑眼里也是个脾气很好的人类,因为他的脸色虽然十分不好看,每次的话题都被13几句话终结,而且还不时被冷眼相待,但白元帅始终没有生气暴怒,邯素很佩服他的忍耐能力。
比起某个经常被小电脑气到跳脚、一跳脚就要试图强吻小电脑来掰回一局的人,邯素深觉白元帅的隐忍能力确实非常强。
然而再能忍的人类也是有限度的,就在邯素以为他们会持续这样的对话直到离开时,白元帅忽然沉默了下来,紧接着小电脑眼睁睁看着他上前两步,一手狠狠扣住13的下巴,猛力将对方的脸掰向自己这边,低吼道:“我说过了,看着我!”
邯素:“。”
13猝不及防被他掰过脸,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了一眼,淡淡开口:“你有什么好看的?”
小电脑在旁边笑出了声。
白元帅似乎很生气,捏着13下巴的手都在轻微发抖,邯素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愤怒,就小电脑目前观察的情况来看,13也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白元帅压抑着嗓音,低声道:“你要的我都会给你,别对我做出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如果不是我,你甚至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13在他的情绪波动影响下,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半晌才说:“知道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白元帅倏然松开手,13苍白的下巴上留了两道刺目的红印子,白元帅在周围困兽般走了两步,又转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你,冒了多大的风险,浪费了多少时间和心思!”
13静静地看着他,语气没有起伏:“既然知道是浪费,又何必去做?”
邯素又觉得他的系统没问题了,因为这番逻辑很清晰,很AI。
白元帅眼睛里有着细微的红血丝,他狠狠盯着13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因为我……”
这话还没说完,邯素忽然看见他几步上前,好似想把13拖到自己身边来。
旁观的无辜小电脑:“…………”
13好似非常厌恶白元帅的触碰,他微微侧头,一把推开了对方,但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道:“你失控了。”
白元帅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有别的动作,最后只说:“核心指令和许诺给你的权限,今天之内会一起刻进控制芯片,植入你的身体里。”
邯素原本正在纠结要不要离开这个地方,给他们留下两人相处的空间,虽然这两个只是蛛网npc,但小电脑向来很尊重AI和各类npc,因此内心摇摆不定。
结果当他听见白元帅提到“许诺给你的权限”后,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是什么权限?邯素之前明明没有听见白元帅提起过这个东西。他直觉这是个关键点,虽然不知道小电脑的第六感准确率如何。
白元帅盯着13,眼神复杂难辨,最后他慢慢开口道:“我冒着风险赋予你这么大的权力,所求的只有一件事。”
“留在我身边,这是命令。”他说。
13抬起头来,瞥了眼白元帅,灯光下他的眼眸黑得纯粹幽深,淡淡应道:“嗯。”
邯素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
86、Chapter 86(二更)
(这是第二更)
裴旭和陶女士人手一杯果汁, 正倚在阳台旁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陶女士在说话,而裴旭时常沉默着, 神情有些不太明显的压抑。
陶女士虽然是个npc,但叙事逻辑显然很清晰,她停顿了一下, 先开了口:“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如果是我, 也不会这样轻易相信一个虚拟人物说的话。”
裴旭蓦地抬眸看向她。
“这里留下来的影像可能对你很熟悉,也可能很陌生, ”陶女士忽然笑了笑,只不过笑容有些伤感, “陌生是应该的, 蛛网里面的所有剧情程序,都是我经过模拟你平时的性格、思维和行事作风推算出来的,你并不一定做过这些事情。”
裴旭慢慢问道:“那个npc, 是我自己吗?”
“对, ”陶女士点点头,神色里似乎又带点愧疚,“不过不知道和你像不像, 或许我的记忆会有偏差。毕竟——”
“搭建起一个蛛网,”陶女士手捧着纸杯,遥遥看向远处江面,语气很轻, “我们用了三十七年。这么多年过去……我不能保证你还是妈妈记忆里的模样。”
听见她提起“妈妈”两个字时,裴旭像是不太自在地偏开了头,抿唇看向阳台外。
“从你失踪那天开始, 我和你的父亲就在找。”陶女士的嗓音始终很温和平稳,即使说的是不算愉悦的事情,也不见得她因为悲伤而哽咽难言:“起初是找了本市,而后是国内,最后连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能发现半点踪迹。”
裴旭听着她的话,难得地感到微微无措——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你父亲提出了一种假设,如果倾尽全力都无法找到你,是不是可以证明你也许并不在这个时空里,也许你去了别的更远的地方。”陶女士转过脸,淡淡笑着看向裴旭:“很荒谬对吧,但当时新闻上确实报道了几起疑似被卷入实验室量子黑洞的事件,而且,那是我们当时唯一的精神寄托了。”
裴旭开了口,嗓音微哑:“抱歉。”
陶女士摇摇头,似是有点无奈:“和我说什么抱歉的话,这都不像你了。”
“搭建蛛网是个意外的灵感,”她接着说,“我们开始构想,是否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来给在另一个时空的你留下讯息。”
“起初技术的不成熟给我们造成了很大困扰,等克服了最基础的理论阶段过后,已经花了整整十年。”陶女士叹了口气:“十年过去了,你还没有回来。于是蛛网成了最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