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书没想到穆元咏知道得这么详细,额头渐渐生起汗迹,听穆元咏用着颇为羡慕的语气说着梁氏,实在有些惊心动魄之感。
“地形勘测工部的事情,人口计数,税收却是关乎户部,虽然分两部,却并不代表二者没有关系,很多事情都需各部一起解决。”穆元咏刚刚点名了工部,这次又立刻落到了户部的头上。
户部尚书早在先前穆元咏提起税收就知道自己难逃被点名,早早的就上前,此刻倒是态度良好的承认自己的疏忽。
毕竟穆元咏这次指出来并不是打算清算,而是要教他们去改。
“以后这方面,也就不需要我再去提醒你们,勘测地形,一般至少一年一次,人手要是不够,可以当地特招,目前很多部门过于臃肿,倒是可以给你们瘦瘦身,比如工部的水利部门竟然纳下百人,竟然专门给一个倒茶的官职,实在是浪费资源。”
“这里吏部先记着,最后找你。”他抬手敲了敲桌子,看了眼左宰,左宰这个人算是他上一世活得最好的一位了,右宰那干瘦老头也落了个罢官的结局,就他功成身退,在最恰当的时候辞官,听说最后九十岁了还跑到西平湖边钓鱼。
说实话,他有些看不明白这个人,其他人也不是很喜欢他,总觉得他笑得阴测测的。
这老头……
他说:“我就只是随便翻了翻,你看这就是你们做的工作,说到底还是太闲了,我在边关特别行政处,里面就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连睡觉都要挤出时间来,但是效率却极高,我早上说要成立一个新的部门,晚上人手就给招齐了,第二天就能够开摊了……这是左宰您的疏忽啊。”
他轻轻点了点那隔岸观火,满脸不在状态的左宰:“这是内阁,是各位大人更应该注意的事情。”
“左宰你年纪最大,资历最深,但是在位这几十年,好像没有做出哪件事让我看过眼的吧?这左宰的位置也是熬资历熬出的,您这是什么,说好听点叫资历老,高深莫测,两袖清清爽爽,无事沾不了你身,说难听点,不就是尸位素餐,身居高位,一点实事不办!”
四周原本还有些吵闹的声音一顿。
众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左宰却面色自若,呵呵笑道:“殿下要老夫做什么,尽管开口就是,无需再来一番欲扬先抑。”
“老夫就一条苟延残喘的老命,没什么奔头了,”他一边说,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这老头一板着脸,倒是格外有气势:“但是也不定就差年轻人多少。”
“再怎么说,吃过盐,走过的路都比年轻人要多一些,这些宝贵的东西都在老夫的脑子里,虽然思路上是不够开阔,不够跳跃,但是细节上……”他自信满满的笑道:“却不一定就比那些冒冒失失的年轻人差。”
“殿下那个特别行政处,老夫也有耳闻,那叫蒸汽机的工厂确实是让老夫大开眼界,殿下的本事,老夫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想要把它推广……”
他眨了眨眼睛:“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原本看好戏的几个大臣这下再也侯不住了,原本以为终于可以看到这老鳖吃瘪,结果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滑还是这老的滑。
这哪里是吃挂落,这是卖好处啊!好你个左宰,平日里躲得不吱声,咬人的狗不叫,这次倒是跳得比谁都快!
虽然还没明白那蒸汽机是个什么章程,但不枉这些常年混迹官场的老油条的灵敏嗅觉。
中宰当即站出来:“唉——左宰大人此言差矣。”
“蒸汽机工厂的好处一目了然,边关工厂的建立,招了多少工人,又养活了多少人,多,大家都不是傻子,怎么会拒绝,只要您老人家不从中作梗……”
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接着朝穆元咏作揖:“太子殿下,老臣人微言轻,但是代替身后吴地的百万百姓,先谢过殿下,吴地第二座工厂的建立!
这是利国利民,流传百年的大好事,其中费用人手,吴地全部包揽。”
右宰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位同僚,心道:真是一群老狐狸,都不是好糊弄的。
他松开紧紧攥着的玉笏:“太子殿下!”
“臣请愿太子能够在京内另立一处——大雍特别行政处。总揽改革诸事!”
门外站立的侍卫忽然听到里面平静商量的声音突然变大,苍老的声音,声如洪钟:“老匹夫!你要脸不要!”
接着传来些许污言秽语,伴随着玉笏砸在地上的梆梆声,有些撇了撇嘴:不是说京城的文人大官,秉承自我儒雅风范,不会轻易动手吗。
这看起来跟边关那帮子,人前之乎者也人后呼你老母的秀才书生没什么区别。
只希望这些老胳膊老腿悠着点,别给折腾折了。
第120章 正大光明(5
孔稷来得正是时候, 他离开前还端贞如最贞洁妇女的大臣此时已经捋起袖子,横飞唾沫,满脸吵得通红,最里头已经纠缠在一起, 旁边人各吵各的。
穆元咏极不顾形象的站在案台上头, 如热锅上的蚂蚁:“快把他们松开!快啊!”
“哎呀你们, 快别吵了!”
孔稷的到来简直就是穆元咏的救心。
跟着孔稷赶来的御医都吓傻了。
等孔稷跟穆元咏二人把两个老臣拉开,被催促了一番, 才像是终于找到自己魂儿似的,端着医箱走到前头来看——这个胡子都被揪了一把的是右宰吧。
他可真希望自己瞎了。
给两个跟小孩子干架似的老头涂上药膏, 他秉着医生最后的职责劝诫:“少动肝火, 您这身体……”
被右宰凶狠的眼神给逼下去了。
右宰粗噶着嗓子(刚刚吼破嗓子了):“我身体怎么了,我身子好得很!”
开玩笑,这关键的时候, 怎么能够因为身体基础问题而落到同僚后头——真要有问题, 他们几个谁都跑不掉, 这会儿只能强撑。
不能输!!
他不服输, 他还能起来再干他个几十年!
前朝王老活到九十九,他才六十七,还很年轻!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 他立刻从地上蹦起来,连旁人的搀扶都拒绝:“扶什么,我好得很, 走开,我什么事都没有!”
另一个老头中宰也不服输的从地上爬起来——谁不如谁啊,老夫五十九,不比你这个半身子踏进棺材的要年轻多了!
左宰看着两大跟小孩打架似的完全不顾仪态, 不由得转开视线,不忍目睹——羞为同僚啊。
其他人也是满脸的震惊:同僚几十载,竟没想到尔是这样的人。
纷纷刷新了三观。
接着……也就更不顾仪态了。
等他们吵到日上三竿,几个老头仍旧精神满满,穆元咏这个旁听的先累了。
脑袋跟塞满了苍蝇嗡嗡嗡的,特别行政处那帮子欠抽的虽然也吵也闹,但好歹身子硬朗,他收拾起来也不手软,这几个,又老又脆,他原来的手段还真不好施展。
真怕不小心给弄折了。
穆元咏年纪轻,肠胃很好,这时候已经饿了,他这会儿正是饭桶的年龄,吃再多都不觉得多,肚里跟装了个深洞似的,扔进去都听不见响。
这会儿穆元咏从老臣的鸡毛蒜皮当中抽出一点思绪,观起旁事:“这内务府的是不是不想继续干下去了。”一张口就带着火气,正饿着肚子呢!
他当年还落魄的时候,就没少受内务府的磋磨,没想到如今这时候了,还有人给他下马威看,是嫌弃自己脖子不够硬,想拿来试他的刀,还是觉得自己命太长不想活了。
他憋着气,甩着袖子,丢下养心殿吵得浑然忘我的大臣,把自己人手叫齐了,直接去干那些太监老家去。
在路上一边走还一边说:“就不该有太监这种职业,你说我把他们都给遣回老家……”说着就自己笑了起来:“那场面可好看了。”
倒是没有提要砍他们的头,孔稷听到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感慨,最后只说了一句:“还是可怜人多。”
“可怜……”穆元咏撇了撇嘴,还有些气:“就可怜人最可恨!”
他这辈子没少受可怜人的磋磨,最灰暗的时候,那个疯了的女人,掐着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他真的以为自己要被这女人掐死了,要不是……
他内心不屑地哼了一声,这还是他的亲娘呢,恨不得杀了他的亲娘。
谁他妈不可怜呢。
他带的好手包了那太监窝子,太子那一身黄袍吓跪了一大批的太监。
这地方没有给孔稷留下多么好的记忆,他静静的站在穆元咏的身边,看他发挥。
“你们是觉得我这太子不够分量,使唤不动你们了是吧,养心殿那么多大臣,怎么,连个饭都不供?”
穆元咏这厮蛮得很:“不吱声?你们领头的呢?爬出来给我瞧瞧,看是不是高贵到要本殿下去请。”
孔稷先前还叫两个小太监去内务府拿软垫,就算是金垫子也拿过来,结果一去不回。
他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有古怪,好像是故意试探什么,但是他们也料不到这个看似没什么根基的傀儡太子会这么莽。
其实这世上本就没有道理,唯一的道理,不过是比谁的拳头更硬而已,整天钻营的人,势必会撞上南墙。
穆元咏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直接就把人整懵了,他一个眼色,几个脑子灵活的侍卫就冲进去,一阵鬼哭狼嚎,那先前说来内务府找垫子的小太监涕泗横流的被抓了出来。
“殿下!!”他形象全无的趴在地上:“殿下,救救奴婢吧!”
穆元咏还没有说话,整个内务府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放不出去,所有人都被看管起来,当时问,当时就水落石出了。
内务府向来是结党营私最严重的地方,这些个缺了根的男人,再没什么奔头,所追求的也只有权和利。
他们越是觉得自己缺人一等,越是想要爬在健全人身上作威作福。
这种凌虐别人所得来的快感是这些心身缺失的人唯一的快乐。
这本就是个黑暗的地方,先皇又不是一个所么清明的人,耳根子又及软,当时内务府就变了味儿,现在这些被舒服的生活迷了心志的人还没有意会到天早已经变了。
已经到了该清算的时候。
背后使弄小手段的,是内务总管,他背后跟宗室一直有着联系,这次太子归来,一些宗室以为他们的时候终于到了,坐等看着太后这老妖婆和太子撕得两败俱伤。
好让他们渔翁得利——这起疏忽就是故意想拱穆元咏内心的火呢。
哪里又只是没送垫子和没送饭呢?
虽然是小事,但是一件接着一件,看起来不是大事,却又让你没办法,总觉得计较有点大惊小怪,不计较又令人恼火。
那喊着救命的小太监是被拿来当作导火索的炮灰,他本不应该有命在。
这条命的锅最终会被扣在太后的身上,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太后和太子必有一仗——可真是让他们失望了。
穆元咏听着那老太监哭得颤抖,抖抖索索的说出一切真相的时候,简直是要被气笑了。
他在原地用力的踩住地面,前后走了两个来回,总算让那股无名火慢慢的熄了下来。
“不能要他们的命。”孔稷听到穆元咏嘴里这么低声重复着。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心里头滚烫滚烫的——这本是个古代人,古代血腥皇室的当门人,他本应该是草菅人命的代表,毕竟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他有这个资本。
那些看不起他的,戏弄他的,他都可以来个一杀了之。
但是他努力的克服自己内心当中的暴戾因子,他努力的去做一个平和的人,用最妥贴的手法去达成一样甚至更好的结果——他最终成长成一个合格的领导人。
一个学会克制自己情绪的人,才是最值得尊重和倚靠的人。
孔稷颇觉欣慰,他是一点点的看着穆元咏逐渐变成这个让他喜欢的样子。
他也许还有许多不足,许多让人觉得哑然失笑的地方,但是这完全不掩盖他的闪光点。
他真的很怒力的做到了,没有跟他说空话。
那个握住他手,努力平复他内心惶恐的穆元咏,确实如他所说能够扛起所有一切。
他的成长实在是太令人欣喜和感动了。
穆元咏呼出最后一口气,抹了把脸:“行了,我都知道了——说到底,还都是闲的。”
“你以为这位置好坐吗,我要不是真的找不着合适的,我至于……我是犯贱吗?我坐这个位置,是没办法,谁不想天天闲散度日,偶尔遛鸟逗狗,再跟喜欢的人出去游山玩水,谁他妈想天天跟着一堆公文打交道,跟一堆老头为了芝麻大点的小事扯皮——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是不是!你们得感谢我这段时间被磨平的脾气,否则……哼!”
还是气不过,穆元咏倒了一肚子苦水。
他真的觉得委屈。
接着脑袋一转:“那些姓穆的不是想来坐吗?好啊,我给他们机会。”
他一下子就有了主意,颇有些损,那怒气也跟着消散,脸上带着笑:“正好我缺人缺得厉害,这种有野心的最好使了,不怕有野心,就怕野心都没有。”
他笑得跟偷腥的贼,仔细畅想了一下计划实施的未来景象,最后目光落在那些脑子不清楚的老太监身上。
算了——这些人过得也已经够悲惨了,让他们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