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元咏坐在自己的皇宫内,前面是几个伺候的太监,他们都低着脑袋,一句话都不敢讲,旁边是巨大的柱子,那里也藏着人,但是却要当作自己不存在的样子,所以穆元咏很无聊。
他身边唯一走得近的太监,如今在外面给他建了个庞大的检察机构,里面供养着无数的眼线,遍布整个大雍。
但是他——仍然觉得无聊。
四周的空气都变得让他不那么自在,就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费劲,他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旁边的侍从小心小意的说:“陛下,您这是?”
他说:“出宫。”
“陛下……”那几个人匆匆忙忙的追上来。
他极为不耐烦的道:“别跟着我。”
烦死人了。
全都烦死人了。
他快步走在白玉铸造的地板上,神情渐渐地变得阴暗起来——说到底,他这样的皇帝到底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终于,他站定,侧过头,对着追来的侍卫道:“传旨,宣孔公公入宫。”
“是。”
那天,清晨的阳光还想格外的刺眼,他眯着眼睛向上看去,觉得天那么高那么远,他看起来是整个大雍最高最伟大的人,但是这一刻又被衬托的极为平凡和渺小。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边是无聊情绪下升起的烦躁与愤怒,一边又是对事实的无能为力和抗拒。
他忽然就想,自己到底过得痛快吗?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到孔公公站在他的面前。
孔家子仍旧叫做孔家子,没有得到太后的赐名,此时跪在他的面前,他的背脊那样的挺直,跟其他那些小心翼翼的太监完全不一样,他忽然想,我真的有好好的看这个人吗?
他到底是怎样的?优秀的下属?可靠的力量?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的人?
他是否一直在依靠着他。
穆元咏站在原处,喜怒不定的看着他,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这段时间,孔家子一直跪着,未曾动过一分一毫,是了,他武功盖世,靠着这个救过他无数次。
但是这会儿,他却越来越看他不顺眼起来。
因为他对比着他,一个仍旧年轻,一个却渐渐地迈向了岁月的尾巴。
穆元咏坐了下来,他说:“朕有一些话想要对孔伴伴说。”
孔家子的头往前低了低,但是背脊仍旧挺直。
“这些年,多亏了孔伴伴一直辅佐于朕,如今大雍内乱平定,百姓安居乐业,可以当得起盛世……”他缓缓道来,想要看到孔家子脸上的表情,但是隔得太远,他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心里就有一些烦躁。
“你抬起头来。”他说。
孔家子抬起头,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到似乎完全不为他所说的一切而动容,简直不像是外人嘴里的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孔千岁,他明明如今大权在握,就连他这个皇帝都已然撼动不了他了,但是他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也没有一丝让他看出得意忘形的举动。
他又想起昨夜大臣们的秘奏,他们说孔家子意欲窃取大雍的江山。
他批:“尔等一片胡言乱语。”
可如今看着孔家子这般平静的面容,他心里面堆积的烦躁却越来越旺盛。
他干脆就直截了当的说:“如今大雍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
孔家子平静的面庞这才稍稍的有了一丝丝的裂缝,他看向他,是一种直视的,没有任何惧意的,是完全平等的目光,他说:“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什么时候?”穆元咏说:“你到底瞒着朕什么?朕给了你多少次机会,让你跟朕说实话,你看看你,你以为朕的脾气就真的是那么好的吗?”
“陛下。”孔家子看着他的目光里,承载了太多的东西:“请再给奴婢一些时间,奴婢会告诉陛下所有一切的。”
穆元咏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天都没有动弹,外面的风吹进殿堂,带起他额头上的一缕发丝,他当时想:真应该把这个逆拖出去斩了,就像是他先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可是这一次,他迟迟的没有发话。
他张开嘴,说得话却是:“哼,那你可要说话算话,我不想再听到那一句陛下,还不到时候。”
孔家子朝他拜了拜,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孔家子。
什么说会告诉他所有的一切,什么说再给他一些时间,都只是这人的谎言。
一个可恶的让他牙痒痒的谎言,他曾经最看重的,认为是永远不会背叛他的人,就这样莫名奇妙的死去了。
等孔家子回去后不久,他就在傍晚等到了侍从匆匆地进来宣报:“陛下,孔公公去了。”
他那一会儿,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陛下,孔公公去了。”那人就又重复了一遍。
他大怒:“胡言乱语!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于是这个老实听话的侍从就被一旁的侍卫拉了下去,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连一声冤都不敢喊。
他站在空荡荡的殿堂内,外面是已经黑下来的天空,但是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天空也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
原本曾经应该有的光,对他选择了关闭。
而他到最后都不知道那个,被孔家子带到坟墓里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他想,也许这就是孔家子对他的报复吧,要用死亡来吊他的胃口。但是为什么用报复这个词来形容,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也许他觉得,是因为他自己做得不够好,没有达到他的期望,所以孔家子才会这么做,才会选择这样的一条路。
他又想起最后一次见面,他说的那句话:“这里已经没有了你的位置。”
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他这样问自己,为什么?
他后来又做了一些让孔家子知道了不会那么高兴地事情,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他就是心里面好像暗藏着一种火焰,它一直在那里,从知道那句孔公公去了开始,突然燃烧起来,并且越来越迅猛,让他渐渐失去了原本应该有的理智。
他不记得那会儿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只知道朝廷殿堂那根柱子总是被血浇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他每次路过那根柱子总觉得有些碍眼,后来干脆让人把柱子也给砍了。
他好像从此打破了一些什么,他开始不记得前阵子的一些事情,有太医给他治病,说他患了脑病,要怎么怎么治,总之说了一堆,说得他内心那火又燃了起来。
他摔碎了太医送来药,直接叫人把太医拉下去砍了,他说:“这药怎么这么苦?是不是想要毒死朕?”
药怎么能不苦呢?可是曾经孔家子伺候他喝的药,全都是甜的啊,孔家子说那是他这边特制的,吃了就什么病都没有了,这是他的秘密,要他记得保密。
他做到了,但是孔家子,你能不能告诉他,为什么最后竟然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
其实都是他的错,对不对,是他害死了孔家子,是他自己的错。
那就毁掉自己好了。
最后有一天,有人给他端上来了一碗汤,那人的气息很像孔家子,他轻声对他说:“听话,喝了这个,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幸运的寿终就寝,无病无痛无灾,你是一个好皇帝——不是暴君。”
第100章 辉辉朔日(1)
其实穆元咏也不是没有疑虑, 那些曾经回想过的,以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对于孔稷这个人——
后来他终究还是想起来这一切,想起来后的那天, 孔稷不在身边, 旁边是深深的黑夜, 和即将入秋的沁沁凉意,他抬起脸, 脸上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但是他一直憋到了现在, 见了孔稷才缓缓的说出来。
“其实再想, 那时候端来药的人,应该就是你吧,你到底是死了, 还是还活着, 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有着系统的你, 可以任意穿越时空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穆元咏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的握住孔稷的手:“我握住你,才觉得心里头是踏实的。”
孔稷说:“我不知道。”
他露出一点难过的样子:“但是……我听得好难受。”
穆元咏说:“对不起。”
孔稷说:“都让你不要说了, 现在我怎么都没办法,不去想……”
他说:“我简直恨不得,回到那个时候去, 抱一抱你。”
穆元咏张开手:“你现在就可以抱的。”
孔稷没忍住,笑了起来,拿手点了点穆元咏的脑袋:“不知道说你什么好,有时候觉得你挺聪明的, 有时候吧,又显得笨呼呼的。”
穆元咏没有说话了,他张开手,拥住孔稷,头放在孔稷的肩膀上,微微的蹭了蹭:“那让我抱抱你吧。”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我就觉得什么都不可怕,也不会再去害怕什么了。”
“什么都不怕?”
“什么都不怕了。”
——
冬天已经悄然而至,但是边关仍旧是一副极为热闹的景象,站在工厂外面,冲然而上的蒸汽带来扑面而来的热气,几个人站在工厂外面,脸上一边冻得通红,一边又露出欣喜地笑容,孔稷也裹得很严实,穆元咏站在他旁边,也像个球一样的,抬手都快要抬不起来了。
“这边关的冬天,可真是冷啊。”他呼出的气体都快要被冻住了一般:“大家都在一起工作这么久了,也不用客气,今天就我们几个热闹一会儿。”
张亮端来红色的大花娟和剪刀。
孔稷笑了起来:“这谁出的主意?”
穆元咏:“你管谁出的。”
孔稷笑得眼都睁不开了:“这肯定是你出的主意,你这是什么品味?”
穆元咏梗着脖子,强撑:“喜庆,喜庆懂不懂。”
旁边张亮端着手酸得厉害:“还剪不剪了?”
“这么一会儿就支不住了。”穆元咏说:“画家还没到呢。”
“要画家做什么?”吴肖肖问。
“当然是来画画的啊。”穆元咏一边说话一边往外面吐白气:“瞧你问的什么。”
吴肖肖:“我当然知道画家是来画画的,但是……”他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画家来这里干什么,画什么啊?”
孔稷想到了什么,就说:“你不会吧。”
穆元咏:“怎么就不行了。”
孔稷一边冻得龇牙咧嘴一边又被穆元咏给雷得不轻:“这么冷的天,你让大家站在这里给人画画?”
吴肖肖啊了一声。
张亮当时就想要把手里的大红花给扔出去。
穆元咏:“这不是没有照相机吗?这样值得纪念的日子当然要找人专门画下来啊。”
孔稷就觉得稀奇:“你不冷啊?”
穆元咏鼻涕都快出来了:“怎么会这么冷,整天待在炭火屋子里面不觉得,这也太冷了一点了吧?”
孔稷:“原来你知道冷啊。”
“废话,我又不是铁人,当然知道冷了。”穆元咏抽了抽鼻子。
“那你大冷天的,让我们这一群人在这里白站着。”孔稷说完这句话就要走,穆元咏连忙把他拉住:“这不是大好日子吗?最新一代的工业蒸汽机完美亮相,边关第一大综合工厂终于建成,这样划时代的事情,我纪念一下怎么了?”
“那你也要看时候啊。”孔稷看他那冻得舌头都撸不直的样子,又觉得心疼:“你不关心我们,你也要关心一下你自己啊!”他捧着穆元咏的脸:“看你脸冻得。”
穆元咏傻笑:“我不冷。”
“你不冷,你耸什么鼻子!”
画家刚刚被带到,也是裹得跟个球一样:“在哪画呢?”他眯着眼睛,一看就眼神不好。
穆元咏就不满意:“怎么找个瞎子。”
画家说:“小年轻,你懂什么,画画不需要看得太清楚,越模糊越好。”
穆元咏:“还有这么个道理?”
他觉得有些意思:“那你就画吧。”
画家:“在这里?”
穆元咏:“在这里怎么了?”
画家就没说话了。
孔稷本来是打算拉穆元咏走得,却见画家当即点了点头,说了声:“明白了。”还以为这人是答应在这里画,正要说不用的时候,却见画家一个极为利落的转身:“恕我无能为力,钱我就不要了,先走一步。”
穆元咏:“…………………………………………”
孔稷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接着一旁的穆元咏就要炸了:“喂——你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给我回来!这是钱的问题吗?”
在他的声音下,画家走得更快了。
孔稷艰难忍住自己的笑意,拉住要跳起来的穆元咏:“好了好了,你什么身份,跟人计较丢不丢份啊。”
穆元咏委屈巴巴:“他瞧不起我。”
“他哪里瞧不起你?”孔稷拍了拍他身上飘上来的雪:“别闹了,咱们回去好不好?”
“可他就是瞧不起我,把我当傻子呢。”穆元咏不甘不愿的往孔稷身上蹭。
旁边的张亮默默地朝吴肖肖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悄无声息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拿上,然后撤退。
都走了好远的路了,吴肖肖才说:“这样不好吧……?”
张亮说:“那待在那里做什么?你真是情报部的,怎么一点都不懂得察言观色?”
吴肖肖不吝请教:“张兄,有何见解,可否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