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饭后两人就回到了房中,等天又黑了一些便各自歇息了。
村庄逐渐安静了下来,陆拾遗闭目养神,护食则缩成毛绒绒的一团,乖巧地躺在他的耳边打瞌睡。
陆拾遗不敢入睡,所以马上就听到了床边传来的细微响动,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从识海中抽出一抹极为纤细的神识探知响动的来源。
一片黑暗中,陆拾遗突然感知到了一双血色的眼睛,与那日在草原上看见的野兽兽瞳别无二致。
他让神识飘到半空中才看清了房中的全貌,程瑞就躺在不远处的床上睡得极深,而房里则密密麻麻地站着他们白天见到的村民。
只是他们白日见到的村民还能称之为人的话,此时他眼中的就完全是另一种生物了,或者说连生物也算不上。
他们的身体不协调地扭曲着,双手双脚则无力地下垂。手肘和背后像串联着隐形的丝线,将他们无力的身体吊起,像极了提线的木偶。
而掌控着他们的始作俑者则隐藏在黑夜中,窥探着房里的一切。
窗外人影耸动,陆拾遗可以想象得到,他今日在村庄里见到的生物都已经变成了提线木偶。
好在他也不是毫无防备。
陆拾遗猛得起身,护食从他身后飞出,呼的一声便喷出了条火龙。
明亮的火光霎时将房间内的情景照得一清二楚。
这些村民变成了细丝织成的纸片人,脸上的五官也都是用各色丝线绣成的,栩栩如生却也处处诡异。
“怎么了!”程瑞也醒了过来,他惊慌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可正当他试图靠近陆拾遗的时候,护食毫不留情地对他喷了一口火。
“师兄可要小心。”陆拾遗低声道,程瑞一惊,勉强道:“师弟这是做什么。”
“这还要问师兄你,是不是真的逍遥庄弟子。”陆拾遗手握饕餮,毫无畏惧地看着眼前的程瑞。
程瑞脸上的表情一变,低头沉声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我应当告诉过你,我是厨修。”陆拾遗迎向他的视线:“而你是妖修,只要是能吃的我都有研究。”
“呵,你还真是不知死活。”程瑞面无表情地看着陆拾遗,既然被识破他也没有再继续伪装下去的打算了。
青色的妖纹爬上他的脸颊,属于人类的黑色眼瞳逐渐褪去颜色,变成了浅淡的紫色,原本清俊的容貌变得异常妖异。
陆拾遗对妖族了解不多,况且妖族不是灵兽,已经开了灵智,他还真下不去手去烹饪与人无异的妖族,刚刚说的也不过是为了激怒程瑞,让他现出真身。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此时陆拾遗才能确定对方的真正身份。他有段时日沉迷山海图志,问了舒墨不少关于妖族之事,没想到此时竟派上了用场。
山海图志中有鲛人一族,落泪成珠,擅织鲛绡,而妖族中也有一族,以有鲛人血脉为豪,吐丝织锦,被称为拟鲛族。
程瑞便来自拟鲛族,最得意的也是这织锦的功夫,与操纵织锦的傀儡术。
不过拟鲛族可没有鲛人的本事,他们织出的东西可不像鲛绡,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单就护食的火,他便无法招架。
村民在程瑞的指挥下僵硬地向陆拾遗和护食靠近,它们虽然有怕火的弱点,但自身对火并没有畏惧之心。
即使已经被点燃,只要程瑞一声令下仍旧会源源不断地向陆拾遗涌来。
陆拾遗挥动饕餮的动作一顿,与护食同时发难,灵力夹杂着炙热的烈焰向程瑞攻去。程瑞被纸片人保护着,连连后退了几步,见火光减弱正想反击,就被一道强光晃了眼。
等再睁开眼时,陆拾遗和护食已经冲出了纸片人的包围。
第71章
陆拾遗和护食一边放火一边往村庄外跑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整个村庄都是用丝线织成的缘故,无论是房屋还是田地, 只要沾上一点火星便会燃起熊熊大火。
不一会儿, 入目所及的景色都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陆拾遗挥袖扫清眼前的烟尘,隐约间看见有人影从火光中现身。
“不必白费力气了。”烟尘散去, 程瑞的身影逐渐清晰:“你已被困在画中,逃不掉的。”陆拾遗静静看着他在火光下越发妖异的面容,脸上维持着镇定, 心里则在迅速思考对策。
程瑞一步一步靠近,身上压制的修为也逐渐放开,不过瞬息的功夫,原本无害的逍遥庄弟子就成了眼前这尊杀神。
属于妖修的气息如冷冽的冰刀一下一下刺进陆拾遗的识海,不一会儿他额上便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啾!”护食怒气冲冲地朝着程瑞叫了两声, 它来自神界,并不畏惧妖修的威压,可它的修为实在太低,连化形都做不到, 除了愤怒地鸣叫再无他法。
陆拾遗半跪在泥泞的乡村小道上,身上沾满了烟尘,脸上留着两道黑灰, 看起来狼狈不堪。
自踏上修行之路,他就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
这不是陆拾遗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只是之前的无数次他身边都有一个舒墨, 唯有这次他只能独自面对。
人生来就是畏惧死亡的,这无关乎是凡人还是修士, 或者说修士更加害怕死亡,因为他们本就是逆天而行。
程瑞的身后是无声的大军,他们走得极慢,直到将陆拾遗彻底包围,让他无处可逃。
三界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陆拾遗喘着粗气,身体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唯有被他遗忘在识海一角的龙鳞甲还在兀自挣扎。
一下,两下,仿佛心脏的跳动般努力撞破禁制。
“啊!”从识海深处传来连绵不绝的疼痛,让陆拾遗忍不住痛呼出声,仿佛有什么被压制到了极致,最终迎来破茧重生。
他的双眼陡然失去光明,耳边传来海潮涌动的回响,一声胜过一声。
龙鳞甲所带的灵力在瞬间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陆拾遗疼得像整个身体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打碎后,再次重塑成型。
灵力像积蓄多时的花朵,在某一个瞬间绽放,留下极为绚烂深刻的颜色。
黑色的藤蔓察觉到了危险,密密麻麻地从陆拾遗的身体中延伸而出,将一动不动的他包裹成一个椭圆形的茧。
程瑞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异象,片刻的犹豫后不再上前。
千里之外,舒墨突然停下了脚步,跟在他身后的众修士也是一顿,戒备地望着四周。
上一刻风沙还在旁若无人地吹着,下一刻便彻底沉寂了下来。风声停下后,众修士才发现戈壁四周静得可怕,沙沙的响动突兀地传入耳中,平坦的沙地突然出现了几道隆起。
舒墨松开手中长剑,任它落在沙地上,他的双瞳泛红,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几乎遮天蔽日的巨蟒。
龙鳞甲的异动影响着蛰伏在舒墨体内的搜魂敛魄,暴戾之气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淹没,一双泛红的眼睛里只剩杀气。
舒墨突然勾起唇角,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
白色的宽袖无风而起,伴随着细碎的雪花落在干涸的沙漠里。
“下雪了。”有修士难以置信地望着暗下来的天色,片刻后才纷纷回过神来,畏惧地看着始作俑者。
无喜无怒,无心无情,这是灵源大陆对剑宗老祖的共识。他独居于轩辕峰上,孤傲地看着世间。
他居于灵源大陆却又高于灵源大陆。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令他动摇半分,可今日这条铁律却变了。
带着寒霜的剑意袭卷而过,在灵源大陆上,只要是习剑的修士都知道,唯有剑宗楚殊墨的剑意才有这睥睨世间的傲气。
剑意以舒墨为中心向四周扫荡而去,安魂铃发出一声脆响后便彻底沉寂了下来。
吞吐着腥气的巨蟒还来不及靠近便被擦过的剑意冻成了冰棍。
雪花像鹅毛般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便染白了舒墨的长发,他的眉间划出一道红痕,在雪地的映衬下妖异异常。
“老……老祖!”他的背影是剑宗乃至整个灵源大陆都需仰望的存在,在认出他的那一刻,修士们脸色骤变,纷纷跪下。
耳边传来修士们毕恭毕敬的声音,舒墨却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他伸手往眉间虚虚一抓,带着寒意的寒璃剑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次,他是真的发怒了。
“啾!”另一边的护食对着滚成一团球的龙鳞甲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声,一双绿豆眼满含恨意地瞪着程瑞。
程瑞随手一挥,将护食困在结界中,脸上的妖纹颜色似乎又深了一些:“我也不想杀了你,可你是天道的变数,不得不死。”
他勾了勾手指,让身后的纸片人动手,可纸片人大军似乎没有接收到他的命令,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程瑞皱眉,正想发怒,就觉得脸上一阵凉意,抬头看了一眼,便见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下来。
“雪?”他皱眉,这是他的世界,为何会突然下雪?
他还在疑惑不解,强大的风雪便夹杂着浓厚的剑意向他袭来,程瑞只觉得胸口一痛,喉间一股腥甜,忍不住吐了口血出来。
红色的鲜血落在洁白无暇的雪地里,万分刺目。
程瑞咳了两声,抹去唇角的血迹,勉强出声道:“是谁?”
话音刚落,他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压在雪上,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再次睁开双眼,便见到了一双赤色的眼睛:“你究竟是谁!”他的命门被对方掐在手中,只能无助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
黑色的长发落满了白雪,眉间一道红痕比血还要刺目。
“咳咳。”程瑞咳了两口血,双眼落在对方眉间的那道红痕上:“楚……楚殊墨。”
“你该死。”他那双本没有喜怒的双眼冷冷地看着程瑞,就像在看蝼蚁般。
大口的鲜血再次从程瑞的口中涌出,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再次感受到了剑宗老祖的强大与自己的无能为力。
来不及发出最后一声,他便永远留在了雪地里。
温热的血从寒璃剑上滑落,溅在冰冷的雪上,像极了绽放的花朵。
舒墨抹去脸上被溅到的血珠,收起寒璃剑,再也不看失去生气的程瑞一眼。
雪还在继续下,很快就将尸体彻底埋了起来,整个世界再次只剩纯白一片。
“乖孩子。”舒墨安抚地摸了摸护食,护食小心翼翼地窝在他的怀里,却因对方的寒意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样的舒墨它从未见过,身上的血脉更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离眼前的强者远一些。
舒墨好似没有察觉到它的害怕,沉声安慰了一句便走向陆拾遗。
他的手搭在黑色的茧上,暴戾的双眼有一瞬的平静,龙鳞甲似乎对他极为熟悉,伸出细小的枝桠勾缠在他的手上,随即裂开一个小口将他放了进来去。
陆拾遗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他紧闭着双眼,如若不是胸口细微的起伏,真像是死了一般。
舒墨脸上浅淡的暖意在见到陆拾遗此时的模样后便消散于无形。
陆拾遗的眼珠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舒墨上前,双手托起对方的脸颊,抵上他的额头,轻声道:“我来了。”
陆拾遗没有说话,但识海却立刻接纳了舒墨的存在。
黑色和白色的神识在识海的某一处交汇,像炸开的烟花,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陆拾遗仍旧没什么反应,直到冰凉的唇落在他的唇上。
“啾?”护食知道危机已经解除,只是它容量有限的脑袋瓜还没想明白自己的两个饲主在做什么,就被缠在腰上的龙鳞甲重新扔到了雪地里。
它年纪小,有些少鸡不宜的东西还是不看为好。
双修本只是一门普通的功法,能够让结为道侣的修士短期内提升修为,只是后来有魔修寻找炉鼎提升自身修为,双修才逐渐成了邪魔外道。
真正的双修百利而无一害,起码陆拾遗醒来时神清气爽,除了屁股还有些疼之外。
昨晚的黏腻已经被清醒干净,陆拾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舒墨将他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眼中的热意几乎要将他烧穿。
陆拾遗眨了眨眼眼睛,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他昨日不仅和舒墨这样又那样,到最后因为太舒服,甚至一度纠缠着对方,要多来几次。
虽然已经互通了心意,又有了结成道侣的誓言,但他从未想过两个男人之间竟然可以这样又那样。即使之前也曾亲密过,但从未做到最后一步,现在想来,还真是……真事非常刺激了。
陆拾遗觉得自己脑中的某一根筋已经彻底歪掉了。
细碎的吻落在额上眉间,最后在唇畔流连,似乎在抗议对方的不专心,陆拾遗这才知道害羞,耳朵变得滚烫通红,但还是鼓起勇气,气势汹汹地揪住舒墨的衣领,坚定道:“我一定会努力修炼,不拖后腿!”
可惜舒墨并没有明白眼前人莫名出现的责任感,不过还是看好他的努力,闻言在他唇上落下了一吻:“可以将龙鳞甲收起来了。”
陆拾遗这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原本有些桀骜不驯的龙鳞甲今日不知为何特别地听话,陆拾遗神识刚动便乖乖缩回了识海中。
“护食呢?”陆拾遗看着眼前银装素裹的世界,终于想起了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成冰雕的护食。
“啾!”熟悉的撒娇声将陆拾遗的注意力引了过去,护食抖落一身的雪花,低着头蔫蔫地走到陆拾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