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突然被勒紧,聿安低头去看,顺着绿藤的方向转过头,一眼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艾希,聿安微微挺直腰,但没说话,也没表现出喜悦,在艾希靠近时站起来向后退了一两步,而后转身就要走。
“安安,”艾希开口叫住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张,“我去取神树,很快就回来。”
取神树做什么?不,应该是他回来关他什么事?聿安停下来,回过头看着艾希,他躺在病床上差点儿起不来,那会儿不见他来看他,现在来不知是何意。聿安这样想着,但他知道自己如果能潇洒一点儿,现在就应该扭头就走,不论艾希说什么都不理,但他傻傻地站在原地没动,终究是十三年的感情绊住了他的脚,他们之间不止是情爱,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至少对于他来说是这样。
艾希踌躇了一会儿,小心探出一步,但聿安立刻后退一步,艾希停住脚,没再往前走了,眼睛细细地描绘着大病后的聿安,心尖上丝丝地疼。
“以后不会这样了,”艾希说道,“再也没有下次,所以最后等我一会儿,我取完神树就接你下去,我们永远待在雄神宫,不见任何虫。”
艾希说完定定地盯着聿安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这所宫殿,以同样的方法紧锁宫殿的大门,整座雄神宫犹如最坚固的堡垒,外虫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骗子!聿安很想对艾希这样喊一句,但最终还是沉默着,目送艾希坚毅的背影逐渐走远,直到消失不见,
又在这冷天里驻留了一会儿,聿安突然想起艾希曾经送过来的几大箱新奇的玩意儿他还没见过,脚步一转,独自来到宫殿最右边的库房,夫子问他去哪,他没有说,模模糊糊地敷衍过去,他不想让其他虫认为他蠢到事到如此还痴心不改。
徒手抹去箱子上面的灰尘,聿安抬手费力地打开厚重的盖子,他现在身体虚得很,稍微做一点儿体力活就气喘吁吁。目光在满箱摆放整齐的玩意儿流连,突然定在一只打磨精致的金色小甲虫,聿安将它小心地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脑中的记忆又回到了那天晚上。
精怪在宫内寻找了很久,大大小小的房间都寻遍了,再也没有看到过小黑的身影,唯一没找的地方就是厨房,它们不敢找,聿安也不敢听,无数个夜晚他都看到小黑在案板上挣扎,在油锅里逃生又被狠心推了下去,无助或愤恨地看着他,那是他永生都忘不了的噩梦。
......
艾希撕裂空间站在丹柏举行年礼的神坛,躲避所有虫的耳目遥遥地望了一会儿神坛上首的神座,确定丹柏确实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由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取雌神宫正中的神树。
神树当然不是随便就能拔的,艾希一边思考一边绕着神树走了一圈,由它地上的体积推测地下的深度,脑中模拟可行的方案,神树这一次的结果已经过了,距离下一次还有十年,贸然移动只会加大神树的损伤,下一次的结果期的来临就不确定了。
同一时间,万灵山峰顶,雄神宫外,丹柏眯眼打量着艾希做得防护措施,啧,做得还真牢固,可惜挡住了外鬼,可防不住内贼。
丹柏好整以暇地等着,过不了多久,雄神宫的大门就自己打开了,主管站在门后,躬身对着雌神恭敬地拜了下去,身边是一桶倒空的腐泥,当初艾希说错了,雄神宫内不是有一桶,而是两桶,除了被聿安用掉的那一桶,剩下的一桶一直被藏在他的房间里,作为雄神宫的主管,这样做再方便不过。
阵法被毁坏殆尽,丹柏从容地走进去,经过主管时瞥了一眼他的背部,“做的不错,等事成后我会赏你一副全新的骨翼。”
主管顿时喜出望外,膝行几步亲吻丹柏的鞋尖,“谢主赏赐!”
丹柏嫌弃地移开脚,“行了,还不快滚?你想要骨翼得有命拿才行。”
“是!”主管即刻站起来转身去收拾东西,在殿下回来之前他要尽快逃走才行,否则就什么都晚了。
丹柏负手走在大道上,身体和脸逐渐变得模糊,直到与艾希没什么两样,就连大道两侧的木偶虫都没察觉到什么异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丹柏心里畅快极了,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艾希啊艾希,失去了赤眸你以为自己还剩下什么,就连那高高神座上的伪装都辨别不了,活该你虫财两空!
丹柏的肩膀耸动着,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像捕捉猎物一样搜寻聿安的身影。
【哎?殿下不是刚走吗?怎么回来了?】
【嗯?不知道唉......不过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殿下笑得好夸张。】
【有吗?好像是有点儿,殿下这样笑怎么有点儿神经病的赶脚?】
“你们在聊什么?”夫子突然出现在这俩精怪中间,笑眯眯地问道,“聚在一起是想偷懒不干活?”
【嗯?!不、不是,刚才殿下回来了。】
殿下回来了?夫子一顿,表情严肃起来,不是说去取神树吗?为何这么快?不祥的预感忽地出现,夫子迅速转身瞬移到宫门口。
宫门大敞,腐泥洒了一地,来得不可能是殿下!
“快!去找安安!”夫子的脸色难看至极,“让最快的精怪去找殿下!”
两只精怪也看出了问题,炸了窝一样迅速集结所有的精怪,分头去找不知去哪了的聿安,其中一只急速赶往雌神宫。
但丹柏可不是这些精怪能奈何得了的,意识到不对,打个响指就隔绝了一处空间,无论精怪在外面如何叫唤都没用,丹柏看着库房里的聿安,心里兴奋异常,但他将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尽可能贴近艾希的样子,不急不缓地走进去,悄声出现在聿安的身后。
“你在干什么?”
聿安冷不丁地吓了一跳,转过身见是艾希,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不动声色想要把后面的玩意儿挡起来。
但“艾希”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几眼他手里的金色甲虫,开口说道:“你真的很喜欢甲虫。”
聿安被“艾希”嘴角的笑刺激得不舒服,将手里的甲虫收回袖子里,想要推开离得极近的他,但“艾希”不动,
“生气了?”
聿安还是不说话,但眉头越皱越紧。
“对不起。”
“艾希”说道,聿安却一震,抬头讶异地看着“艾希”。
“我很笨,不懂得该如何讨你欢心。”
讨他欢心什么的,聿安抿紧唇,一时间心思竟有些晃动。
“你能原谅我吗?”
聿安沉默地看着“艾希”良久,脑中关于艾希的一切过了一遍又一遍,已经理不清了,索性点了点头,只拿小黑的命算,他没什么可怪艾希的,是他先违背了他的命令下了山,小黑的命也是因为他丢的。
“那你还爱我吗?”
聿安垂下头想要回避这个问题,但“艾希”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近乎逼迫地问着他:“你还爱我吗?说话。”
自然是...爱的,我眼里的示弱您看不到吗?!聿安难看地闭上眼,下巴被控制着无法活动,终于说话了,声音如叹息一般,更像是缴械投降,“嗯。”
“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嗯。”
很好,魂灭最关键的一步,被魂灭者皆是自愿。
“艾希”嘴角弯起,继续说道:“聿安,你知道如果没有我,你会怎么样吗?你会死。如果当初我没有留下你,你就会在五岁那年死去,这世界上没有虫会爱你,就连你的雌父、雄父都为你蒙羞,只有我,聿安,只有我接纳这么不完善的你,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所以你的命就是我的,明白吗?我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就算现在取回来,你也没资格怨我,因为你本身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
聿安瞪大眼睛僵直地站在原地,脑中还没有细想,“艾希”的下一个问题就接踵而来。
“所以聿安,如果我对你做下过分的事情,你有资格怪我吗?譬如死亡,回答我,你怪不怪我?”
“殿...下...”聿安声音沙哑。
“不要说其他的,聿安,我爱你,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但如果我杀了你,你会怪我吗?回答我会与不会。”
“艾希”盯着聿安,里面没有任何温度,聿安却自欺欺虫的笑了,眼泪从眼角滑下来,身体前倾凑近“艾希”的耳朵,低声回答道:
“不会,您满意了吗?”
自然满意,“艾希”也笑了,手一翻,锋利的匕首从聿安的背后直接刺入心脏,刀尖入肉的声音让他愉悦,转过头以慈悲的模样轻轻擦拭他嘴角的鲜血,此时带着温度的表情对于聿安最是残酷。
“您就如此厌恶我吗?”
“艾希”轻笑:“你说过不会怪我。”
鲜血浸透了厚实的衣袍,痛到麻木的感觉不断刺激着聿安的神经,他的生命在迅速流逝,但他还是紧盯着“艾希”的脸,最终也笑了,比哭还要难看:“对,我不怪你,我只求你下辈子放过我。”
没有下辈子了,魂灭最后的要求,死者死时没有怨气,无怨则鬼魅不成。
“艾希”笑着将匕首从聿安的身体里慢慢抽出来,聿安颤抖着顺着“艾希”的身体倒了下去,躺在冰凉的地上,胸腔急促地喘息,最终呼吸渐渐停止,眼里的光也消失了。
雌神宫,艾希手腕上的绿藤崩解成丝,脱落到地上,正在画符的手一顿,艾希知道这绿藤是干什么用的,脑中一片空白地弯腰捡起来,一抬头就看见气喘吁吁向他招手的精怪,艾希的心脏随之一悸,安安!!
没等精怪跑过来便撕裂空间,艾希瞬间消失在原地,顺着绿藤最后的指引,出现在库房的外面,一睁眼就是熊熊烈火,聿安在里面倒地不起,身下殷红一片。
“安安?!!!”
艾希怕极了,冲进去抱着快要被吞噬的聿安从火海里出来,精神力不断输入聿安的身体,想要保住聿安的生机,但一切都没有用了,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窟窿,精神力寻遍整个身体,没有一点儿残魂,对于死亡不足三个时辰的尸体简直空寂到异常。
艾希浑身僵冷地俯下身抵住聿安的额头,感知聿安的精神域,但里面灰黑一片,就像已经死亡多年的尸体。魂灭,有虫对聿安用了魂灭。
疯狂的痛苦一瞬间席卷全身,心脏痛到痉挛,他感到漫无边际的冷,抬起头,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在聿安的眼睛上,从眼角滑下去,就像聿安在哭。
精神域不顾生命地暴涨,笼罩整座雄神宫,谁都出不去。艾希俯身亲在聿安的嘴角,神色癫狂:“你等等我,我马上去找你。”
站起身如烟一般消失,在想要瞬移出宫的丹柏身后闪现,身后的骨翼张开,黑暗包裹住他和丹柏的身影,艾希抓住他的头发,苍白的手刺穿他的身体,赤色如旋涡一样吞噬了他的眼睛,再睁开时,艾希的赤眸恢复如初。
丹柏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双眼,血泪如河从空洞的眼眶中流下,张开嘴痛苦非常地哀嚎。
“我说过,”艾希神经般地在丹柏耳边低语,“我几千年养出来的神物,你能用它多久?”灼热的疼痛侵蚀心脏,艾希的嘴角却弯起,“我警告过你,如果他出了意外,你得陪葬!”
我对你、对法则妥协!求你们不要伤害他,我一生所有的小心翼翼都用在他的身上,我爱他至极!但现在全都毁了。既然如此,我要让整个世界都付出代价!
巨大的黑色骨翼形成绝不可泄露的空间,眼睛里的法则一条条地略过,突破现实的屏障如枷锁一般束缚艾希的动作,但法则越是如此,艾希嘴角的笑意越大,赤眸强硬地脱离法则的约束,从头到尾扫过丹柏的身体,最终目光停在丹柏的胸腔正中,那里是丹柏的神格。
“艾..希...”意识到艾希要做什么,丹柏的身体一阵颤栗,恐慌浮现在他的脸上,顶着一双黑洞的眼胡乱反抗,挣扎地逃离艾希的控制。
但晚了,从他对聿安下手的那一刻就晚了,艾希抽出刺穿丹柏胸腔的手,精神力物化在手指表层,闪过金属的光泽,再落下时,伴随着丹柏的痛苦的尖叫和喷涌而出的血液,艾希面不改色地徒手捏住他的神格,握紧,神格压缩至极致,碎裂,极强大的力量爆裂式地涌出来,冲断法则之链,淹没了丹柏和艾希的身体。
艾希在目之皆白中睁开眼,忍受着能量暴动带来的侵蚀,身体一次次消融又再生,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他知道仅凭丹柏的神格杀不死他,他还需要一场赌博,留给这世界一线生机,作为他能够与聿安再次相见的场所。
所以他一开始就张开了自己的骨翼,等能量的暴动逐渐平息,艾希张开已经破败不堪的双翅,雄神宫都没有被损坏,世界还是当初的那个模样,但很快就不是了。
艾希站起来,身前已经空无一物。夫子站在不远处,手里抓着主管的尸体,脸色灰败,他及时杀了想要逃走的主管,却破不了雌神的屏障,眼睁睁地看着聿安被玩弄一般地杀了,精怪也因此恨极,张开獠牙吞食主管的尸体,连一根指节都不放过。
“逃。”艾希只说了一个字就转过身消失了。
大道上清清冷冷,偶有雪花飘下来,夫子接住其中飘飘忽忽的一朵,放在手心里仔细看了看。已经冬天了啊,他想着,之前他说的没错,峰顶的冬天真是冷极了。
天空中落下的雪越来越大,夫子仰着头想着殿下最后说的话,眼睛逐渐睁大,忽地转过身将所有的精怪塞进怀里,用极快的速度离开了雄神宫,他们要逃,要活下来,不为别的,就为赌一把。